用过了晚餐,并肩踏进赛场的光亮二人霎时间成了全场注目的焦点。
因为毫无疑问,最后的胜利者只有可能是这两位中的一位。
而被多方关注的两人这大半年一路走来,早已习惯了这种沐浴在众人目光之中的情况。
是以两人很淡定地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并小声地聊起了天。
随着两人其乐融融地开始聊天,整个大厅内自两人步入的那一刻开始仿佛凝固了一样的紧张气氛也随之消融,变回了之前表面平和实则暗流汹涌的模样。
绪方带着神情萎靡的芦原站到了棋桌旁边,双手抱胸并不说话。
平日里唧唧喳喳的芦原也像是被今天的对弈给打击到了一样,跟两人打了个招呼之后便直愣愣地看着地板。
而后又走过来了几位棋士,令进藤在佐为面前大为出糗的铃木二段也在其中。
最后,随着桑原本因坊在进藤身后站定,这一场众所瞩目的对战终于是拉开了帷幕。
猜子的结果是进藤执黑,塔矢执白。
进藤撩了一把额前的碎发,感觉自己的身体隐隐地有些发热的征兆。
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模模糊糊地找到了一些感觉,虽然说不清道不明,但却知道自己这似乎是要开大了的节奏。
距离上一次进入那种大脑极速运转的状况已经过了三四个月,但那时残留下的灼热与亢奋之感却仍然萦绕在脑中。
进藤在那之后的对弈中也曾想要自发地探求那种境界,但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他不断地揣摩、回忆自己当时的感觉,渐渐而隐约地感觉到了…
——那似乎就是…他一直所追求的…
“神之一手”境界的某种表现形态。
而现在——
进藤凝眸而坐,灼热的指尖接触到了冰凉的棋石。
而后手指交叠,指尖施力,指节微弯,将那黑色的棋石高高扬起——
“啪”地一声!
落在了右上角小目的位置!
进藤用认真而凌厉的目光看向了对面的塔矢。
——来吧!
——就让我看看,认真起来的你,究竟能将我逼迫到什么样的地步!
藤原佐为站在了绪方的身边。
一如他所不知道的那个自己、在前世的小光参加若狮战时所站的那样。
绪方精次亦是如他所不知道的那个绪方一般,认真地看着进藤的对局。
只是这一刻,再不会有诸如『你不去看小亮的对局吗?』之类的疑问。
在这重来的一世时光里,这两个人,终于是不留遗憾地在若狮战对上,并即将展开一场——尽管相差悬殊、却注定激烈的战斗!
☆、第八十三章
经过了初步的试探,进藤光便毫无保留地发动了攻势。
他深刻地明白着,现在不是温温吞吞下指导棋的时候,只要让塔矢瞄到了机会,他便会紧随而上,将他的棋子咬得死死的,难有施展的余地。
他确实期盼着塔矢的成长,不愿轻易给他打击,但在该出手的时候…他也一直毫不犹豫。
进藤猛烈的攻势显然给了塔矢相当大的压力,他思考的时间明显变长,落子的速度明显变慢。
但进藤却像是嫌他不够快似的,每当他落下一子就飞快地跟着落子。
那架势倒像是在下一手十秒、不,甚至可以说是一手一秒的快棋。
但落子之处极为精准致命,明显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能得出的结论,与他快到极点的落子速度相比,勾得围观的众人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若是此时有人还有闲心把眼睛从棋盘上挪开,观察一下进藤的面部,就会发现他现在怒目圆瞪,眼角泛红,一副十分不自然的苦大仇深的模样。
进藤目前的状况与先前不同。
之前的几次,他的大脑会先对面前的棋局进行庞大的计算,然后从计算出的无数种下法中选取最优的一种。
他就像是一台计算机,罗列穷举所有的可能之后,再进行最优化选择。
而这一次,他却像是什么都没有想,而是在看。
他能看到,在棋盘上并不存在的莹白光点,有的光点凝实而夺目,有的光点稀疏而不打眼,而他所做的,只是在最为耀眼的那一点上落下棋子罢了。
没有思考,没有计算,他就是知道——
那就是,最好的落子之处!
在进藤认真加开挂的情况下,塔矢亮落子的速度越来越慢。
在这个过程中,他无数次地觉得自己找到了撕开裂口的机会,却又无数次地被进藤用行动证明他想法的错误。
他也无数次地想要绝地反击,令情势倒转,攻守互换,最终却只能遗憾地退回,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的进攻。
于是渐渐的,塔矢发现…自己已经被逼上了绝路。
他心中一下子涌现了许多的情感。
似不甘、似了然,似愤懑…又似是…什么都不是。
他手捏白子,垂目静坐。
只见棋盘上黑子形势一片大好,白子虽仍存有生机,但却已能看出苟延残喘之相。
这是…到了认输的时候了。
塔矢亮自己明白,心里和喉头都像是横亘着什么似的,一点都不愿意说出“我输了”这三个字。
就是这样的心态迫使他一直继续下棋…
但却…真的已经到了该认输的时候了。
他将那颗被自己捏得微温的棋石轻轻放了回去,右手手指抠着棋盒的边沿,低下了头颅。
——这段时间以来的进步和受到的各种夸赞在此时就像是个笑话一般。
“我输了。”
——他从来没有觉得,原来说出这三个字是这么苦涩的一件事。
苦到喉头,苦到心底,苦到全身软绵绵提不起一点儿干劲,只是不断地在质问自己。
——为什么,会输。
——为什么,会这么弱。
——为什么,会这么懊恼。
——为什么…会想要流泪…呢。
一颗温热的水珠从脸庞滑过,滴落在了放在膝头的左手手背上。
伴随着漫布全身的苦意,成为了他足以铭刻一生的回忆。
尽管塔矢没有抬头,进藤却依然察觉到了塔矢的异样。
他有些内疚,有些懊恼,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这段时间以来,每次跟小亮对弈,他都暗自控制着自己的实力,只求给塔矢一种他的进步巨大,隐隐有超越自己的趋势的错觉。
为的只是能够在今天,一击即中,用实力狠挫他的锐气。
迫使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很复杂。
一方面,是出于一种保护塔矢的念头。
只因他一直觉得塔矢在同龄人中未逢敌手,因而有了一种深植入本性中的自傲,这种自傲表现在他与人相处的各个方面,虽然现在不会有人同他计较,但总有一天一定会因此而栽跟头。
上辈子的塔矢亮就是因为这股高高在上的傲气惹恼了文化部的一名官员,连累整个日本棋院都过了一段相对困难的日子,在那之后才学着收敛了起来——那时的他不过二十来岁,就已是十段头衔在身,拥有足以自傲的资本,却仍是抵不过某些小人毫不遮掩的恶意。
另一方面,从自己的心情出发,他也不愿意再看到其他人直面塔矢亮那足以冻结人心的自傲态度。
——若不是心中有那一股执念和心中那不知来由的莫名自信,他早就被塔矢刻意做出来的无视和看低给打击了个彻底——不被自己认定的对手看在眼里,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心生无力又灰心丧气的事实。
…而在自己之前,不知有多少如加贺一般的孩子,因为和塔矢有过的一番交集,最终选择了放弃围棋呢?
进藤光不知道。
但仅仅只是加贺一个,就足以令他心生惋惜。
他知道不该对塔矢苛求这些,况且纵使真的有那么十几位的少年因此而放弃围棋,也绝对抵不上一个一个塔矢亮对于整个围棋界的意义。
此外,还掺杂着已经离他远去的那个塔矢亮的后悔。
上辈子,在他认真与对方坦白了佐为的存在之后,塔矢亮认真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进藤认为从始至终塔矢亮都没有做错什么,尽管态度是令人难受了点,但也是自己咎由自取,怪不到塔矢的身上——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对此有所怨念。
可是从塔矢的道歉里,他清晰地明白了一个事实:这个人,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也曾为了自己的那份放不下的自尊而纠结、苦恼过。
这些复杂的思考纠缠在一起,使得他一边质疑自己是不是不该多管闲事地去动这打磨性子的刀,一边又觉得他这是为了小亮好…是在做正确的事。
不过到了此刻,考虑得再多也已经没有了意义,他揉了揉自己泛红的双眼,道了一声,“谢谢指教。”
“谢谢指教。”对面的塔矢十分平和地回答,抬起了头,若不细细观察,估计谁都不会知道他曾落下了眼泪。
☆、第八十四章
本届若狮战的参赛人数是三十二人——其中包括日本棋院十六人,近三年的新棋士九人,以及其他棋院七人。
而若狮战的总时长则为一天半,共五场对弈,前天三场对弈,次日两场对弈——分别是半决赛与决赛,都享有电视转播的待遇。
进藤和塔矢的这一局棋是比赛第一天的最后一局,鉴于若狮战是淘汰制的,既然塔矢亮在这里低头认输了,接下来的比赛也就和他无关了。
而今晚的这一场对弈,进藤光和塔矢亮都是倾力而战,纵然形势一边倒得厉害,但仍能称得上是一场十分精彩的对决。
处于那种恍惚状况下的时候,进藤光没什么感觉,现在细细回想起来,其实塔矢有好几步落子足能使正常状态下的自己缓下攻势。
不过现在,他已经不再为塔矢拥有这种程度的实力而吃惊了。
——或者应该说,如果身为塔矢亮,却没有这种程度的实力,他才会觉得吃惊。
但抛开这些不说,最令进藤光在意的是,在这一局棋中,他竟然能够从塔矢的好些应对里…看到自己和佐为的影子。
在意识到这个情况的一瞬间,进藤方才有所恢复的双眼又有了泛红的趋势,却不再是因为头脑发热,只是单纯地…眼睛发涩罢了。
他那因东想西想而飘在云端、惶恐不安的心在这一刻像是有了什么依托似的陡然沉静了下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托着一样稳稳地又坠进了心窝里,整个人又有了着落。
他有点想笑,便微微勾起了嘴角。
——这便是…连接遥远的过去和遥远的未来呵…
对面的塔矢看他笑了,心里没来由地有了点愤怒的意思。
‘笑什么呢?’他想这样问,却又觉得没什么底气——总不能输了棋就连笑都不让人笑了吧?
他心里有些苦闷,便一言不发地开始整理起了棋盘,进藤看他开始动作了,也跟着伸出了手开始拾捡棋盘上的棋子。
随着两人颇有默契地收拾着,周围围观的人这才像是活过来了一样,“嗡”地一声开始讨论了起来。
或许是觉得这一群年轻人实在是太吵了,桑原抬了抬眉毛“咳!”了一声,待所有人都噤声看他后,这才咧开了嘴露出他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嗓子有点痒——清清就好了。”说完又“咳咳”了两声。
进藤在心里道了一声『老狐狸』,却被佐为瞪了一眼,『小光!要尊敬老人!』
进藤不置可否。
『他可是长辈呢!』佐为义正词严地教训道,而后顿了顿,立马换成了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而且还是本因坊…』
进藤乐了,嘴角的弧度又上升了些,甚至还若有若无地哼起了歌。
——真是难为他那五音不全的破嗓子了。
塔矢亮的眼瞳一动,从来一派澄明的瞳孔里首次出现了一片氤氲的雾气。
——他想要直截了当地,问问进藤光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拿出自己的真本事。
是不是一直,都在照顾着他的自尊心和他下棋。
是不是从来…都没有把他当成对手来看待。
这些问题在他喉头翻来滚去,每个字都被掰开了嚼碎了消化得不能更透彻了——
他却仍然是问不出口。
不是因为现在的场合,也不是顾及旁边的观众,而是害怕。
害怕这些话一问出来,进藤会干脆地给出肯定的答案,然后就…不再有然后了。
——他一点都不愿意回到那个没有进藤光的岁月里。
没有兄弟,没有敌手,没有吵闹,没有玩乐…
每天都过着优等生的单调生活,听父母的话,做该做的事,和该对弈的对手对弈,踏踏实实地以父亲为目标而前进。
不会有人与他在浴室打闹,不会有人拉他去有章鱼烧的学园祭,不会有人带着他不合时宜地捞金鱼,不会有人会在家政课的时候手把手地教他怎么做曲奇…
塔矢亮从来没有告诉过进藤光,他对自己到底有多重要。
随着年龄的渐渐增长,越来越多的时候,塔矢亮都是一脸漠然毫无表情、甚至于略显不耐的样子。
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和进藤光在一起度过的时光对他而言到底是多么珍贵的回忆。
他非常重视进藤光,这种重视的程度仅在重视其父母之下。
——也正是因为重视,才会迫不及待地想要超越。
男人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求胜心——而这种莫名其妙的求胜心,在男人们还是中二少年的时代尤其明显。
而现在,塔矢亮超越不成。
不仅超越不成,对面坐着的进藤光还一直嘴角噙笑,喜上眉梢地清完了整张棋盘,这就更让他捉摸不透进藤的用意,心里越发惶恐了起来。
进藤光则是完全不明白塔矢亮心里那些不靠谱的臆想。
他只是看到了塔矢亮眼眸微沉,眼神躲闪,联系到之前这家伙还哭过的事实,得出了‘小孩子脸皮薄以至于不好意思了’的结论,清完棋子后,十分体贴地没有谈围棋的事,而是问起了他回家的方式,“一会儿你怎么回去?市河小姐来接你么?”
进藤只是随口一问,听在塔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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