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那年他下令鞭打残阳后在残阳门前的样子,傅爷恍然失神,回神时发觉自己握着把手的手竟在颤抖。隔着门上的玻璃,傅爷看见残阳跪在床边攥着墨言的手。墨言的苍白的不成形的脸埋在偌大的氧气罩里,有些吃力地侧着头,似是对残阳说着什么。
心狠狠的疼了。
傅爷站在门前安静地看着。
墨言获救的那夜,傅爷在银灼手中拿到了一份与那样残阳从刑室中被救出后近乎相同的录像带。天亮时,当他拖着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的身子走出那间黑暗寂静的小屋中走出时,脑海中只剩下空荡荡的十六个字不断碰撞着他的神经。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父命子从,天经地义……
是这样吗?儿子……
他记得那孩子说出这两句话时上扬的嘴角,他记得那孩子满眼的清澈。当他做出那个二选一的抉择时,他是慕辰的天,是黑道之主。无论站在何种立场,他都应该保住残阳。这是一个结局早已注定的选择,他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护住了慕辰的天下,却惟独负了那个被他伤的体无完肤的孩子……
高立着的支架上乘着营养液的医用吊袋渐渐流空抽紧,塑管顺着支架一路顺到墨言垂在被子外的手臂上。宽松的蓝白条袖管卷到臂肘,墨言布满鞭伤的手臂上末着针头。绷带缠的很松,看得出明华包扎时为了不弄痛他费了不少心思。
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熟悉的嗓音忽然从背后传来,唤醒了傅爷埋没在悲痛中的神智。
“天,言儿在等你。”
病房中,残阳跪在墨言身侧为墨言讲着这些天接手慕辰后发生的事,努力地分散着墨言的意识让剧痛变得不那么难熬。墨言嘴角带着笑,安静地听着。他轻轻眯着眼,专心致志地看着在一旁不停讲话的弟弟,目光时不时地望向门的方向。
纵使剧痛加身神智模糊,经年累月的训练已让他的身体变得敏感异常。刻在身体中每一个细胞中的记忆不容易消失,他知道门口有人。
隐约猜到了是谁,墨言有些失神。
“言儿在等你。”
傲爷忽然出现在傅爷身后,手搭上傅爷的肩。傲爷用力握了握旧友的肩,竟似加油鼓气一般。“言儿不会怪你的。”
握着门把的手未动,傅爷沉默了。
“常言说世间莫大的悲哀便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用来悲伤的时间还有很久,既然无法挽回,就在还能为那孩子做些什么的时候做些为人父该做的事吧……”顿了顿,傲爷心中酸涩。“孩子……没多久了。”
扶住门把的手一颤。
“进去吧,言儿在等你。”
病房中。
残阳忽然安静下来。
攥着哥哥的手,残阳清晰地感受到了墨言哥方才的颤抖。眼泪汇成一股细细的线,顺着墨言偏过的头缓缓滑落。看着墨言哥忽然落下的泪,残阳惊醒般回头望向门的方向。
傅爷转身走了。
空荡荡的门,玻璃上那个熟悉的身体消失了。
残阳起身欲追,衣角却被墨言忽然抬起的手死死拽住。回头,残阳脸上挂着泪,颤抖着看着被墨言哥攥的死死的衣角。一瞬间的挣扎扯开了身上缝合不久的伤口,深沉的红色犹如一簇簇血色的玫瑰,在墨言身上雪白的纱布上绽放着。
“哥。”将墨言扶到原位,残阳心痛欲死。那一刻,若他的一跪能换来父亲的转身,他会毫不犹豫地追出去,乞求父亲回来,回来。
床上的人额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侧着身体,缓缓合上双眼,渐渐睡去。
墨言再度醒来已是深夜。
床边空荡荡的,残阳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
醒来的瞬间剧痛随之而来,墨言闭上眼睛,任这噬人的苦楚在肉体中喧嚣着。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情况,能再见到父亲,本已是他的幸运,他怎么可以这般不知满足渴求父亲更多的疼爱……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鹅毛大雪。
素装银裹的世界,在这个安静的夜晚悄无声息地明亮起来。
门开了。
傅爷身上披着件墨绿色的外套,手中端着托盘,一路走到床前,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坐在了床前的椅子上。看着床上的人震惊的表情,傅爷在墨言身后垫了一个柔软的枕头,伸手扶着墨言的身体,让他一点点坐起来靠在枕头上。
氧气罩换成了鼻下的细管,墨言呆呆地坐着,任由傅爷摆布着。托盘中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米粥中绊着切成丝状的东坡肉。再次确认枕头没有直接压到墨言腰间的伤口,傅爷转身,端起了托盘里乘着粥的瓷碗。
明华说,准备营养液是因为此时的墨言怕是已经失去了自主进食的能力。
傅爷含着温热的粥,将米粒肉丝一同细细嚼碎。
汤匙递到墨言泛着青紫的嘴边。
眼泪顺着墨言苍白却依旧英俊的逼人的脸颊缓缓滑落,他缓缓张开口,含住汤匙,将父亲嚼碎的粥咽下。
眼中尽是墨言夺眶而出的泪,傅爷端着汤匙的手终于颤抖起来。重复着之前的动作,傅爷小心翼翼地将粥嚼碎,喂到倚着枕头不停流泪的人口中。房间安静的仿佛可以听到窗外雪花飘落的声音,墨言流着泪,嘴角却扬着一抹安静的笑容,吞咽着傅爷喂到自己嘴边的粥。
眼泪的涩味混沌了他的味觉,他尝不出那粥的味道,可他知道,父亲一定在粥里放了很多很多的糖。那糖甜到让他眼泪纵横,甜到让他流连世间。
看着墨言嘴角扬起的笑,眼泪顺着傅爷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的脸流了下来。细细将粥嚼碎,傅爷想陪着墨言一起笑。当孩子余下的生命短暂到论秒计算,他想笑着,陪他的孩子把剩下的路走完。
言儿,每个孩子小的时候都会被父母这样喂东西吃吧。然而此时我年过半百,你二十又几,这样简单的事,我却一次不曾为你做过……如今,虽迟了二十年,请你接受这一次,让父亲喂你,好不好……
傅爷手中的碗,渐渐空了。
窗外漫天白雪旋转在夜空中,将世界粉饰成了无边的银白色。
傅爷将空了的碗放回托盘,转头的瞬间,忽然听到身旁一阵响动。下一秒,傅爷展开怀抱揽住了扑向自己怀抱的墨言。
瞬间的拉扯撕开了无数伤口,剧痛激的墨言眼前阵阵发黑,他却不在乎。傅爷用力抱紧怀中的孩子,宽厚的手掌抚着儿子消瘦的不成形的背。血色沿着墨言背上的病服漫散开,他笑着,笑着,泪流满面。
苍白的手揽着父亲温热的脖颈,墨言在傅爷怀中蹭着,抱住父亲的手一点点紧着,泪水打湿绷带,打湿了父亲胸前的衣衫。傅爷想陪着墨言一同笑,眼泪却无法抑制地流下来,落在墨言藏在他怀中的脖颈上。他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小心地喊着,“言儿……”
“爸!”
墨言布满伤痕的双臂揽住傅爷宽阔的肩,放肆地哭了起来。
漫天白雪飞散。
心如钢铁,化为绕指柔。
那夜,傅爷将墨言抱在怀中,侧身倚在床头,守着怀中的孩子安静的睡去。看着墨言布满泪痕的脸上如同蜻蜓点水的笑容,傅爷欣然笑笑,缓缓睡去。
那夜,雪下的绵长。
那夜,墨言靠在一个宽阔而温暖的怀中,安静地睡着了……
黎明时分,雪停了。
傅爷缓缓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明亮的白色。
“滴——滴——”“滴——滴——”
似是察觉到什么,傅爷瞬间清醒,目光慌然落在靠在自己怀中安然睡着的孩子身上。
墨言脸上依旧带着那抹安静的笑。
不远处的显示器中,心率波动的图像化为了一条笔直的细线。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
一言以蔽之:有转机!
明天倒数第二章,周日大结局。
敬请期待墨影第七十九章——【后来】
☆、第七十九章 后来
五年后。
又是一年初冬。
两块篮球场大小的空地上落着薄薄一层雪,铁艺的漆着“逆”字的大门前喧嚣着。载着满满一车包裹与信件的商务车缓缓驶进逆风的大门,停在两排白杨簇拥着的路边。年龄不一的孩子们脸上洋溢着不约而同的欢乐,潮水般涌出将商务车围得水泄不通。
后备箱打开,两名工作人员站在车里,念着一个又一个名字,分发着手中的包裹。孩子们簇拥着上前从叔叔们手中接过包裹,笑着跑开。路上洁白的雪印着一个个脚印,孩子们跑到训练场上围成一团,拆开包裹与同伴一同分享着家人带来的牵挂与关切。
五年前,慕辰与斯克兰顿家族的一战最终以高墨言的离世画上了句号。
而傅残阳作为慕辰新任教父在慕辰下的第一道令,便是大赦逆风。
“从今以后,逆风四卫与慕辰人地位平等,任何人不得任意大骂侮辱逆风人。”
如是,逆风也渐渐从接纳失势和带罪家族的孩子演变成了各家族将孩子主动送入训练身手与才能的训练营。残酷的极刑渐渐从逆风消失,从前连空气都漂浮着血腥气的逆风渐渐出现了欢声笑语。
那一战后,慕容墨轩带着慕容家回归慕辰。曾经没落的一族,如今如同一碗倒进了大海中的水,翻腾着,蒸蒸日上。回归两年后,慕容墨轩迎娶了蓝家蓝田枫的堂妹,于是慕辰的安宁局面又加深了一步。
逆风宽阔的训练场上,几个肩章上写着“见习”二字的孩子围着一个年岁似乎三十又几的男人。男人肩上刻着六颗银色的星星,盘腿坐在孩子们中间,似在为孩子们讲述着什么。
天空灰蒙蒙的,星星点点的雪飘洒着。
“师父,夜主好厉害啊!”一个孩子听到精彩处忽然笑着跳起来,脸上洋溢着无尽的崇拜之情。“我以后也要成为七星夜卫,成为夜主那样的人!”
闻言,坐在孩子们中间的人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
“师父,夜主在哪里啊?为什么我们从来没见过夜主啊?”
“师父,夜主为什么那么厉害?”
“师父,师父……”
看着身前争先恐后发问的孩子,男人笑了笑。
雪依旧在下,男人缓缓开口。
“因为那个人,是逆风的神话。”
是改写逆风历史的人。
对吧,墨言哥……小文仰起头,望着天空中缓缓飘落的雪,扬了扬嘴角。
孩子们欢笑着跑开,小文起身,抖了抖粘在身上的雪,转身欲走,却听整齐划一的带着几分稚气的嗓音忽然从背后传来。
“师父!我要成为七星夜卫!要成为夜主那样的人!”
小文回头。孩子们站成一排,依旧稚嫩的手锤在胸口,满脸认真地说着。沉默良久,小文笑了笑,转身走了。
“说到做到才是男子汉。”
“是!师父!”
纷纷洒洒的雪,弥漫了整个世界。
素装银裹的菲谢特庄园,一派宁静安然的景象。
傅家别墅。
冥夜敲了敲傅残阳书房的门。
“进来吧。”傅残阳埋首于桌上成堆的文件中,头也不抬的说。诗雨坐在残阳桌边的椅子上,手中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正欲端到残阳手边,听到冥夜的敲门声停了动作。
安静地推开门,冥夜小心地未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见傅残阳没有抬头的意思,冥夜踌躇半晌,缓缓开口道。
“教父大人,今早一名外籍女子领着一个五岁的孩子来到菲谢特庄园要求见傅爷。您看……”
见父亲?傅残阳眉头微微皱起。
目光在冥夜身上停了一秒,诗雨起身,将沏好的茶推到残阳手边,说。“晗儿还在家里做功课,我先回去了。你也别太累了。”攥了攥丈夫的手,诗雨温柔一笑,起身走向门的方向。三年前傅残阳与高诗雨大婚,如今二人夫妻恩爱相敬如宾,膝下已有一子傅晗,是老傅爷的掌中宝。
放下手中的笔,残阳目送爱妻出门后手阻上下颚,问道,“那人什么来历?”
“属下正准备吩咐追卫调查时,傲爷吩咐属下不需查了。傲爷现在就在楼下。”冥夜说的小心。“傲爷说傅爷见了就知道了。”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残阳吩咐道。
“是。”冥夜应了声,悄悄退了出去。
客厅明亮的落地窗旁,傅爷负手静立,目光停在不远处葬心湖平静如镜的湖面上。五年前的那晚,他抱着遍体鳞伤的墨言,看着墨言微笑着在自己怀中渐渐睡去。然而,墨言这一睡,就再没能醒来。
当逸头将装着墨言骨灰的檀香木盒递到他面前时,他颤抖着,干涸的眼眶早已流不出泪。他一步步退着,摇着头。“明华说那孩子还有6天的……”似是等着哥哥说出刚才是骗自己的一类的话,傅爷目光灼灼,用力捕捉着逸头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动。
然而没有。逸头只是将骨灰盒放在了傅爷触手可及的桌上,转身走了。
这湖,原是他牵着水仙的手许下“非卿不娶,非卿不嫁”誓言的地方。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同心变成了葬心,惟留他孤守着这湖,这水,思念着那个温柔如水的女人,还有那个说下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父命子从,天经地义”十六个字的孩子。
有人叩响了厅堂厚重的木门。
傅爷恍然回神。自从残阳接手慕辰,落得一身清净的他每每独自在这间满是回忆的厅堂中暗自神伤时,傅家的随从们都会有意无意地躲开他,根本不会像这样直接过来敲门。愣了半晌,傅爷开口道,“进来。”
门开了。
莫扎特出现在门口,身旁跟着低头顺目的冥夜。
“傅爷,属下奉教父大人之命为您引见两个人。”莫扎特说的平静,见傅爷点头,便侧过身,让出了身后的人。
女人棕色如瀑的长发挽在身侧,深邃的蓝色眸子望着隔着一个厅堂距离的傅爷,右手牵着一个孩子。孩子身上套着一件雪白的毛衣,皮肤白皙如同玉脂,墨色的瞳孔中藏着丝与年龄不符的安静,牵着女人的手安静地站着。
“傅爷,您看是不是……”冥夜小心地开口,话说了一半便被径直扑过去的人影打断。
窗外飞洒的雪渐渐浓成了雾,漫天银白的世界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色玫瑰,等待着下一个冬季,悄然绽开。
冥夜将那句“是不是需要做亲子鉴定”咽了回去。
傅爷几乎是跌撞的,跑过去,俯身抱住了站在女子身侧的孩子。
再不需做什么,只一眼……傅爷紧紧抱住孩子小小的躯体。那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轮廓,熟悉到纵使灰飞烟灭也无法忘记的体温,熟悉的眼睛,熟悉的笑容……眼泪顺着岁月沉淀下不再年轻的脸缓缓落下……
那年,高傲离帮,五岁的墨言作为人质被送入了逆风。纵使如此,慕辰中依旧有异端势力不满判决,执意要求年仅五岁的墨言父罪子承,以死谢罪。他,傅天,为了兄弟义气三刀六洞废了自己的一手刀法,在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