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舜华自是明白白家底儿的。
尉迟恭忽地张开俊目,喊道:“停轿。”
轿子一停,与他共坐一轿的年轻族人转向他,微笑道:
“当家莫不是见到什么,又想操劳一番了?”
“小事一桩,我去去便返。”尉迟恭出轿,走回巷间。
树后那抹朱红依旧未动,藉着风声,他听见“呜呜呜……”小猫似的哭声。他心里略讶,这哭声分明来自树后,是他错认了么?崔舜华在哭?还是京城有另一个女人胆大包天敢穿西玄深衣?
虽然不太情愿,尉迟恭仍是毫不迟疑地绕到树后。
树后的女子果然着朱红深衣,高挑的身子缩成一团,埋膝痛哭失声着。除非崔舜华是双胞胎,否则眼下这姑娘,肯定是崔舜华没错。
思及此,他心里再起熟悉的突兀感。
他想起,在茶楼前他及时救命,这崔舜华明明双腿在打颤,居然还能连连跟他道谢,言语之间拿他当大恩人看待……不,更早以前她在茶楼里的举手投足……半个月前那场夜晏开始,崔舜华就处处透着异常——在还没有人苦苦求情前她就饶了崔家家乐,这实是道例。
他在原地好一会儿,她终于抹去眼泪,抬起脸,那眼儿全红,满面梨花带雨比我见犹怜更跃上一个令人惊恐的层次。
尉迟恭不曾看过女人爆哭成这样,但,她这哭法跟他见过的小孩满面糊着眼泪鼻涕没两样,他面色不变,平静道:
“连璧一直在白府大门等你。你要从后门走,也得连络他一声才行。”
舜华泪眼傻傻望他,一时不知所措嘴巴成蛋型,直觉应道:“好……”
尉迟恭不着声色道:
“今天的风,甚强,总是容易让人眼里进沙土。”
“……嗯。”
“白府门外强风本是无心之过,这也怪不着白起,是么?”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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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暗了,我叫连璧过来后门吧。”
舜华见他面色不改,转身即走,不由得暗自感激。
他当作什么也没看见,正合她的心意。她想,她躲在这里哭得天昏地暗简直丢光崔舜华的面子……
可是,她真的忍了很久啊!
以前她躺在床上时,总是怀着无穷希望,相信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北瑭最健康壮硕的姑娘,而现在,明知一年后极可能是她再度死期,她也只能一天又一天绝望地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原来,世上有了希望,哪怕这希望随时会消逝,那都是人生支持下去的最大动力。
如今,老天给她的命就是如此,她认了,但她在崔府日日夜夜胆战心惊,无人可诉……连白起哥也不能。她不能自私地连累白起哥,她得自己承担下来,这次崩溃大哭,就当情绪松一松,以后可要振作起来,不能丢了絮氏的脸,舜华鼓励自己,乱抹着眼泪,模糊的目光落在尉迟恭背影上。
这人,也算好,不,是挺好的了。
半月前,他有意挡在家乐前转移她的注意,那时她尚未察觉他的用心,今日他明明可以与戚遇明一逞英雄之争,救上伊人姑娘对他必定有利,他偏临时控制马儿,不让马儿伤到人群,方才还替白起哥说话呢……
真是一个大大的好人哪。
她回忆絮氏舜华的那段日子。在她死前半年间,其实她很期待他突如其来的拜访,那简直成了她生活的重心之一。
不管当时他是抱着什么目的而来,她该感激他的,不是么?
她只来得及看完《京城四季》第六集一半,那时他还是处在痴恋佳人的配角阶段,可惜佳人一直无意……
她……除了等崔舜华回来外,可以让一个大大的好人抱得美人,那絮氏舜华最后一年也不算白过……这想法一生出,就不停熊吞她其它小小的犹豫。
与其自怨自艾过完这一年,不如让自己过得有意义点!
舜华胡乱擦干眼泪,火速冲向轿子。
尉迟恭才刚入轿坐下,对年轻族人道:
“走了。”话才说完呢,就被柔软绵绵的娇躯冲撞。他的俊脸立时黑了,第一反应是稳住轿子,不让身边的族人跌出轿外。
鼻间全是乱七八槽的香气,想都不用想是谁在偷袭他。
“干什么你?”他骂道,托住她的腰间甩到一旁去。
她眼冒金星,仍是积极地凑过去,对他说:“尉迟公子,你真是个好人,我力挺你!”
“力挺什么?出去!”
“我无条件力挺你追伊人姑娘!”
他的大掌本是盖住她的脸,想用力推开她,听得她说出这种话来,其实很想一个用力,直接让她颈断人亡,少个祸害!无条件力挺他?不,崔舜华根本是为了戚遇明!还想再来害他么?
她一直要逃避他的掌力,但左移右移,他的掌心一直扣在她的面上。
她不得不说:“我鼻水流出来了……”
“噗。”有人笑了出声。
舜华一回头,就见身旁有个陌生年轻人。他穿着北瑭常服,眼上蒙着浅黄长巾,她下意识做出反应——硬出越过尉迟恭,挤到他与轿身夹缝间坐下。
不好意思,她骨子里还是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不喜与不熟的人共坐。
尉迟恭面色微变,见她挤来挤去为自己争取空间,他终是稍稍挪点位子给她。
“当家何时认识如此活泼的小姐?”蒙眼的男子笑着,转向她那方向,道:“在下蚩留,是尉迟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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蚩留?舜华不识此人,但也知道蚩字只有北瑭人所有,加上在北瑭国土上敢拿明黄巾蒙眼的,她敢肯定此人是北瑭神官之一。
她记得尉迟一族出身名门,家中几代出生神盲者,双眼看不见,但,第六感却出乎常人,甚至能代北瑭陛下与上天沟通。
入宫当神官者,需摒弃原有的姓氏,意指不再心念家族,全心为皇上做事……台面上规矩是如此,但神官怎会不暗自为家族谋福呢?神官里,像他这样天生的神盲者不多,可是,将来能当上大神官的,必是如他一般的神盲者。
能与上天说话啊……不知道老天会不会偷偷跟他说,她是冒充的崔舜华?思及此,她下意识把自己缩小,试图藏在尉迟恭的身侧,开始后悔上轿了。
尉迟恭没察觉她的急速缩水,对蚩留低声道:
“她是崔舜华,你不是识得么?”
舜华耳朵长长,连忙补了一句:“正是。神官大人,我声音你听不出啊。”
蚩留先是一愣,接着微微一笑:“这话说得有趣。不知两位在玩什么把戏?崔家舜华小姐不喜有人冒充,小姐出轿后莫再提此事。”语毕转向尉迟恭,不解为何平日照顾老小的当家,居然陪一个姑娘玩这么危险的游戏。
舜华闻言,暗自汗流不止,很想二话不说抱头逃出轿外,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起来,但她心知要真这样做,那真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她力持平静,淡淡地说道:“神官没了眼力,耳力也差了么?我崔舜华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你竟说我是冒充的,怎么?你打从心底瞧不起我?”她内心流了一缸子的泪。对不起,神官大人,请不要记恨,不要回去诅咒我啊!
尉迟恭对崔舜华这等说话态度早已习惯,只是这次她语气虚了不少。他没放在心上,只道:“她确实是崔舜华。”
蚩留闻言,停顿半天,绽出笑来。“是我失礼了,还盼崔当家见谅。”
“这次就算了吧。神官,今天春神日,照规矩,神官可以回家过上一夜,现时你也是要回尉迟家住上一晚?”舜华试探问着。
“我回府里与当家一块用饭,就要回神殿。”蚩留道。
听尉迟恭对轿夫吩咐绕到白府大门前连璧那儿,她连忙插嘴:
“尉迟公子,等等,等等,我有话与你说。”
他看着她。
她泪珠尚盈于睫,但唇瓣一扬,嫣然一笑:
“尉迟公子,北瑭京城四少向来生意交融,不分彼此,但在交情上却淡得跟无味清水一般,这是大大不妥。这样吧,舜华就卖你个面子,上尉迟府住个两天,咱们琢磨琢磨,看看有什么好法子让你赢得美人心。”她刻意低声说着,实在不想让他身边的神盲者听个仔细,抓她把柄,押她上火场。
“……”清冷的脸庞全黑。
“嘿嘿。”她嘴角歪歪,补上崔舜华式的邪笑。蓦然心情大好,有了积极过日子的动力,全得感谢他啊!
“……”尉迟恭嘴角,抚上额角。这女霸王,装得跟个可爱的孩子一样做什么?
年轻的神官虽看不见,听得那两声邪恶十足的笑声,不由自主也转向她这头,若有所思。
她笑咪咪,又咳了一声,再补强一下:“嘿嘿!就这么说定了!”
第三章(2)
“现在沐浴?”尉迟恭推开窗子,迎着刺骨寒风的春夜。她有病么?病得还不轻啊。“她要热水就给她吧。”
仆役立即领命。
现时将要子时,名门富户的当家居然还在工作房里,亲自商研春税。本来被尉迟家请来的帐房先生们一开始很不习惯,明明是这位当家将精通数字的他们挖来,却不肯信任他们,但这几年下来,他们从当家少年共事到现在,慢慢发现这位当家只是习惯事必躬亲。
在北瑭,要保全富贵与族人,并不是脚踏实地就能办到,愈是身居高位的人,愈是处在瞬息千变的漩涡里,要让人得了见缝插针的机会,那真是一朝失势,万劫不复,最佳例证便是絮氏,全族至今只剩下一名,而且注定绝后呢。
如今的北瑭,过着侈糜生活,少有人愿意重视他们这些精于数字的特性,当年少年尉迟恭将他们自各处一一翻出来时,他们心里感激着,至今是心悦诚服着——他们心里很通透,一家垮了,依各家无味的交情,其他名门富户只会等着抢食,绝无协助的可能,到那时,谁还会重用他们这些帐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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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税将至,这些老少帐房都已有心理准备,给它熬个七、八夜,至少,当家在场,他们就得打起十二万精神应付。
可是……
“今儿个当家心不在焉,对吧?”青年帐房抱着数本帐册自梯而下,低声说着。
“可能是春神日之故,今年是伊人姑娘当春神的,当家自是念念不忘……”帐房们手里忙着,嘴上也凑着趣。
一名帐房翻着帐本,上前问道:
“当家,上个月有三笔乡间百姓付不起赋税来卖地,咱们差人去看过了,那地实在不怎么地,若是当家承下再让他们租回种田,实是不合算。”
另名青年帐房不以为然道:
“让他们租回种田倒也罢,北瑭律法有定,乡间卖地亲戚间有优先权,他们仗着一表三千里,想将烂地赖给当家,那地三年没种出什么好东西。前两天我听说,居然有乡间小地主携家带眷赖在戚府门前,说着好听,是戚家低价买地换他们留在京城,其实是想一家子后半辈子在戚家白吃白喝了。”
“戚大少看起来就是个挺正派的人啊……”几名帐房低声咕哝,同时往尉迟恭那儿望去,盼他别太正派。
尉迟恭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闲聊。这些事他早知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名门富户的当家也不是从天而降平空继承这位子的,即使心软也有底线。四大家当家各有其执念,能在北瑭站稳脚步,绝不是心软正派可以做到的。
尉迟恭听得另外帐房道:
“崔当家心狠哪。我去看地时,听乡间邻人抱屈,她看中一块好地,居然买通官府造假身分与地主扯上关系,再用下三滥的方法胁迫地主低价出售土地,逼得那地主不得不优先卖她。最后地主家破人亡……北瑭定下的律法,本该优惠人民,哪知让人钻着漏洞,这种下作黄子迟早遭报应的,当家还是别与她太过亲近的好。”
尉迟恭心不在焉应了一声。此时仆役又入门悄语一些事情,他徽地一愣,寻思片刻,放下帐本,换上暗色外袍,作揖道:
“今晚要请各位先生多费些心血了。”
诸位帐房立即放下手边事物,一一回礼,送他出门。
尉迟恭负手快步在夜空之下,提着灯笼的仆役几乎是小跑步追着。
“没先把孩子带开吗?”他问着。
“小少爷们说当家曾允今天会请春神回府赐福的,所以……”
尉迟恭微恼。他没忘此事,但伊人都受伤成那样,难不成要他架她回来?
“小少爷们盼了一整天,以为崔家当家是春神,就闯入……当时崔当家在沐浴,小的不敢擅入,婢女也不敢……”
尉迟恭容色顿青,匆匆而行,衣袍在黑暗里飞扬。当他来到客房院子时,守在院子外不也不也接近的婢女忙道:“都在房里呢。”
尉迟恭摆了摆手,直接走进院里,来到客房门前,忽然听见里头声音不似他想像的哭闹,他思量片刻,绕过半面屋墙,来到窗前。
窗子缝间透着明亮,他修长手指轻轻推动窗子,使其缝隙足以窥视里头的情况。他黑眸往内瞟去——
“春神赐福!”
“春神赐福!再一次再一次!”
“好!再来一次!”
“……”他眼皮未眨,寻思着——如果他没记错,尉迟家都是男丁,除他与堂弟蚩留外,年轻一辈里只剩四个男娃,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老龄女娃娃?
房里哪来的大人,都是小孩子在玩吧……
他抚着额角。他确实没看错,那个崔舜华笑得跟小孩一样没心没肺,正在跟些稚龄娃娃玩孩子游戏!
'那怎么可能是崔舜华?留因天生失目,其他感觉比常人敏锐些,她没有崔舜华的戾气,声调也与留所知的崔舜华不同。在留心里,无法将她与崔舜华有重叠……此处留本不该张扬,但无论如何,留不敢瞒当家,大神官与我,曾跟崔舜华相处长达三个时辰,她的声音我怎会听不出来?若然此女真是崔舜华之身,其中民经改头换面过,当家不妨看她双臂,上头有留与大神官留下的长生咒文,要是双臂无物,崔舜华只怕早死了,如今在她身上的应是个孤魂……'
尉迟恭忆起蚩留先前的密谈,再瞧她神采飞扬,琥珀色的瞳仁盈着清浅莹光,不含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