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老君旋身一挡,“且慢,你留下,我或许可查出你身份。”
“怎么查?”朱华问。
“……总有法子。”太上老君叹道。
朱华听出他只是缓兵之计,一笑,便又要走。
太上老君急道:“休走!”手中拂尘已经朝朱华撩去。
刹那间,太上老君只觉耳边一道厉风,定睛看时眼前的红袍男子已然不见。结界瞬间被劈开,他的鬓角亦同时被那人刚才的一矛削去一缕发丝,此刻方悠悠落地。
太上老君许久才缓了脸色,心中暗惊:此人竟有如此神力,能让他兜率之主连出手都不及。
正当此时,只见林中一矮小道人匆匆赶来,一身红道袍被烧得到处是洞。
“陆压道君无妨吧?”太上老君关切问。
“你师父真是不念旧情,我差点被他活活烧死!”陆压抱怨一句,往头顶看看道:“还是结个结界,免得你师父发现。”说着如太上老君之前一般,抬手做了个结界。
“师父就算知道了也不能下界来抓我们。“太上老君道。
“你以为他真被女娲困住了?他最会骗人!我打赌女娲的封印早被他破了!”陆压道。
“我知道女娲困不住师父,”太上老君道,“但他不会轻易离开三十三重天,现在还不是时候。若是玉帝发觉威胁,师父今后要做的事就会处处掣肘了。”
“你在他哪儿找到了什么?”陆压打量着太上老君,“女娲一死,伏羲失踪了这么久,我五湖四海都找遍了。他要是不在你师父这儿,我陆压从今以后就入鸿钧门下!”
“不巧,那道君今日就要做我师弟了。”太上老君叹了口气,把炼妖壶递给陆压,将朱华之事如实说了一番。
“那蛟精竟有这本事?”陆压听完愕然看着太上老君短了一截的鬓发,又摩挲下巴道:“谁叫你不等我就掀壶盖子?你该不会怕里面真是伏羲,他说出什么对你师父不利的话,所以想先下手为强吧?”
太上老君苦笑了下,就算默认了。
“陆压道君对贫道再三打包票说伏羲在紫霄宫,我为此不惜背叛师父盗了此壶,里面却不是伏羲。我这回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太上老君嗔怪道。
“你当初投靠天庭,鸿钧就早不把你当自己人了吧,你何必现在才叫苦?”陆压挖苦道,“反正听你描述那蛟精很危险,算不出他身份,想必也是鸿钧搞的鬼。我看这事越来越麻烦了,不如你通知玉帝,让他号召三界,把鸿钧彻底关起来,一了百了。”
“我之所以在天庭做事,是为了师父,并非背叛他。我只是不愿他在那条不归路上走下去。一旦玉帝知道此事,就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太上老君蹙起眉头,“我会阻止师父的,请陆压道君不要禀告天庭。”
“你打算怎么阻止?”陆压摊手问。
“目前的关键有两个,一个是刚才那条蛟精,一个失踪的伏羲。我去查清蛟精的来历,道君继续找伏羲,如何?”太上老君提议。
“可以,不过如果鸿钧再有什么举动,我只能告知天庭。毕竟天庭是女娲不惜血本培植用来对抗鸿钧的势力。再说,”陆压看了看太上老君,“一旦鸿钧当真狠下了心,你我都了解他这个人,就算与整个三界拼个鱼死网破,他怕也不皱一下眉头。”
太上老君点点头,慢慢背过了身子,喟然道:“即便如此……他也是我的师父。或许在陆压仙君眼中他是个不可救药之人……他也是我师父。”说完,太上老君登云而去。
陆压挑了挑眉,无奈道:“混小子,难道我想他死?我认识他时你还没出生呢。”
☆、第三十一回 洛阳重逢邙山君
人间过了立春,山里也多了几分暖意。刚能没过皂布鞋底的浅草返了些绿色,清晨的空气中透着股夹杂草木芬芳的土腥味儿,一层薄霜在草叶上反射着晶莹的紫光。
通天教主被碧游宫里的灵丹妙药喂了半月,右膝的伤也渐渐痊愈,只是吃饭说话都提不起劲儿。水火童子心道他是在宫里闷的,每次下山添置食物杂货总要招呼他,他自己却不上心,只坐在寝宫里慢慢熬日子。
是日水火童子终于看不下去,叫上狰才一起把人拖了出去。
水火童子是个喜庆孩子,过年也爱图个热闹。他这日便是下山到洛阳城去办年货。通天教主站在洛河上的天津桥头,抱着猫看来来往往挑担子的小贩。
“水火童子怎么还不回来?到哪儿买鞭炮去啦?”教主怀中的狰不安分地扭着身子,四下张望,“一下山就起玩兴,办事没个谱!”它装模作样地抱怨了水火童子一句。
“狰,你去找找他。”通天教主道,心想:你是五十步笑百步。
狰立刻跳下地,竖着尾巴咪咪叫:“教主你可别乱跑,我就去那边鱼店看一眼水火童子在不在,马上就回来!不要离开桥头啊!”
“贫道又不是三岁小儿。”通天教主叹道。
狰刺溜一下没了踪影,通天教主倚靠在石头阑干上,交拢着手,继续漫不经心地扫视熙来攘往的行人。
一炷香的时间,一个年轻的男子闯入了他的眼帘。
年轻男子的步子比人流慢很多,面容俊美却苍白,眼睛似忍受痛苦般微眯起,薄薄的唇不时微动。
通天教主想过很多次他们再见面的情景,却万万没料到是在此时此地此般突然。
他一下子从阑干上弹起,直直地怔望着迎面走来的朱华。
朱华抬头瞥了他一眼,目光也定住了。他只看到涌动的红男绿女中,桥头那人凭栏凝思,虽是置身于千百人之中,却依旧孤独得那么醒目。
那人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立刻目不转睛地凝视,莫不是认得他?
那人一身墨青色的道袍,编着个及踝的长辫,打扮虽是古怪,但衬着修长的身材和苍白寡欲的面容,却也显得十分出挑。
朱华一直走到通天教主前方。通天教主并没有出言呼唤。
眼看朱华就要走过,他的整颗心犹如被千万把利刃一刀刀切割。
缘分已尽,怎能再生执念?他已不能长久,万不可再拉朱华下水。
不能言说,不能执着。一定要把这份已渗入骨髓的感情忍下来,让它慢慢熬烂自己的这颗心。清风吹过通天教主汗湿的脊背,他觉得整个人都冷得发抖。心寒。
然而让他万万没料到的是,朱华并没有就此走过,而是在他眼前停下了脚步。
然后看着他震惊的眼,问了一句:“你认得我?”
通天教主险些再也忍不住,他以为朱华对自己这么说时,他一定会忍到流泪,或者干脆吐血倒地。
不过事实总是与想象不同,通天教主既没有流泪也没有流血,只是平静道:“不认得。”
“那道长为何一直盯着我?”朱华问。
通天教主别开了眼,沉默一会儿,干涩道:“觉得有眼缘吧。”
“既然我们如此有缘,”朱华定定道,“道长可否……请我一碗面?”
通天教主猛然抬头,怔愣道:“你说什么?”
朱华似乎因这反应有些尴尬,搔了耳朵一下,道:“道长今日请我,他日我一定会还请回去的。”
通天教主这才认真地打量着他有些破旧的红袍,虚浮的脚步,发青的脸。
怪不得走过来时步子那么慢,原来是饿的……
通天教主偶尔自怨自艾,设想过很多经典的重逢桥段,大多都发生在自己的弥留之际,以图个自我安慰;却不料现实的重逢是如此让人哭笑不得的状况。
二人最终走向洛河南岸一家小酒馆。通天教主伤后右腿总走不稳,略有些跛。朱华只默默看了他的腿一眼,也不多问。
朱华坐在二层楼的长条凳上,酒家的幡旗迎风招展。他吸溜吸溜吃了一大口面条,道:“一言难尽。”
这是因为通天教主方才实在忍不住,所以问他怎么连碗面都吃不上。教主虽极力做出平淡的语气,内心却已心疼得不得了了。
朱华狼吞虎咽吃完满满一碗面,眼睛不由自主瞟了瞟另一碗。
通天教主立刻把自己那碗向前推给他,道:“我不饿,你吃。”
朱华弯起嘴角一笑,又呼哧呼哧吃起来。吃了半碗他终于饱了,筷子动得慢条斯理起来。饿的时候他确实狼狈,可一旦吃饱了举手投足又恢复了懒散潇洒的模样,终归不是真正的乞丐。
“失礼了,多谢道长。”朱华拱手一拜。他自从炼妖壶中出来,本欲找个龙族打探身世,一路向距离最近的洛水来。半途中头痛发作,驾不得云遁不得土,偏又身无分文;他不愿把唯一值钱的钢矛当出去,只得忍饥挨饿。到了洛水听说原本的河神在北海九山死了,新来的河神压根不知他是谁。朱华在洛阳街头走投无路之时,恰好遇到了这个和他“有眼缘”的道士。他心想修道之人应该比较好心,但也未抱太大希望,却不料这个古怪的长辫子道士竟真的答应请他吃饭。
“敢问道长那座仙山?何处名观?”朱华落落大方问。
通天教主却不似朱华这般洒脱无羁,只得勉强笑道:“贫道道号玉宸,在云台山修行。”
“好,玉宸道长,过些时日我安顿下来,有了钱就好好请你吃顿素斋。”眼前这人对朱华来说,便是玉宸道人,他自然而然地称呼这个化名,也十分顺口。
然而通天教主听了,却只是更增苦涩。
他垂眸苦笑,“济人困难,理所应当。方外人不看重阿堵之物,善信不必再来寻我了。”
“道长不看重钱财,在下却看重道长这情义。我与道长素不相识,道长却好心帮我,这恩情哪能不报?”朱华道。
素不相识?通天教主胸口闷得隐隐作痛,只觉这里实在不能再坐下去了。
他出于关心,也是岔开话题问:“善信住在何处?”
“还没落脚地方。”
通天教主心下疑惑,不知朱华这些时日都经历了什么。然而他之前问时,便被朱华一句“一言难尽”敷衍过去了。此时已装作陌生人,再追问下去,怕是不妥。
“洛阳往北有座邙山,山腰上有个空闲的桃花观。善信若无落脚处,不如住在那里。”通天教主恳切道。他思忖桃花观是朱华过去的屯所,或许还有些老人旧友在,也能照应他一下。
“多谢玉宸道长,我或许会去瞅瞅看。”朱华微微一笑。一番交谈下来,他只觉面前这道人虽长着一双冷清的眼,却有副热心肠。细看下来,容貌虽不甚昳丽,五官却分外端庄,这个人不能算是美人,但其天质自然远非世俗的美人可相提并论。
“那么善信多保重,贫道先行告辞。”通天教主起身道。
看他如此迫不及待的样子,朱华也不再多留,两人拱手别过。
通天教主慢慢挪着步子下了楼,走回原来站的天津桥桥头。一路人流涌动,他沉浸于方才之事,浑然不顾。有人拉他衣袖,有人在他耳边大嚷,他许久才注意到,茫然抬首。
水火童子抱着大叠红纸鞭炮食物站在他面前,脚下的狰怒吼道:“教主你跑哪去了!明明跟你说不要乱走的!你几百年没下山了?丢了怎么办!”
我会飞会跑,如何会丢?通天教主无奈地想。
“对不住了。”他嘴上还是说道。
狰一贯吃软不吃硬,如此稍稍消了些火气,质问道:“教主你去哪了?”
“渴了,去喝了杯茶。”通天教主淡淡道。
“一个人跑去喝什么茶!要去三个人一起去嘛!”狰已不再恼了,蹭了蹭他的腿,窜到他怀中。
通天教主朝二人恍然莞尔,“以后一定一起去,今日先回去吧。”
水火童子的目光越过大叠红纸上头,睃了眼日头,应和道:“太阳快落山了,咱们也该回家了。”
夕阳的余晖映照在酒肆的幡旗上,朱华支颐坐在二楼,金光洒遍红袍。他的目光落在对面空了的长条凳上,若有所思地凝望着——仿佛那人端庄的姿容内敛的神色仍在眼前。
☆、第三十二回 邙山君还礼碧游
别了通天教主后,朱华便去了邙山。
他虽听道人说桃花观是个废观,但看到坍塌的山门时还是不由苦笑了一下。自朱华一去九山未归,熊正去了北海寻他,附近与他结过仇的妖精们屡屡围攻桃花观。半月前朱卯又被一道人逮回去守山门,大将都不在,小妖们吃不消,也渐渐散去。
朱华回到桃花观,看到的便是如此惨淡光景。
他拾阶而行,走入山门。观里的山房也都被砸的破破烂烂,朱华在里面找到一些剩下的米面袋子。整个桃花观只剩三清殿还算完好,大概妖精们顾忌三大教主的威名,不敢把三清殿随便砸了。
三清的塑像在当年就已被朱华挪到大殿两侧,如今它们孤零零地倒在灰尘中。朱华打量着太上老君白须整齐的雕塑,回想着数日前刚出炼妖炉见到的那童颜的太清道人,顿时失笑,心道这雕刻塑像的人一定没见过神仙。目光转向元始天尊,通天教主的塑像,大抵也都是老气横秋。不知本身如何相貌,朱华漫不经心地想,一时间回忆起在洛阳桥头遇见的玉宸道长,心下顿觉此人一身仙风道骨,竟不比那日所见太清太上老君逊色。
朱华将三清殿打扫一番,又到山里猎了几只山鸡野兔,回来时已是月上柳梢头。他倚着门柱坐在石阶上,长出一口气,怅望着天上弦月。
心里空荡荡的,仿佛有什么该记得的事,却全然无法记起。
朱华只要一感到即将抓住什么头绪,就立刻头痛欲裂,记忆的末端也瞬间就丢失。
古人皆道望月思故人,可朱华心中却没有一个可以让他思念的人。没有归宿,也看不到一步步走到今日的足迹,这个世界在他的眼中,变得何其飘渺虚幻。
几日来唯一让他心头一暖的,只有洛阳桥头偶遇的道人而已。
两人对视的一瞬间,朱华以为他们一定是故交。然而交谈下来,朱华就立刻否定了这想法。
他不相信一个人能用这般平静淡然的语气和故人交谈。如果是他自己,在见到失忆的朋友的瞬间,就必定扑上去再不放手。
或许还是该去找太上老君问个究竟,那日朱华怀疑他心存不轨,不愿轻易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