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早上卯时朝会,五府六部的衙门一般是辰时理事,申时散衙,但中午时分却是雷打不动的休息时间。譬如主管带兵练兵而不是繁杂军务文书的五军都督府,倘若不是正印官,半当中告假也并不打紧,所以才有张铭的频频早退。这一天陈瑛心里有事,也无心在衙门多留,中午时分就寻个由头告假回家,骑马才到了家门口。眼尖的门房就一溜烟迎了出来。
“三老爷,今儿个回来得可早!”
那门房一手牵着缰绳,正要去扶陈瑛下马时,却见他也不用下马石,直接一跨一跳,稳稳落在了地上,这才想起三老爷是真正上阵打过仗的,可不像二老爷那般脓包势,因而见陈瑛并不理会自己,只径直往门内走去,他慌忙追了两步。
“有件事要禀告三老爷。平江伯刚刚才到,小的原说过您不在的,可他说您必定会早回来,所以刘管家就把人带到三德厅里头等了。”
得知平江伯竟然来了,陈瑛脚下一停,随即便点点头示意知道了。过了影壁上了甬道,他就看到管家刘青一手提着袍角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就放缓了脚步,等人近前便问道:“平江伯几时来的?这会儿谁在陪着?”
“是四少爷作陪。”见陈瑛面色霁和,刘青便知道此前府里传言的四少爷要和平江伯长女结亲不是什么空穴来风,于是更恭谨了些。“小的听送茶水的小厮说,平江伯问了四少爷几句,仿佛满意得很,还把随身带的一把泥金扇子送给了他。”
陈瑛不置可否,等到了三德厅前头的抱厦,伺候的小厮打起帘子,他弯腰进去之后,方才不为人察觉地微微皱了皱眉。平江伯的封号是来自于太祖年间,说是掌兵的勋贵,其实却在用兵带兵上头没什么太大的建树,但却在治理漕河上头颇有一套。尽管大楚兼行河运和海运,但河运毕竟是路途近些,而且能直接到通州,所以平江伯方家多年来一直荣宠不衰,又因为一直在江南富庶之地,家底极其厚实,历代平江伯几乎都兼着漕运总督的头衔。
不过,如今的平江伯方翰却是一派文官气象,连见面礼也是文人爱用的泥金扇子!
三德厅七间九架,前面是小小的两抱厦,七间屋子除了正中的正厅之外,东西三间都是打通的。东边是见武将世交的地方,因而墙上悬的是头一代阳宁伯用的剑,架子上摆的是当年得过太祖皇帝夸奖的金盔,案上摆的是当年从鞑子那里缴获来的一副宝弓……总而言之,一件件都是有些年头的古物。而西边则是清雅得多了,满是经史典籍的书架,摆设着各色古玩珍奇的多宝格,文房四宝无不精致的大书桌。墙上有黄庭坚的字,宋徽宗的画,苏东坡用过的镇纸,米襄阳使过的砚台,一应都是名家布置,一入内便能觉得一股书香墨气扑面而来。
此时此刻,平江伯就在西屋之中和陈汉说话,听到有人进来,他一抬头瞧见是陈瑛,立时便站起身来,寒暄过后就夸奖陈汉基础扎实言谈清雅,大有世家之风云云。陈瑛却是在儿子面前素来严正惯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挑了儿子的几个错处,就把人赶回了房去,旋即才和方翰分宾主坐了下来。
两人说是路上互换儿女庚帖定了姻缘,但其实早在一个还只是阳宁侯庶子,一个还只是家中嫡次子的时候变早已认识,因而也没那许多俗套话。几句开场一过,平江伯方翰便神秘兮兮地说:“陈兄可知道,这次锦衣卫缇帅卢逸云,可能要栽了?”
尽管今天听到左军都督府经历司那两个属官的窃窃私语时,陈瑛就已经想到过这个可能,但此话一出。他还是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摇了摇头,又问是怎么回事。奈何方翰也不过是刚听到一点由头,只知道宫中内官传出来的消息,别的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就算心里再焦躁,也只能暂且按下。
“好了好了,咱们和锦衣卫是井水不犯河水,这种事情犯不着去管。今天我来,也是想和你说说先前谈到的婚事。你家老太太离府养病的消息如今已经传开了,不是我管闲事。毕竟是嫡母,先前那事情知道的人家也不少,你别操之过急,说出去不好听。还有,听说,你有意把你的女儿许配给威国公世子?”
朱氏的事情陈瑛已经得知,都察院有人弹劾了自己一本,虽然奏章似乎是留中不发,但终究不好看,因而他也只能憋下这口气。此时平江伯提醒,他淡淡嗯了一声,可听到最后一句话,他的脸色顿时就变了——这事情如今已经是有些渺茫,怎么还是传开了?
想想方翰毕竟是未来的儿女亲家,从前交情又好,他便叹了口气说:“你也知道这丫头的身世,婚事是从前威国公亲口答应的,只如今那边似乎变了卦。说实话,我家中如今这样的情形,我其实也并不十分情愿。”
“你不情愿就好,毕竟你家和晋王关系太深,这威国公又是鲁王的舅舅,要是你把女儿嫁给了威国公世子,外人看起来,便是你一只脚踏两条船了!”方翰说着便按着旁边的小几,把身子靠近了些,“陈兄,我知道你没选过边,但如今之际却是不得不选。国赖长君,外人道皇上疑忌晋王,可其实真看看,不过是杀了一个清客相公和一个奴仆,昨天倒还赏赐了晋王好一些宫婢奴仆,哪里是宠信有衰?你家老太太所凭恃的是韩国公夫人和晋王妃,若是他日……你难道还能动她?唯今之计,便只有借着兴许会册立次妃的机会,将你家千金……”
“你是说……”
两个人全都是半途打住。但彼此对视之下,哪里不明白对方的意思。方翰看到陈瑛沉吟的样子,知道响鼓不用重锤,也就打哈哈岔过了话题。而陈瑛此前并不是没想过这一茬,如今方翰再次提起,他不得不认为,这是解开如今困局的最好办法。
不管哪一家,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翠柳居正房。
自从接手家务之后,徐夫人在屋子里呆的时间便越发少了,可在三岁的嫡亲儿子陈汀身边留的人却是越来越多。这一天上午的议事结束,听说丈夫陈瑛已经回来了,正在三德厅那边见平江伯方翰,她便不在水镜厅用饭,径直回转了来。一进门,她就先去看了孩子,见那软乎乎的手抓着自己的脸轻声唤娘,她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深深的黯然。
陈汉和平江伯之女定下婚事,她的儿子却不知道是否能平安长大!
由于这一重心事,她根本没有什么胃口,午饭不过是敷衍了事。可她没想到的是,陈瑛见过平江伯回来之后,竟是直接进了她的正房来,又把丫头们都赶了下去。一听那当是自己丈夫的男人说出的那件事,她一下子攥紧了手上的帕子,一颗心如坠冰窖。
第一卷 京华侯门 第八十一章 授人以渔,再闻惊讯
第八十一章 授人以渔,再闻惊讯
尽管天气还冷,但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因而安园里头的丫头们正趁着这大好的日头忙忙碌碌地翻晒东西。陈澜和陈衍还好,毕竟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多备了一辆车带上了铺盖箱笼,陈滟陈汐则完全是因为各自父亲的那点私心而留下的,连铺盖带使唤丫头等等全都是昨日将近傍晚才送来。要是平日,小小一个院子住了这许多人,再加上正在忙活,少不得有拌嘴有说笑,但如今却是一声咳嗽都听不到,就连拍灰也是轻手轻脚的。
因为陈滟和陈汐姊妹正在正房西屋里头跟着周姑姑学礼仪。
至于陈澜和陈衍姐弟,则是都不在正房。陈衍带着楚平四个伴当,又由陈瑞拨了四个家丁,却是离开安园去巡视那千亩田地了。这是他自动请缨的勾当,朱氏思量之后便满口答应。至于陈澜,早上在帐房和张庄头商量事情,顺便听他报账目,下午则是有好些佃户上门道谢磕头。尽管只放了三五个上来,但这三五个人砰砰磕响头的架势就已经让她百感交集了。
她的处境再难,难得过这些被人踩在泥里,靠人大发慈悲才能活下去的佃户?
此时此刻,一个圆下巴的中年佃户便是规规矩矩。眼睛看着地上的水磨青砖说:“村子里的乡亲们都说,皇上是宽仁,可要是没有三小姐真心体恤咱们,好好的宽政也会被人败坏了。那一笔压得咱们透不过气的欠租没了,那些个欺男霸女的无赖没了,甚至还免了这一年的租子,咱们这才能过活。今天大伙儿来的时候,村里人还说,恨不得供了长生牌位……”
“这本就是皇上怜你们苦楚,所以使人特意传下的旨意,我是照章办事,你们若是要感念,念着天恩就行了。你们若是真心感激……”想到这安园之中空荡荡的人手不够,而张庄头曾经提过那些庄户人家种子农具都缺,陈澜就笑道,“那就回去看看,各自的家里可有人手空闲,这儿内内外外都要人帮手,一个月工钱五百文,只要能做活肯吃苦就行。”
如果说豁免欠租、赶跑打手、免去新租,这一切的一切看着还只像是新主家的一时好心,那这雇人就实在像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虽说是庄户人家男男女女都要下地干活,但每个月五百文的工钱,哪一家匀不出个把来?有了这钱,买种子买农具,手头就绝不会这么紧了。一时间,几个佃户你眼看我眼。争先恐后说自家有。陈澜也不说其他,让他们回去互相转告,说安园还需要二三十个粗使仆妇十个庄丁,让他们回去互相转告一声,随即就放了人下去。
等到屋子里没了外人,赖妈妈殷勤地搀扶着陈澜从屏风后头出来,瞄了一眼张庄头便低声说:“三小姐,小的多一句嘴,这先头才免了一年的租子,如今却还要从他们里头雇人,一进一出便是老大的饥荒。就算只三十个人,一人五百钱,一个月就是十五两银子,一年就是一百八十两,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赖妈妈话还没说完,一旁的张庄头就笑道:“话不是这么说,小姐却是考虑得周全,嫂子且听我说。虽说免了欠租和今年的新租,但只是许了这些佃户一个好前景,他们如今种子农具耕牛,什么都缺。实在没法子还得求上来。与其那个时候再贷给他们,还不如眼下招些人在庄子上帮工,这也是朝廷平常以工代赈的意思。不怕笑话,这里虽说房子齐整,可各色东西各色活计还有不少要准备的。再说,收留人也不白干活,后园的花花草草侍弄好了,晒干了能卖钱,再加上竹林出竹笋,鱼塘养鱼,林林总总也能贴补不少。”
见赖妈妈恍然大悟,陈澜也解说道:“他们是这儿的本地人,感念府里恩情,做事情必然尽心尽力,不会耍奸偷懒,而且以后收租的时候,有他们带着,也不怕有些人家明里暗里哭穷。再者,老太太还不知道要在这儿休养多久,雇着这些人并没有坏处。若长住,原先的丫头就不够了,府里世仆那么多,有时候挑丫头却还补不上好的,要外头人牙子送人来,如今听见要到外头,怕吃苦更是指不定怎么推搪。既如此,庄户人家里头以后也能选些伶俐的小丫头来做杂活,等咱们回城就放她们回家,也省却了好大的麻烦。”
赖妈妈能在蓼香院伺候。虽不是头等有脸面的,但也是聪明人,此时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老太太避到这通州的庄子上来,三老爷必定会借这个机会在府中的世仆当中扶植一批人,而老太太的本意恐怕也想看看谁忠谁奸。只府中那些下人这么多年下来,趋炎附势已是本能,到时候收拾起来能剩多少能用的就说不清了,到了那时候,这边的人手兴许就能补上。
这些佃户虽说不是生死捏在主家手里的奴婢,可从这田地上来说,竟比奴婢还可靠些!
陈澜也是想到了种子农具,而且更想到这些佃户刚得过自己的恩情,只要她现在和将来不断让他们尝到甜头,自然便是最可靠的人。她在府里根基浅薄,下人们奉承也多半只是看着老太太的偏爱,若有一天那偏爱没了,她便又得靠自己挣扎。所以,她自然不会把希望放在积弊严重的侯府世仆身上。又嘱咐了张庄头几桩事情,她就带着赖妈妈出了屋子。
因这两日进进出出,又是经常要见张庄头,再加上临波馆内多了两个妹妹,于是她便留着红螺在那边看着,习惯了带上赖张二位妈妈。在屋子里见人时也不戴帷帽,只坐了滑竿在外行走的时候,却不得不多留意一些。这会儿从小道出了一重门,她瞧见那边岔道上陈瑞正带着两个亲随过来,忙令人停住了,等人近前就开口问道:“陈管事这是刚刚打外头回来?”
陈瑞见陈澜竟是用豁免欠租和新租消弭了一场乱子,心里不免觉得这位千金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可今日出门到巡检司打探时得到了那个惊人的消息,他也顾不上先头那些鸡毛蒜皮。这会儿听见陈澜停住发问,他忙躬了躬身子道:“是,小的刚从张家湾巡检司回来。”
陈澜瞧见陈瑞脸色不好。立时想到了杨进周那一头:“可是出了什么事?”
“这……”
“也罢,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且到那边避风的去处说话。”
所谓避风的去处,便是夹道尽头原本建好用作婆子守夜的一座小屋,如今因为人少,自然空着。陈澜带着赖妈妈进去之后,陈瑞也跟了进来,其余人则是由张妈妈带着守在外头。这会儿赖妈妈在中间椅子铺上软垫之后,她就坐下了,又拿眼睛看着陈瑞。
“小的去张家湾巡检司打探消息,那位柴巡检说,今天一大早,有人守在通州往京师的大道上,抓了带着十几个手下从通州城出来的夏庄头。消息传开之后,正在通州城内别业的锦衣卫指挥使卢逸云卢帅勃然大怒,气急败坏地派了人去四面搜捕,结果一无所获,便立时动身回了京城。据说,那位夏庄头之前便在卢帅的别业里头。”
事情竟然牵涉到锦衣卫那位指挥使?
陈澜拢着那只八角形紫铜手炉的手却一下子收紧了,随即皱着眉头说:“那个夏庄头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皇庄庄头,怎生会和锦衣卫缇帅搅和在一起?”
“小的也没问出来,看张家湾巡检司那两位的光景,似乎并不意外,兴许卢帅靠着这位办事也不一定,毕竟夏庄头是宫中夏公公的亲戚。”说到这儿,陈瑞顿了一顿,这才又躬了躬身说,“既如此,还请小姐三思,咱们侯府虽说不怕事,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也没必要为了那些泥腿子惹上锦衣卫缇帅。新租豁免就是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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