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寺
听到这三个字,樊成越发吓得魂都没了。如果单单是进城转转也就算了,可这大明寺分明是在比这儿还要靠北的地方,尽管那蜀岗中峰不高,可毕竟总还远些,这一来一去时间虽不长,可万一再遇到些什么事情,他向谁交待去?眼见得一行人重新起行,他正待再分说劝解几句,可临到最后还是硬生生忍住了,却是二话不说地冲着身边仅剩的最后一个小厮说:“快,快去江都卫驻地,让韩指挥使挑上几十个壮健的军汉跟着这位姑奶奶”
那小厮闻言一愣,看了看四周才小心翼翼地说:“老爷,小的这要是走了,您可就得独自回衙门去了,虽说是坐轿子,可只有四个轿夫的话……”
刚刚满心焦躁的樊成听到这话,就犹如当头一桶凉水浇下来。想起昨天那位主儿带着这么多人尚且还险些遭遇不测,说不定自己也被人视作了下一个目标,他赶紧摇了摇脑袋,随即厉声说:“你说得对快,先护着老爷我赶回衙门,然后立马派人去报信”
昨日一晚上外加大清早开始的整治,扬州街头的气象顿时焕然一新。别说是在到处乱晃的闲汉地痞,就连卖糖葫芦亦或是早点的小贩都给牵连了进去,因而无论是大街还是小巷,此时此刻都变得格外宽敞畅通了起来。而昨日那出事的饭馆更是被封了,两个班头带着衙役几乎把这座不大的二层小楼搜了个遍。只在这样的大动静下头,其他的酒楼饭庄茶馆里头,少不得是众说纷纭,不消一会儿就已经传出了无数个版本的消息。
临街的一处茶馆二楼,靠窗一处包厢中的一个老者一面观察着窗外情形,一面对身前的三四个人嘱咐着什么。直到人一个个都出去了,他沉思了好一会儿,最后才抬头看着对面的年轻妇人。
“我把骏儿送到西城的宋记绸缎庄去了,你找辆马车接了他回来,咱们去偶园。”
“啊……”那年轻妇人先是已经,随即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喜色,“老爷您总算是想通了,贱妾就说,既然杨大人都已经来了扬州,咱们也不用这么窝囊贱妾这就去,您就在这儿等着好消息吧”
见那年轻妇人无可奈何地站起身,随即就消失在了屏风身后,那老者方才低低叹了一声:“娘娘,你终究还是看错了人……”
他沉吟片刻,皱紧的眉头又舒展了开来,过了一会就召了伙计进来,对其言语了几句就塞了一串铜钱过去,随即竟是悄悄起身出了包厢。大约半个时辰功夫,那年轻妇人就回转了来,面对这空空荡荡的地方,原本就脸色惨白的她立时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南城宋记绸缎庄根本就不见孩子踪影,这就算了,怎么连这里的人都不见了?
第一卷 京华侯门 第三百五十九章 送子金童
第三百五十九章 送子金童
扬州大明寺陈澜前生并未来过,之所以听说过这里,也只是因为这里相传乃是鉴真东渡日本前传经受戒的地方。江氏对佛道都并不是十分笃信,而她则是不知道该信什么好,所以眼下婆媳俩跟着主持徜徉其中,虽是见佛也拜,可江氏惦记最多的是儿子的安危,儿媳的身体,而陈澜在默默祷祝的同时,更希望的是让她得以重生的冥冥之间那股力量,不要收回她来之不易的幸福。
那主持陪着两人逛了老半天,待到香火簿子呈上来的时候,见江氏提笔写上了二百两,顿时有些失望。须知扬州盐商富甲天下,就是那些女眷过来上香拜佛,布施起来也常常是五百一千,乃至于佛前长明灯就更不计其数了。只他毕竟还没有眼光浅薄到当面露出来,紧跟着又是满脸堆笑地引着到那口天下第五泉边上的小亭休憩,甚至还亲自炮制了茶水送上。
饮着这清泉烹煮而成的茶水,陈澜只觉得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之前鞍前马后跟着劳顿的那些衙差以及半路上突然加入的三五十军士也被她抛在了脑后。静坐之间,只听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阵悦耳的乐声,凝神细听,她隐约觉得是古筝,少不得抬头看了看江氏。
“这曲子……手法应当是高人所授,只还稍稍有些生疏,调音似乎有些不太准。”
勋贵之家的千金有琴棋书画这等爱好的不少,其中陈汐便是精擅琴艺,但无论是从前的陈澜还是现在的陈澜,对于音律都着实没多少研究,但江氏就不同了,早先在闺中时,家里曾经聘请过名师教授,因而她听着听着,见陈澜看过来,便忍不住赞叹了一句,旋即又看着那主持说道:“想不到大师这大明寺中,还藏着这样的雅人。”
“寺后的精舍里,一向有不少附近的士子寄住苦读,兴许是他们。”
那主持笑容可掬地应了一句,可发现对面这一对婆媳似乎听得很认真,他少不得侧耳又仔仔细细听了一会,渐渐觉得方位仿佛有些不对,立时转头对一旁的小沙弥使了个眼色。那小沙弥急急忙忙离去的同时,陈澜身后的红缨也不动声色悄悄退了下去。
不多时,古筝声就停了,江氏倒是有几分好奇,但瞧着陈澜不动声色,也就只是品茗谈天,顺带听那主持分说着佛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前去探听的小沙弥没有回来,红缨却引着一个抱着古筝的人匆匆回转了来。
“老太太,夫人。”红缨屈了屈膝,随即伸手招了招手,见那七八岁上下的童子连忙上前来,竟是乖乖巧巧地抱着古筝弯腰行礼,她才抿嘴笑道,“我原本还以为是什么隐逸高人,亦或是书生才女之类的,却不想到了平山堂前一看,竟然是他这样一个小孩子。瞅着周围一个旁人也没有,我忍不住就拉了他过来,他却不肯丢下那古筝,于是就抱着过来了,我要帮他拿他都不肯。”
江氏如今年纪大了,向来是看见小孩子就心生欢喜,从前陈衍这样的年纪,她都疼爱有加,更不用说眼下这孩子年纪幼小,偏又生得粉妆玉琢,自是在陈澜上前扶起人之后就拉到了自己面前,左看右看就笑着问道:“怎么就你一个在那弹琴?几岁了,是哪家的人?”
那垂髫童子身穿大红对襟衫子,胸前挂的银项圈上还悬着一枚亮闪闪的锁片,肤色白皙,眼睛又黑又亮,陈澜一看便知道这至少是殷实人家的孩子。此时听到江氏发问,只见那童子立时声音清亮地答道:“我七岁了,是爷爷让我在那里弹琴的,他不让我告诉别人名字。”
刚刚瞅见这礼仪娴熟的孩子,陈澜倒觉得巧得有些过头了,可此时这最后一句话顿时让她忍俊不禁。见江氏笑着拿着一碟点心递给小家伙,他眼睛骨碌碌转了转,便小心翼翼地抓了一块糕,谢了一声才开始吃,那吃相还颇有些文雅,她更觉得此子有趣,却仍是凑近前去问道:“那你家爷爷人呢?”
“骏儿不知道爷爷在哪里。爷爷三天前把骏儿送到大明寺一个大和尚这里,让我每天巳正三刻到平山堂后面去弹古筝,一直到午时才许停,我就照着爷爷的话弹了三天。”
此话一出,陈澜不禁大为诧异,见那主持也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她便隐约觉得,这事情恐怕问那主持也于事无补。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就只见一个中年僧人匆匆走来,一看到这边的情形,那脚下步子方才迟缓了。
“骏儿,你怎么能来惊扰贵客”他一面说,一面有些迟疑地扫了一眼面沉如水的主持,又深深躬下了身子,“主持,这是我家远亲一时要外出,所以才送来我这儿暂时养两天的孩子,不想我看护不力……”
那主持正要发话,陈澜却抢在他前头笑道:“原来你这孩子叫骏儿。小小年纪,倒是弹得一手好古筝,是谁教你的?”
“是爷爷。”骏儿瞅了一眼那中年僧人,随即就昂起了脑袋,“爷爷教我古筝,还有写字画画,爷爷还说,等骏儿再大一些,就教我二十四史……”
小家伙最初还有些不顺溜,但渐渐地说出来的话就极其流畅了。一旁的中年僧人几次要打断,却都让陈澜阻止了,反而用话引着骏儿继续往下说,当他兴奋不已地提到了小桃源时,陈澜终于恍然大悟,一下子把双手压在了小家伙的双肩上。
“你是说,从前你住在小桃源?”
“是啊都是那些恶人,爷爷只能卖了地……”
见那中年和尚一下子面如死灰,而主持虽是脸色有些疑惑,可更多的是不明所以,陈澜哪里还不明白其中的玄机,于是一把拉着骏儿对江氏说道:“娘,今天这一趟出来还真是缘分,这孩子着实引人喜爱。他既是已经来了三天,想来对这大明寺也有些熟悉,咱们就不要烦劳主持大师了,让他带着我们四下逛逛如何?”
“这……”江氏见陈澜冲自己使眼色,自是闻弦歌知雅意,笑着点了点头,“也好,看他小小年纪就谈吐清雅,我倒是喜爱得紧,就让他多陪陪咱们好了。”
一旁的云姑姑柳姑姑和长镝红缨此时也都醒悟了过来,彼此对视了一眼,红缨立时拔腿就往外头跑去。而那主持则是用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满脸惊慌的中年和尚,含笑点了点头,道了一番缘分之类的话。等到陈澜一行人起身走了,他才冷冷地转过头来。
“明远,这是怎么回事,那孩子究竟是哪家的?”
“这……主持,他是我一位恩公的后裔,我答应了护他周全,请您千万设法……”
“到底是哪家不知道是哪家人我怎么设法”
“是……是桃源居士,桃源居士毕先生的孙子。”
那主持闻言一愣,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子,他才突然笑了起来:“我还当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人物,幸好今天早上消息已经传了过来。你不用着急了,想来你在伙房管事,不知道其中利害。今天来的这两位是杨太夫人和杨夫人,新任两江总兵的家眷。就在昨天,杨大人和杨夫人还联袂去小桃源拜访,结果扑了个空,得知小桃源被人买下扫兴而归。据说是奉了安国长公主的命走了那一趟,既是如此,你那恩公决计能安然无恙。”
“啊,主持此话当真?”
“骗你作甚不过,这事情也许不小,此子曾经在这里的事你不要泄露出去”
这边厢两个和尚正在低声交谈着,那边厢陈澜拉着骏儿的手和江氏一块往寺后去,一路上又少不得笑着和骏儿攀谈着。因她神情和蔼言语可亲,小家伙渐渐地放松了许多,亦是同意把那笨重的琴交给了一旁的长镝帮忙拿着,自己则是兴致勃勃说起了和爷爷一块生活的那些日子。越是往后听,陈澜越是断定这孩子便是毕先生的孙儿,待到最后,她冷不丁出口问道:“那骏儿你可是姓毕?”
“嗯……啊?”骏儿本能答应了一声,随即一下子愣住了,仰头盯着陈澜看了一会儿,眼睛里就出现了一丝雾气。见他如此光景,陈澜自是连忙蹲下身来笑吟吟地说,“哎呀,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这么不争气?这又不是你说的,是我猜出来的,就算你爷爷知道,也绝对不会生你气的。再说,我们和你爷爷可还有亲,论理你该叫我一声……叫我一声姑姑。”
骏儿有些茫然地看着陈澜,又偷瞥了一眼江氏,随即迟迟疑疑地说:“真的吗?”
江氏这会儿也笑着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当然是真的,你可以叫我婆婆。”
在好一阵子的沉默之后,骏儿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婆婆,姑姑,你们救救爷爷……大和尚对我说,要我学着自己照顾自己,说是爷爷也许没法子再照顾我了呜呜呜,我害怕,我要爷爷,我要爷爷”
听着这突然撕心裂肺的哭声,陈澜忍不住伸手抱着这孩子,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直到良久哄得孩子不再哭了,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也许,那叫孩子在每天那个时候弹一刻钟琴,便是毕先生的谋划之一了?想来是事先得知了她和杨进周要来扬州的消息,故而首先把孙子送到了这远离城里的大明寺。而这段时日,想来城中权贵富人巴结京城来人还来不及,大多不会在这又非初一又非十五的时候到大明寺中来。唯一有可能过来的,反而是想躲个清净的她这一类人了。寻常人哪怕是看到孩童弹琴,稀奇一会儿也就罢了,如她这般上心,也是因为身边有的是仔细人。
“骏儿乖,跟姑姑回去,到时候姑姑一定帮你找着爷爷。”
“真的吗?”骏儿原本还有些抽噎,闻听此言却硬生生止住了,待到一旁的江氏亦是冲他点头,他竟是不觉破涕为笑,“谢谢婆婆,谢谢姑姑”
见小家伙谢过之后,竟是翻下身要磕头,陈澜一愣之下赶紧一把将其拽起。发现他的额头上已经沾了少许青灰,她不禁轻轻伸指头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这才嗔怪道:“男子汉大丈夫,就不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轻易跪不得?”
“不然。”此时此刻,骏儿竟是没了刚刚放声大哭时的凄惶,而是昂首挺胸地说,“爷爷从前就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得人之助,不能当成理所当然。我年纪小,连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也做不到,就只能诚心诚意叩头以谢。男儿膝下有黄金,上拜天子君王,下拜亲朋尊长,但更要敬重恩人。”
陈澜起初还只是觉得这小小年纪的孩子就知道弹古筝,着实是伶俐的小家伙,可此时听到这番话,又见骏儿挣脱了自己的手,竟硬是跪了下来,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她不禁百感交集,隐约仿佛又看见渐脱孩童意气越来越能干的陈衍,一时竟是愣在了那儿。倒是江氏醒觉得快,连忙拉起了人来,又吩咐一旁的庄妈妈替他掸了掸膝盖上的浮灰,随即递了一块帕子过去吩咐其擦擦脸,这才欣然点了点头。
“这样好的孩子,果然没负了他爷爷的教导我们今天出来这一趟原只是为了散心,得了骏儿实在是意外之喜。我也懒得在这寺里头再逛了,不如携了他回去?”
陈澜本也如此想,可转念一想杨进周恐怕另有安排,她便笑道:“好是好,只这会儿也已经不早了,从寺里回偶园至少也得走上两刻钟。再说来都来了,那主持想来也已经备好了斋饭,咱们还是用一些回去不迟。而且,骏儿应该也饿了。”
话音刚落,仿佛是应景似的,就只听骏儿的肚子咕咕叫了一声,随即他就尴尬着脸往江氏后头缩了缩。见他这可爱的光景,江氏不禁更是笑了起来,当即冲着陈澜点了点头:“好,我都险些忘了眼下已近中午,那就用了斋饭再回去。”
一行人又重新往那天下第五泉去,半道上陈澜见红缨赶了回来,就有意落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