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毓贞偏执,她在老人窗前站了不知有多久,想了也不知有多久,终于等到老人缓慢地睁开眼。
病房里格外安静,是晴朗的午后,梁瑾因为有事,匆匆回了一趟霞山。只留了沈毓贞一个人在病院里照看。
老人失散的瞳仁终于聚焦,当她看清窗前一动不动站着的人时,眉头几乎是本能地皱在了一起。又是那样的表情,比弃如敝屣更加冷酷和厌恶。她对于沈毓贞的敌意是出自本能的,无关是非。所以,无论她做什么,老人能反馈的都是冷漠与蔑视。
沈毓贞深吸了口气,〃祖母,听说你住院了,我来看你。〃她说得很轻,甚至老人不能开口说话,这些话就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走近前,轻轻帮老人把被角掖好,语气柔和,〃祖母你可真要保重身体,大家还等着你参加我跟尺麟的婚礼呢。〃她这么说着,很快就体味出了老人眼里的鄙夷之色,她看都不愿意看沈毓贞一眼,视如污物。
〃医生说你现在只能吃流质。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做点什么好,就简单一点熬些小米粥来。〃沈毓贞说着舀了一碗粥,吹凉了一勺子端到老人面前。
老太太现在这个状态自然吃不下东西,她看了也觉得腻烦,别过脸去,看都不看一眼。
沈毓贞似乎早料到她的反应,慢悠悠地把碗勺放到一边。她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可眼神冷淡而深邃。她走近前来,凑近老人的耳朵,〃祖母,我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就这么不待见我。我到底哪里不好?〃
〃尺麟从手术室出来,你们一个人都不再身边,都是我帮着照料左右,你可看见了?〃
〃他连话都不会说,饭都不会吃,认字儿都认不好,那时候除了我一直帮忙照料着,还有谁?冯执吗?〃
〃呵,她在尺麟动手术前就和他离婚了不是吗?绝情决意,应该遭人唾弃的是她,可为什么到头来,吃闷亏的尽是我呢。〃
〃祖母,你跟我说说,为什么?为什么我陪了他六年,章尺麟他最后还是要那个没良心的女人?〃
沈毓贞越说越激动,不禁伸手抓住老人的肩膀。女人似乎早就在崩溃的边缘里挣扎,她隐忍那么久,自暴自弃了那么久,最终,在这样一个晴好静好的午后,对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畅然发泄。
作者有话要说:我这里释个疑有人说章尺麟开刀那阵章家完全可以请保姆伺候呃,说钱章家有的是,可钱买不来真心实意沈毓贞这个人是有招人厌的地方不过她对章尺麟确实用了很多心血本周最后一更下周更新时段周二,周四,周六所剩不多了以上~
、伍伍
老人眼里隐隐有恐惧之色,但是更多的是淡然和毫无避忌的嘲讽。
这些日子里,沈毓贞始终都极度压抑着自己偏执近乎成狂的感情。她对章尺麟的爱意在如此沉重紧绷的状态里,一点点变质。那根神经绷得很紧很紧,眼见着就到了崩溃的边缘。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情绪,〃尺麟答应我了,他会跟我结婚的。只要有我沈毓贞一天,冯执这辈子就别想进章家。〃
听到这句话,老人似乎有些动怒,呼吸因为情绪的起伏而变得急促。氧气罩上因为呼气而变白,沈毓贞似乎特别高兴看到她如此的反应,一张愁容都笑化了。〃要让冯执做孙媳妇儿,你还是下辈子吧。〃她笑着笑着,忽然又怒皱了眉,瞬间变脸,〃可是那又怎么样,章尺麟他不爱我了。他跟我结婚有什么用,他根本他就不爱我。你知道吗?这些都是谁造成的你知道吗?〃
〃就是你!就是你造成的。〃沈毓贞凶狠地指着老人虚弱惨白的脸,恨不能戳穿她的心脏,拿了她的性命。〃你明知尺麟和我有婚约,你为什么还要撺掇他去找冯执?〃
〃尺麟出车祸那天,为什么要把我拦在病房外边。让他失魂落魄出事故的人,是我吗?那是你!〃
〃生病了好好的医院不住,要住霞山,那也就罢了。还非得把冯执叫来一起住。你为的什么?不久是为了让自己良心上好过一点吗?〃
〃我在章家六年,外人不知道,你以为我也是吃素的吗?当初冯执跟尺麟离婚,不就是你们给撺掇的,硬逼着她离婚,赶她走的人,不就是你们吗?现在倒真是会猫哭耗子假慈悲。〃
〃你真以为冯执会原谅你们吗?做梦吧,你们害她失去一个孩子。她这辈子都记恨你,你们章家每一个人。〃
沈毓贞说的特别过瘾,全然觉察不出老人急促的呼吸和骤然失色的脸孔。她的声音高亢而尖利,带着歇斯底里并且大快人心。面色因为情绪高涨而有了奇异的红晕。头发散乱地梳成一把,如今也有些散了。
老人受了不小的刺激,急促的呼吸渐渐变得笨重。她贫弱的胸口剧烈的上下起伏,生命体征仪仿佛错乱,发出锐响。沈毓贞却不为所动,只是大快人心地看着老人苟延残喘的模样,犹如发泄,浑身都觉得舒服,那是淋漓的畅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在这时,梁瑾匆匆赶到病房,一同过来的还有章尺麟和冯执。
沈毓贞方才还含笑的脸,在见到他们的刹那瞬时僵硬。嘴角还咧着,却再也没有了笑意。梁瑾二话没说连忙奔出病房去找医生。而与此同时,章尺麟几乎是连拖带拽地一把将沈毓贞拉离病床。
他狠命推了她一把,浓眉紧锁,〃你做了什么?〃
沈毓贞被狠狠得推了一个踉跄,撞到墙上,她有些手足无措,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一般,瞪大了眼睛,傻傻地盯着他,〃我……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我只是。〃她嗫嚅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仿佛被吓到一般,连忙上前去拉章尺麟的胳膊。
〃我……我什么都没有干……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尺麟,求求你。求求你原谅我好不好。〃沈毓贞紧紧抓着章尺麟的袖子,那么用力,像是最后那一根救命稻草,连指尖都泛白。
然而,章尺麟依然眉头紧锁,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一把拍掉她的手,如同拍掉她一颗真心,满脸都是藏都藏不住的戾气。
〃我跟你说过的,等祖母病情稳定了,该办的事情都会办掉的。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他冷酷无情地死死盯着她,〃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的。你还想怎样?〃
沈毓贞却并不罢休,她还想上前去拉他衣袖,却恰好被涌进来的医护人员隔断。病房里瞬时因为人多而变得逼仄。梁瑾看眼前这阵势多半便知道沈毓贞又是闯祸了。眼下一家子心思都在老人身上,自然无瑕估计那么多。见着她哭哭啼啼便更觉烦乱。
〃好了好了,大家也都先出去吧。这里就交给医生。〃
一众人像潮水一般涌到走廊里,这个当口梁瑾便拉过沈毓贞到僻静处。
〃阿贞,我也知道这阵子日子过得不踏实。当初我们决定错了,应该把你跟尺麟的婚事早早办掉的。不想如今让老太太的事情给拖着。真的难为你了。〃
沈毓贞还带着哭腔,说话都有些结巴,〃阿姨,阿,阿姨。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话说到一半,她也觉得委屈,哽咽了好久,又是断断续续,〃我……我没想到他……他会那样对我。〃
梁瑾见不得她哭,原本心里就烦,〃尺麟是在气头上,才会说那些没轻重的话。我看咱们还是这样吧,你呢现在先回去,什么时候情况稳定了,我就喊你过来。现在大家都很乱,不如各自冷静一段时间。现在你说什么,尺麟都听不进去的。回头我去帮你劝劝他,阿贞放心吧。先回去。〃梁瑾拍拍她的肩,女人因为方才的受惊神色变得有些呆滞。隔了好久她才缓慢地点点头,她的瞳孔仿佛失光,没有任何神采地掉头,一步一步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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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因为受了不小的刺激,病情恶化得很快。
冯执陪着章尺麟在抢救室外枯坐了一整个晚上。那样的场景她太熟悉了,每一次都是她独自一个人默默承受如此漫长而煎熬的等待。无论是怎样的季节,这条苍白而萧条的手术室外廊永远有让人战栗的寒意。冯执把自己裹紧了些,身旁的章尺麟似乎也觉察出了她的瑟缩,揽过她的肩,把她揽进自己臂弯里。
〃我当初在手术室抢救的时候,你也是这么等了一晚上?〃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发心,声音从头顶传过来,带着嗡响。
冯执嗯了一声,声音很轻,可他还是听见了。手臂的力度又加紧了几分,他的嘴唇贴近她耳郭,声音轻柔却带着歉意,〃让你苦了这么多年,对不起。〃他轻吻着她的面颊有呵气都吹不散的温柔。
然而此时此刻冯执却没有更多的心思去迎合他的柔情蜜意。她不知道沈毓贞是什么时候走的,她甚至都没有时间与她有任何眼神上的交流。
〃沈毓贞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处理。〃她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开口问他。
章尺麟的唇还贴在她的耳边,语气却没有了原本的温柔,〃我给不了她想要的,我会和她说清楚。〃说着,他又用力裹了裹她,〃我们之间不能再有闪失了,我不会放走你的。〃
冯执没有再说话,任自己沉溺在这个她渴求了太久的拥抱里。那方温暖宛如虚幻,飘渺而脆弱,让她觉得不真实。然而,章尺麟的心跳清晰可闻,契合着她的频率。那是他的心声,同时也暗合着她的心声。冯执伸出手覆上他的手背。这个夜有一点漫长有一点凉,她又用力往他肩窝里蹭了蹭,他的怀抱仿佛是毒,让人成瘾。冯执忽然觉得很困,像有很久很久都没有合眼。仿佛跋涉千里的旅者,终于找到属于她的那方绿洲。她靠着他的肩头,安稳沉静地睡去,此生她再也无需漂泊,他始终都在原地,他们彼此相偎,至此以后的每一秒,都是幸福。
第二天上午老人从手术室转入ICU病房,这次事发突然,情况恶化已经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医生也很明确地告诉家属,病人的去留不过就是眼下这几天的事情。因为是非常时期一大家子几乎都赶来了。连到在净穗的容屿也在当天下午赶到医院里。老人转入ICU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生命体征极其微弱。其实大家心里也都清楚老人已是弥留之际,于是不过短短一天的时间,很多冯执从未见过的章家近远亲戚都感到医院来。章豫也是年纪大了,这些打理应酬的事情,还都是章尺麟挡着在做。很多时候,他都被挟持在人群中。是个子那样高的人,鹤立在纷杂的人堆里,浓眉紧锁,满脸都是深重的疲惫。而冯执只能静静地坐在一边,如此看着他,即便疼惜也帮不到一点。
这一夜大家都没有睡。待在陪护室里,坐如针毡,还要强打精神。章尺麟累了一天,却没有丝毫睡意。他紧紧攥着冯执的手,仿佛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老人快凌晨的时候醒转过来,应她的要求,只让冯执和章尺麟进病房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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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执是第二次进ICU,第一次是姜瑜病重,那时候因为看病手头没有一点钱,是靠亲戚借贷七拼八凑筹得第一笔手术费。姜瑜还是护短的人,后来癌细胞扩散的事情瞒她瞒得好好的,要不是后来电话到她学校,冯执怕是还傻傻以为她真病得全好了。
章尺麟走在她前面,穿着隔离服,不知是衣服太大还是他瘦了,总觉得人有些空落,背影孤单又寂寞。冯执又跟紧几步,两人并排着伏到老太太病床前。
她身上有大大小小的导管,氧气面罩护了大半张脸。久病的人,脸上没有一点肉,突兀的颧骨和凹陷的眼眶,仿佛枯木。老人意识尚算清醒,见到两人来床前,便伸出手来。章尺麟见状连忙牵住,他的手有一点抖,因为情绪波动的厉害,抓得她很用力。冯执便伸手抚在他手背上,一下接着一下轻轻的拍。
老人想讲话,取了面罩下来,嘴唇嗫嚅了很久,却没说出一句话。章尺麟本来就急躁,还是冯执凑近她面前,侧着耳朵耐心地听她说。老人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几乎都是呵气的声音,〃好好地……好好地跟……尺麟〃话说到这里,她停顿下来,喘了好久的气,又招招手让章尺麟走近。
冯执知道她要说什么,连忙点头会意,〃我知道的……祖母你说的我都知道。〃即便如此,老人还是死死拉过他们两人的手,缓慢而郑重地叠合到一起。
三个人的手掌又一次重合到一起,仿佛过去很多次一样,她用这样一种姿态告戒他们,今生今世都不要再分离。
长久的静默,那双覆在他们上面的手悄然滑落,老人怀揣着这样一个遗愿,静静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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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葬礼办的低调却极为隆重。因为年轻时也是风光过的人物,参加葬礼的人络绎不绝。都是一袭黑色的丧服,出殡的时候章尺麟走在最前边,捧着老人的遗像。他没哭,背始终都是僵直着,老人的后事都是他一手操办,从过世到如今,他几乎整夜整夜都没合过眼。冯执就走在他身侧,她原本还想伸手去扶他,可伸出的手僵持在空中好久最终都没碰到他的袖口。
老人安葬在霞山后山的祖园里,老人的去世震动闽粤,很早进山口便围了好些记者。上午九点,殡葬车队驶进霞山,没有在老宅做停留,径直前往后山。
然而,在此之前那辆猩红的沃尔沃却早早侯在祖园门口。沈毓贞也是一袭深黑的丧服,带着挡住大半张脸的墨镜。头发光溜地挽成一个髻。她身边就是王漾,也是同样的一身漆黑丧服,眉眼低垂,并不看向章尺麟这方。他小心地护着她的手肘,可沈毓贞却固执地不让他触碰。
殡葬队伍并没有因为沈毓贞的出现而有半点停留,章尺麟面无表情地捧着老太太的遗像,直视前方,丝毫没有把她放在眼里。他冷然地路过她身边,脚步沉重却毫不停滞。沈毓贞就这样定定地僵持在门口,被人晾在一边。她气极,却只得隐忍不发,咬着牙跟在殡葬队伍的最尾。
葬礼由章尺麟亲自主持,他话并不多,进行的时间也不长。他是真的累了,葬礼一结束,他便和冯执坐车直接从后山开去山顶的老宅。后续的宾主之义便都委托容屿帮忙协理。
沈毓贞在墓园等到下午,直到容屿送走最后一批亲友,她才意识到,章尺麟招呼都不打不声不响地就这么走了,原来他并不愿意见她,他甚至还痛恨着她。沈毓贞觉得委屈,从医院回来之后她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没老老实实咽下过一口饭。要不是王漾,她早就废了。疯狂和焦灼逼迫她自弃,而对章尺麟的眷恋却在这样无望的自弃里变质,仿佛添油加醋,酿成一剂毒药。
容屿对章家的私事并不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