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玛瑞狄斯走到银镜前,准备施法。他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笑得又艰涩又邪恶,令人联想起某本童书里擅长用探知镜但法术糟糕的女巫……他收敛表情,把碎鳞片贴在镜面上,依次以不同材料作媒介念出咒文。
镜面开始浮动,犹如水波,涟漪平复后他放下手里的器材,开始专注于镜子中的画面。
骇焰在龙巢的主洞室里睡觉。龙是一种奇特的生物,只要他们想,他们可以像人类一样昼伏夜出,也可以连续醒着、再连续睡上很久。睡眠对龙而言并不仅是为休息,更是他们的娱乐之一,他们把自己围在宝藏堆里,做着击杀敌人或夺取一座黄金城堡的美梦。
在骇焰身边并没多少金币,实际上他的巢穴里金器、大型宝石雕饰等等比钱币要多。其实龙的爪子不能很好地捻起钱币,除非是一整箱。成年的龙更喜欢有质感且闪亮的、大一些的器皿,甚至四柱床、马车、雕像之类。
这一次,玛瑞狄斯让法术向骇焰四周偏移了几下,果然看到了深渊之眼。骇焰把它放在纯金台座上,用闪亮的金丝绸缎衬垫它,四周还放了好几个镶宝石的金属镜子,并密密麻麻地垒了一堆宝石在周围。
“你到底有多喜欢这东西啊……”玛瑞狄斯看着这幅景象,忍不住笑起来,“看得人眼睛都酸了,你的审美还是这么暴发户风格。”
玛瑞狄斯想起,以前他曾给骇焰解释过什么叫“暴发户”。他解释这个主要是为了让骇焰明白,人类形态时在身上挂一堆闪亮亮的东西并不好看……后来玛瑞狄斯成功地说服了骇焰。
是啊,我总是能说服他。法师的笑容渐渐消去,并再次把法术探知范围对准骇焰本身。
这些天里,他隔三差五就要这样窥视龙巢,但又怕被塔里其他人知道。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怕人知道。
他更担心骇焰有所察觉,巨龙在睡眠时的警惕性其实很高的,有可能会发现身周有魔法在作用。于是玛瑞狄斯使用最详尽的辅助物品,每天认真地准备这法术,依靠自己的施法能力而不依靠卷轴或水晶球……他想尽可能保证不被骇焰发现。
“我总是能说服他,但可能慢慢就不能了。”结束法术时,玛瑞狄斯自言自语着。
中午时裘拉尔还问过一句“你要不要去余烬山脉看看”,玛瑞狄斯没回答,也并不打算去。
他不知道将来骇焰睡醒后还会不会来黑荆棘塔。他每天都在暗示自己:就算红龙不再来了也是很正常的事,城主宅邸的残垣前那段对话大概让骇焰生气了,没有发生任何冲突已经很好了……
但是玛瑞狄斯又很想笑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忍住不准备探知术。
42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几个月,高林城的人基本都逐渐被堵住了嘴。终于不用三天两头陪堂妹参加无聊的会议、也不用听牧师们喋喋不休了,玛瑞狄斯比前些日子放松了不少。
某天,裘拉尔忍不住又问了他一次:你怎么不去余烬山脉看看……
而玛瑞狄斯则回答:您怎么不回学院?丢下学生这么久不太好吧?
精灵导师面带委屈地绞着手走开了,一副被最喜欢的学生欺负了的样子。裘拉尔刚走出去,秘影又把脑袋探进了书房:“法师,你看到平克和夏侬没?”
“没有。”
“你怎么不盯着他们点!”
“凭什么我要有义务盯着他们?虽然平克在名义上成了我的远亲,但我没兴趣监视别人。”说这话时玛瑞狄斯有点心虚,他上午才刚施展过一次探知术去监视仍在睡觉的骇焰。
“我又没说监视。平克整天到处乱跑,我很担心他们!”秘影无意间说了“他们”而不是单一个“他”,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那您去找他们吧,还留在黑荆棘塔里干什么?”玛瑞狄斯靠在垫子上捧着书。此时他一个字也没能看进去,但就是不想抬眼。
裘拉尔还没下楼梯就听到对话,于是又走回来,在门边露出半个身子:“玛蒂,你最近好凶,你看,连晨雾女士和索莉都不敢理你了。”
“转告她们,谢谢她们能不理我。”
“玛蒂,你要怎么和索莉相处我不管,她是你的学徒;但你应该对晨雾女士和秘影先生礼貌一点,毕竟他们算是客人。”精灵看了一眼秘影。秘影指指自己的头、再摊开手,仿佛在指责玛瑞狄斯最近脑子不正常。
此时玛瑞狄斯的心里被三件事牵扯着,一直焦躁不安:上午他探知龙巢时,发现骇焰换了个姿势睡觉,连深渊之眼都被挪了个位置,看起来他应该是醒了一次,但又这么继续睡过去了!明明他醒了,却没有来黑荆棘塔。
书房里有直接通往龙巢的传送法阵,但玛瑞狄斯忍住了没有去。
为此,玛瑞狄斯想换个心情看看书,只要沉浸在魔法中就能忘掉那些东西了……就在他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后,裘拉尔和秘影却先后出现絮叨个不停。
“既然是客人,他们有自由随时离开,”人类法师烦躁地说,“晨雾为什么不回兰索山谷去?秘影先生您干脆回霜原火山不好吗?导师您……”
他顿了顿,换了个稍微柔和点的说法:“您不用这么担心我,这里一切正常,您大可放心回学院。那里更需要您。”
裘拉尔楞住,他突然觉得玛瑞狄斯其实在说“你们干脆都别来这里……”之类的。他记得前些天明明玛瑞狄斯看起来神色柔和多了,不知为什么今天又恢复了老样子。
“海菲尔德阁下,高林城骑士团的人想见您,他们说有重要的事想沟通。”走廊里响起索莉的声音。
裘拉尔回过头并想着,这孩子和她父亲一样,极擅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人背后、或者任何你不想让他出现的地方。
“你替我听吧,听完告诉我。”玛瑞狄斯高声回答。
索莉站在走廊尽头,大声回话说:“好的。其实既然不是拉纳森骑士长,我猜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索莉转身离开时,裘拉尔好奇地跟上去:“索林卡利亚小姐,你为什么要离得那么远说话?”
女孩忧愁地摇摇头:“最近我习惯了。您不知道吗?前些天那家伙……不,我是说海菲尔德阁下,他竟然在书房的门上设置了一个‘恐惧徽记’!上次晨雾中招了……天哪,她不是个优秀的高阶术士吗,她竟然中招了。”
“那和高阶没关系,只是因为她是个术士。”裘拉尔嘟囔着。
索莉点点头:“嗯,血脉施法者通常都不带着脑子出门……”
秘影跟在一老一小两个法师身后,对这少女关于“血脉施法者”的评价很不认同。看在裘拉尔的面子上,他忍住了脾气,告诉自己没必要和人类小女孩计较。殊不知黑荆棘塔里全部的法师其实都是这么想的。
“但是,玛蒂干嘛要在门上搞个恐惧徽记?为了锻炼你们吗?”裘拉尔问。
“这要怎么锻炼?您知道,既然是他设置的东西,我们这些学徒谁解除得掉呢?”
“也许是为了让你们习惯于看到门时……先好好观察,最好再侦测魔法?”
索莉耸肩:“以前他从没这样做过。这还不算,前些天他又在这一层走廊通向书房的方向设置了‘痛苦徽记’……”
“你中招了?”精灵问。
“不,我走上来时,发现晨雾趴在那里打滚……”
“不愧是术士……”
“对,不愧是术士……”索莉一边和精灵法师孜孜不倦、自然而然地歧视着术士,一边继续说,“我害怕了,不敢靠近过去。谁知道他接下来要怎么样?下一次如果是‘衰弱徽记’呢?那可真的搞不好会出事的,甚至……”
裘拉尔皱起眉看着莱明的女儿——在某些方面她和她父亲一样。比如,按说她这程度的法师学徒根本不该知道这种魔法……不过毕竟这是玛瑞狄斯的学生,精灵决定不出言干涉。
其实裘拉尔也很疑惑玛瑞狄斯的动机,他的行为就像有害怕别人靠近房间似的。可玛瑞狄斯并不是时刻都设置魔法机关,似乎他有时担心人打扰、有时又不担心。
裘拉尔突然想到了早些时候和玛瑞狄斯的对话——当时他问“你怎么知道龙是在睡觉”,玛瑞狄斯把施展探知术的事脱口而出,刚说完就一脸的悔恨。
想到这里,精灵法师似乎稍微明白了自己的学生在别扭什么。
“他不会用那些的。他只想吓住你们,或者阻止你们打扰吧,”裘拉尔安慰她说,“你看,他不排斥我靠近,我根本没发现有徽记。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和我商量。”
索莉对精灵和蓝龙行了一个屈膝礼:“感谢您。我得去招呼客人了。”
转身前她看了秘影一眼,飞快地说:“早晨我看到夏侬‘小姐’他们了,他们找我要了一堆吃的,说要去‘矮树洞’那边,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说完她就跑下了楼。
裘拉尔再一次感叹,她和她父亲一样,不惹起一点小是非就誓不罢休。
蓝龙果然因为这话而来了精神,他伸手抓住裘拉尔的双肩,激动地把精灵按在墙边:“矮树洞是哪里!”
“您手劲太大了,很痛……”其实裘拉尔没那么疼,他只是实在不想帮秘影去跟踪。
“抱歉,”秘影竟然真的松开手,还帮裘拉尔轻轻揉了揉肩膀,“我只是担心他们。矮树洞是哪里?”
“矮树洞是——我不清楚,它一定是个洞……我不太了解枫林一带。”裘拉尔避开目光。
他刚说完,秘影把手撑在他头两侧墙上,再次加大了音量:“别对龙说谎!我看你一定认识!”
“真的不认识。”裘拉尔心一横,抬头直视着秘影。
秘影叹口气:“好吧,我猜玛瑞狄斯一定认识。等一会我再去问他。”
“为什么要等一会?”裘拉尔问。
“你看他现在那副样子,我怕我会控制不住去揍他!”秘影指指上一层的方向,“但是,第一,他至今仍是红龙骇焰的私有财产,我不能这么轻率;第二……他是你的学生,我觉得你不希望我们起冲突。”
裘拉尔露出一个笑容,轻声说“谢谢”。精灵微笑低头的样子令秘影想起很遥远的记忆,比如那些他曾认识的精灵、人类。
他无意识地伸手捻着裘拉尔橘色的发梢,精灵疑惑地看他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而收回手。
“……总之,我认为平克应该和半精灵保持距离。”秘影假意咳了两声,岔开话题。
“为什么呢?”
秘影拉着裘拉尔坐下,像两个小孩似的坐在楼梯边。
“看看你的学生和红龙吧。他们的差异如此彻底……我承认,我对平克那孩子有一定的感情,我很怕他将来会……”
裘拉尔歪头看着他:“什么?你不是讨厌夏侬?你担心的是他们的差异?”
“当然,我为什么要讨厌精灵或人类这种弱小的、毫无威胁的低等种族?”秘影昂着头。
他的余光看到身边的裘拉尔,又补充说:“不是说你……我只是……”
裘拉尔摇摇头表示不在意。精灵法师这辈子认识不少其他种族,也见识过不少“岳父看女婿怎么都不顺眼”“想娶我女儿先被我揍一顿再说”的闹剧。他觉得秘影的心态中多少有点这种成分。
“平克还那么小,”秘影叹息着说,“等他长得像红龙骇焰那么大——我不是说体格,他有白龙血统,体格长不到那么大。等他到骇焰的年纪时,半精灵肯定已经死了。他对低等种族如果产生太深的感情,那很可怕。当他长大成人,他在乎的人却已经死了。”
裘拉尔点点头。他能理解这个感觉,甚至可以说相当理解。
“但我不这么想,”可精灵还是说,“秘影先生,您有没有从另一方面思考过?正因为夏侬是个半精灵,您才应该放心。”
“什么?”
裘拉尔念了一小段咒语,他们面前的空气中浮现出人类、精灵、半精灵的形象。他摆弄着这些幻象说:“我曾经有个弟弟,他是半人类……也就是半精灵,他曾爱上一个人类。当时我已经身在法师学院,听说树海部族里的亲友们都极力反对他和人类相处。起初我不理解,直到我自己的导师——那也是一个精灵,对我说了其中缘由……”
“精灵可以走过多个百年。如果年轻的精灵和某个人类相爱,几十年后,当爱人死去,精灵也许十分痛苦,但他还有那么长的时间呢。秘影先生,想必您有所体会,痛苦是强烈的、但不是永恒的。”
秘影点头,静静地继续听着。
“当人类亲友死去,精灵可以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来对抗这份伤心。除极端的情况外,总有一天他会走出来。然后,他还有机会品尝生命中更多惊喜与温暖。但是,如果是半精灵,或者说半人类呢?当年轻的半精灵和人类相爱,几十年后人类死去,半精灵会被孤独包围,很久很久。等他终于走出这份束缚,自己生命所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于是他的一生都会是这么悲哀。”
裘拉尔看着秘影:“您明白吗?其实精灵们不愿意孩子与人类相爱,多半是为了血统纯正、文化差异之类,而并不是太担心寿命问题。但精灵如果已经有了半人类、也就是半精灵后代,他们则非常不愿让这孩子和人类在一起。”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秘影说。
他回忆起在遥远的年代,他曾有过一个至交好友,那是个高大的、已经不算年轻的精灵战士。他记得他们一起杀敌、一起唱着赞美天空的歌。后来精灵在战斗中失去了一条腿,但保住了性命,平淡地度过了后半生。
秘影仍然记得战友死去后自己心中的悲痛,但此时的他仅仅能回忆起那份心情,却不会再因此难过。
他看了看裘拉尔,精灵正在幻术画面上加进去每个种族的寿命上限字眼。他知道这个精灵也一定见过人类或半精灵亲友先于自己死去,而且已经习惯了这种差异。
裘拉尔在半精灵的幻术形象旁加上了一头幼龙:“秘影先生,您看,幸好夏侬是半人,而不是纯血精灵。他只占据平克的青少年时代。确实总有一天小龙总会失去他的朋友,但这好过一个精灵去占据龙的几百年。当平克长大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