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才真的走到了长廊的尽头,这一段的长廊已极陡峭,连绝壁都不傍靠,而是凌空延伸,全靠通天教主的法术建造。不远处,便是云雾缭绕中的六角亭。
水火童子将朱华引入。通天教主笼手伫立在亭中,安静地端详着朱华。
可有谁知道,他交握在袖中的手,已激动地颤抖不止。
石桌上摆满了菜肴,都是朱华最喜欢的菜色,香气已扑鼻而来。
通天教主望着朱华半敞的前襟,双手颤抖得更甚,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他温言道:“朱华,坐下吃点东西吧。”
朱华沉默地坐在他对面。
水火童子看了看气氛,想留下侍酒,却被通天教主婉拒。他知道自己肯定拗不过他,只好不大情愿地走了。
通天教主这才落座。两人面对着面,谁也没先说话。
过了半晌,通天教主柔声道:“练功练了许久,一定饿了吧?快吃饭吧。”
朱华没有说话,夹起一筷子鱼送进口中。
这鱼煎得恰到好处,外酥里嫩,想必下了一番功夫。更难得的是,那种辛辣浓重的味道极合朱华的口味。朱华他娘亲大半生住在川蜀,口重又喜辣,朱华从小跟着她,便也养成了这种饮食习惯。
他又随意尝了几道菜,都是味重辣子多。他也着实饿了,暂时滤过了对面那张脸,一心一意地吃了起来。
通天教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朱华,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温暖。两人对坐吃饭,让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目光中又多了几分缱绻惆怅。
朱华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淡淡问:“你怎么一口都没吃?”
通天教主惊了一下,连忙收起那些纷乱的思绪,依旧温言道:“我不太饿。”
朱华心里哂笑:你一向喜清淡的,当然不会动这些又咸又辣的东西了。说话这么低声下气的,根本不是你通天教主!我倒要看看,你打算装到几时!
朱华一撂筷子,作色道:“你不饿却叫我来?你是为了看我吃?有意思吗?”
通天教主低头苦笑,他知道朱华是有意要为难他。然而,他又怎能拂他的意?
通天教主拾起筷子,夹起一块油焖笋送入口中。朱华正盯着他,他只得认命地咽了下去,辣灼感从喉咙一直烧到胃底。
他在朱华的逼视下把桌上的菜挨个吃了一口,胃中已如刀割。
他想还是直说自己吃辣的胃痛好了,可只是晃过这个念头便作罢了。他那胃病全是因为当年荒唐地服下不少毒物所致,朱华虽知道他干的那些荒唐事,却不知他已将自己的脾胃糟蹋得不可救药。此时若是跟他说了,免不了更被他轻蔑。
通天教主无可奈何,只好把那些菜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胃中绞痛万分,他却不敢用手去揉,生怕露出一点破绽。
他的额头已沁出了一层汗水,一贯苍白的脸此刻更是血色全无。喉咙中不断地有甜腥涌上,他死命地压了下去。
这是,通天教主头一次,咽着自己的血,吃一顿饭。
朱华虽然知道通天教主身体一贯不好,却不知晓他已是沉疴难愈,不比当年了。毕竟,当年那个盛气凌人的通天教主,实在太难以让人忘记了。
所以,朱华漠然地看着还在硬撑的通天教主,心里也没有一丝罪恶感。但朱华有些惊讶于他的隐忍,他没料到自己逼迫他吃这些他吃不惯的饭菜,他居然还不发作。要知道,当年这人可是半点气都受不得的。
可朱华哪里知道,通天教主此时可不是在忍气吞声,而是忍痛咽血。其实通天教主已变了很多,只是朱华从来都没有好好看过他一眼而已。
不知为何,看着通天教主苍白平静的面容,朱华心中莫名地烦躁起来。
好,你能忍,我就让你忍个够!
他饮了一口酒,味道醇香,是碧游宫藏了多年的仙酿。朱华勾起嘴角,倒了一杯递过去,悠悠道:“我敬你一杯。”
通天教主本痛得有些恍惚了,闻言先是一怔,随即脸色唰的一下变得灰白。
他煞白的唇微微颤抖,许久才哑声道:“我早已不喝酒,你知道的。”
朱华一笑:“教主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我。你为何不喝酒了呢?”说完这话,他的眼睛已经细细眯起,透出一股危险的意味。
通天教主觉得头皮发麻,手脚冰凉,他双手扶住桌子才能勉强站起。胃痛得已超过了他忍耐的极限,然而比起此刻的心痛,又算得了什么?
“我…很难受…先走了…”他断断续续地说。
朱华却哗地一声站起,冷笑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通天教主几乎哀求道:“朱华,,你…饶了我吧…别再说了…”
他一直以为他的心已经不会再痛,却没想到还会像此刻这般,痛到无法呼吸。
他踉跄了几步想逃,却被朱华一把抓住肩膀。他虚弱地一头栽进朱华的怀中,下巴正抵在他的肩膀。朱华的嘴唇贴在他耳边,低低地轻声说了句什么。
通天教主浑身剧烈得一震,他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朱华,倒在六角亭的石柱,低沉却清晰地吼道:“朱华!”
这声音中实在是包含了太多的痛苦。
两人相互对峙着,沉默了许久。
通天教主缓缓抬起头,慢慢理了理衣服,淡淡道:“朱华,何必拿那件事羞辱我,你想起它来心里也不好受吧。你为了让我死心,真是已经不择手段了。罢了,你走吧。”
朱华默默看着通天教主孤独的背影,离开了六角亭,。他并没有自己预期的那般开心,。他刚才算是豁出去点了通天教主的死穴,本以为以那人的脾气定是暴跳如雷,却万万没料到,他竟然……那么淡然。
那么淡然,那么寥落,那么绝望……
到底也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自己何苦竟伤他至此?
朱华的心如同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他蓦地停下脚步。
忽然间,他很想回去……看看他。
☆、第五回 送毒酒相柳现身
忽然间,他很想回去……看看他。
朱华站在画廊中,回首遥望云雾深处时隐时现的六角亭。
没有爱,却还要给予对方安慰吗?只会让他越陷越深罢了。
不能回应他,绝不能回应他!
明明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可是朱华的内心却有种莫名的歉疚。因为,虽然他有看起来正直无私的的理由拒绝通天教主,他心底却明白,这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藉口。
他不爱他,他不愿应付他,这才是真正的理由。
然而朱华只是将这样的想法压在内心最深处,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所以他此刻的那种愧疚不忍,让他觉得来的毫无理由。
他仍停留在原地时,白狐主却寻了过来。
朱华刚想问他伤势,却见他一脸凝重,便问道:“出了什么事?”
白狐主道:“敖顺的大军离邙山只有一百里了,明晚便会到。方才朱卯派人来找你。”
朱华的双臂抱在胸前,问:“来了多少人马?”
白狐主道:“八千。”
朱华冷笑道:“倾巢而出了啊。”
白狐主忧虑道:“老七,你看怎么办好?”
朱华却道:“白小三,你先回你的华云洞。我自有打算。”
朱华一向不问别人意见,白狐主愠道:“老七,你什么意思?如今敖顺大军来了,你反而让我走?我白狐狸是这么不讲义气的人?”
朱华知道自己话说得太硬,便拍拍他的肩,“我知道你最讲义气,只是你的伤还没痊愈,我实在担心你。”
“别怕,我已有主意了。”他又补充道。
白狐主问:“什么主意?”
朱华这才道:“邙山北面有黄河,那些虾兵蟹将自恃水性好,我们正可以在河中布下陷阱,让他们阴沟里翻船。而且邙山天然环境极适伏兵,我不怕他们来,就怕他们不来!”
白狐主知道朱华素有将才,却未料到他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想出这么多布置,不禁道:“老七,你居然能眨眼间想出这么多对策?”
朱华道:“哪是此刻想出来的,我自来了碧游宫,就一直在琢磨这事。好了,这下你可安心了?回去养好身子再来,别让我分心,好么?”
两人此时已走到了云海上,白狐主心里掂量一番,终还是掏出日月珠,递到朱华面前:“老七,这宝物可助你一臂之力。”
朱华早年在通天教主这里见识过不少宝物,磨练了眼力,一见这日月珠便知不是一般的宝贝,但还是揶揄了他一句:“白小三,这又是你炼的?”
白狐主心里暗骂他没见识,道:“哪里。这是前几日我洞中小妖献来的,我本来不知它做甚用的,昨日问了通天那老儿,才知道原来竟是龟灵圣母的日月珠。”
“龟灵圣母是你娘亲的师父,这宝珠按理也该传到你手里。”他又将那晚通天教主的话照猫画虎地说了一遍。
朱华虽未见过日月珠,却屡屡从其母口中听得此珠奥妙。他微微笑道:“你洞府的小狐狸运气倒不错,我娘亲寻了许久都没找到。”
“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白狐主心虚地敷衍了一句。
死通天!他又在心里骂了一百遍。
朱华听出白狐主言语有几分含糊,却也不再多问。对白狐主,他向来是最信任的。何况,他确实太需要这颗日月珠了。
方才把那一套对策讲出,是为了安慰白狐主。说是在黄河上设埋伏,又谈何容易?那些虾兵蟹将个个都精于水战,他手下这一干山妖哪里埋伏的住?他就像那等不来东风的周瑜,心里焦虑,面上不露罢了。
而这颗突然到来的日月珠,恰恰就是他的东风。
这东风来的如此及时,就仿佛是有人早已洞悉了他的谋略,特地奉上的一般。
不会真的有个诸葛亮吧?朱华心里开玩笑地想。
六角亭中,通天教主双手环抱在腹部,倚靠着石柱跪坐于地。
他紧紧地蜷缩成一团,几缕被汗水浸湿的鬓发从辫子中散落,凌乱地垂在耳边。他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发出忍痛的细微喘息声。
朱华,你问我为何不再喝酒,你难道不是最清楚原因的人?
那一日我酒后失言,至今仍记得你脸上厌恶鄙夷的神色。
如今,你非要我亲口说出,你心里才痛快?
只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人,便要遭受一次次的羞辱么?
爱一个人,原来竟是如此的痛苦……
通天教主的瞳孔猛地散大,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喷了出来。他的身子弯成了一个很深的角度,头几乎埋进了膝盖,却也不能缓解胃中刀割般的剧痛。
这世上,有没有被活活疼死的神仙呢?看来,他通天教主就要做这史上第一人了。他心里自嘲地想。
“相柳,你还要看到几时?”通天教主将额头抵在石柱上,勉力微抬身子道。
他的身后不知何时,立了一个身穿青色水合服,头戴鱼尾冠的男子。
青衣男子笑眯眯道:“通天教主曾说过,不允我再进碧游宫,所以我才不敢现身。”
通天教主轻轻哼了一声。
青衣男子已瞅着虚弱不堪的通天教主,眨巴着眼睛问:“看上去很疼啊?”
通天教主许久才缓过这一阵痛,喘道:“你不就是为此而来的么。”
青衣男子问:“教主,您要不要喝我酿的酒呢?可是您不是已经发誓再也不喝酒了么?”相柳酿的酒虽有毒,却有镇痛的功效,故而他如此问。
通天教主寂然道:“他都不在意了,我还在意些什么呢……”
青衣男子一笑:“教主,当年因为您酒后失言,邙山君大怒,您便说出再也不见我,再也不喝我的酒这样狠心的话。如今邙山君这样狠心对您,也算报应了吧。”
通天教主知道这相柳道人素来记仇,此刻却也无力恼他。
相柳却不忘趁人之危,款款道:“教主,我们这些妖兽,素来喜欢恃强凌弱,欺软怕硬。您这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倒真想让我蹂躏一下呀。”
通天教主没有回答。
相柳凑上前想看个端的,却不料他竟是已昏死过去了,无奈地耸耸肩,俯身将他打横抱起。
此时已是暮色四合,晚风习习。
折腾了几个时辰,夜已深了。
通天教主坐倒在丹房的罗汉床下,薄薄的白绸衣外随意披了件玄色长袍。他的脸色已恢复了些血色,甚至还有些微酡。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只黑陶酒盏,漫不经心地扫视着面前的楸木棋盘。
棋盘对面的青衣道人微笑道:“教主,可要再添一盏?”
通天教主一言不发,青衣道人莞尔跪起,端起旁边地上的酒壶,为他斟满。
通天教主捏着酒盏薄如蛋壳般的边缘,送到唇边浅酌了一口,随着咽酒喉结滚动。
青衣道人执子落下,笑道:“教主,您可要失地了。”
通天教主微微挑眉,手指间夹了一枚黑子,衬得那手指愈发白皙。他落下一子,又懒散地呷了口酒。
青衣人挠头道:“哎,您还有这一手?这就是所谓的以退为进?这一片自杀了,那一片却反而活了。”
通天教主却没什么兴致,只问:“酒呢?”
他话音刚落,就突然听得一声怒吼:“直娘贼的!通天你他娘的作死啊!信不信老子一口吞了你!”
那青衣道人吓得从蒲团上跳起来,一见冲进来的是一只虎皮小猫,又嬉皮笑脸道:“哟哟,这不是狰?怎么装起□来啦?”
小猫大怒道:“蟊贼!老子不是说过,你再敢来碧游宫,老子扒了你的皮!”
青衣道人提着衣摆踮着脚躲到通天教主身旁,委屈道:“你骂我作甚?是你家教主留我的。”
小猫指着通天教主道:“相柳你滚,我跟他有话说!”
青衣道人抹着眼泪作小媳妇状跑出去了。
通天教主的手肘搭在身后靠着的罗汉床上,手臂随意垂在胸前,食指与中指间轻夹着黑陶酒盏,乌黑的长发披散,落在地上。那幽深的眼眸,看不清神色。
小猫呲牙道:“教主,你又把相柳这蟊贼叫来干嘛?你忘了你是喝了谁的毒酒,才把身体搞垮的?”
通天教主道:“我难受才喝的。相柳的酒虽有毒,却可以镇痛。”
小猫道:“只是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