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多了,我没有太多练兵的机会。我吃着白糖糕,对莲花公子说:“命运如萍,无处依附,我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身为一个可造之才,我压力很大。莲花公子俯身给昏迷中的阿白擦汗,淡淡道:“若你爱的人不爱你,或是比你爱的少,你的百年苦乐都在他人手中。”
“真新鲜,从未有人这么同我说过。
“欧阳呢?”莲花公子问。美人到底是美人,不同凡响,放肆慵倦的媚态,像蔓藤玫瑰,去到哪里是哪里。
我想了半天:“哦,我们在一起时总在吵架,没机会说到这些。”
真后悔,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呢?为什么不知退让一步呢?毕竟,他是我在意的人,是我每天都在寻思给他做什么好吃的人,是我总担心他吃得不香睡得不好的人,又不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为什么不让一步呢?我的公子,什么时候可以再见着你呢?是不是,还能和你说一声抱歉?
其实他也没少刻薄我就是了。哈哈,我这种胸襟太有风骨,不禁沾沾自喜以德报怨,我就是这么一个大度的人啊。我把最后一块白糖糕吃完,换莲花公子去吃饭,这几日,他始终守在阿白的床边,连睡觉都是浅眠。我发现,当阿白在昏迷中,他待他倒温和多了,阿白咳嗽时,他会扶他顺气,药汁吹凉了用小勺子喂给他喝,通常一勺子总要漏出半勺,他也不急,仍一勺勺的吹凉,再喂给他。
“你倒是个细致人。”我想帮忙,被他瞪到一旁,“男女授受不亲,你懂?”
“……没少握过手,拍过肩,揉过头发,我们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再说我喂欧阳喝过药,我有经验。”我想换他去歇息片刻,他还不领情,听了我的话,脸都黑了,“欧阳和阿白在你心中,是一样的吗?”
“我都挺喜欢,但不一样,”我说,“握何白的手时,心不会跳呀。”
莲花公子好笑起来:“你握任何人的手,心都在跳。”
我想了想:“那也不一样,握阿白的手呢,不觉得心在跳。但握欧阳的呢,心有时跳得很快,有时跳得很软,有时跳得很响。”
“那可真有点不幸啊。”莲花公子笑得很不怀好意,“他快成亲了。”
我生气了:“你在幸灾乐祸,显得很不善良。”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杀人如麻,善良不起来。”莲花公子咭咭笑。
我被气着了,躲到院子里去。夜很凉,叶影婆娑,风如鬼哭。我总固执地坐在树下赏月,见不着月亮我就背诵咒语,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人贵有自知之明,莲花公子说。我知道他是对的,但我常做错事。坐了颇久后,我口渴,想返回屋中倒杯水喝,不知他们是否都睡下了,我的脚步放得很轻,透过半开的窗户张望,竟看到——
莲花公子俯身,将阿白的被子拉了拉,在枕处掖严了,然后他颤抖地轻轻吻上阿白的唇。
我以为是在喂药,将脖子伸得长了些,定睛再观,捂着差点惊呼出声的唇:不,他是在吻他,细微地,一点一滴地,在他的唇角留下一个渴慕的、痴迷的吻。
那一时一刻,莲花公子说,你让我难过了;莲花公子说,夺夫之恨,算不算仇?真是荡气回肠一段情事,公子们,迟早有一日,你们将在月圆之夜紫禁之巅把恩怨了断,我就不掺合啦。
我转身回到庭院,心跳很大声,而这次并不为着欧阳。
没一会儿,莲花公子也出来了,轻掩房门,手中拎着一个酒坛。没有杯子,我们就你一口我一口地轮流喝,纵然我们不是朋友,也是难兄难弟。求不得,莲花公子,我们求不得,各有各的愚妄,均是不得其所。
爱到最后,只能如哑了一般沉默。所以三年来,他不同阿白见面,同在一座城,若想回避,怕也不难。他这么做了,并做到了。
那个冬日,莲花公子和他心爱的人度过了一生中最好的诗酒年华。
可是,在那天都的细雨中,他们分别了这么久了啊… …
“去年,我在世外夜夜听雪,似乎才明白,梅花的盛放,并不为任何人。”莲花公子抱臂凝望夜色,眼中有什么在一闪一闪。
殿下是他的白梅,初相见时风和日丽的心动,酿成了漫天风雪的心劫。他像是伤心了一辈子,才换来这么一丁点儿好光景,眼底流露出很贪恋的光彩,仿佛春日的湖水,很灵动。我问:“他不知道你的心思吧,为何不…… ”
“告诉他,然后呢?”莲花公于的眼波如水如雾更如梦,浅笑很怡和,并不很伤心,“他那么好的人,会苦恼,会不知如何面对,那我就什么都不说吧,把自己哄成了一副彻骨放浪的样子,如常如旧,他会放心。”
他的心头定然有火寂静燃烧,可面上仍是淡淡的笑:“他自小在宫里长大,是个对规矩有敬畏的人,永不会活得大鸣大放,说有何益?他若不接受,我摧毁了友情,见面只会难堪,他接受,因我成为众矢之的,即使他不在乎,仍会在某时娶亲,为皇家开枝散叶,延续血脉。你以为我做得到跟人共事一夫?我不善良,我善妒,我要不起,那就不要。”
我为他难过,将酒坛推向他,他氤氲的双眸抬起看我,说话的音调很绵软:“小明,都说晴天恨海,但愿你会例外。”
“怎样?”
“一苇渡江。”他满不在乎地仰首而笑,顾盼见横波流转,惊艳人间,声音却带了三分冷倦,“我是不成了,你呢?”
我低下头道:“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他对阿白,是清明如水的境界,不纠缠,不打扰,不使他为难,而我……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那就喝酒吧,彷如一醉真能解尽千愁。
星月黯沉,院落里坐着各怀心事的两个人,他们爱着不同的人,一个生死未卜,一个音信全无。酒喝得见底,我竟未醉,莲花公子半抬了睫,目光落在虚无缥缈处,语声里含着笑:“小明,我早就知道,我们才是一丘之貉。”
言毕,越过我身旁,盈盈远去。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其实我能想象他和他的当年。正月间,皇宫中饮酒狂欢,灯花烟花映亮夜空,诸事喜庆。而他是皇上御笔钦点的探花郎,沐浴着数不尽的荣光,是前程似锦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但当他在宫花中穿行,总免不了有些意兴阑珊,灯火通明,星辉闪闪,是的,他意兴阑珊。然后在某一个寻常的冬日,他一回眸,看到了今生的他。
一抹白影立于那阑珊处,香雪如海,他只望住他。
素净白衣映出殿下茬弱阴郁的容颜,比雪更白,比花更香,通身清华世间难寻。从此,探花郎不再意兴阑珊,他——意兴飞扬。
看他金笺词就,听他奏笛吹花,相守不问情,他以为会这样。
谁知殿下所有的关怀到最后竟使他拥有了更深的孤单。
三年来,他纸醉金迷依红偎翠,飘飘欲仙忘乎所以,但为什么,每一个夜阑酒尽,他记得的,仍是禁宫内,那个清远孤寂暗夜徘徊的他。
莲花公子,兰泽多芳草,所思在远道,我们都一样。
我们原是一样的。
十五岁,还未跟红袍夸官的状元郎千金同醉,梦就随春花凋谢。那本该打马探花的人啊,繁花落尽,孑然一身。
他心灰意懒,草草一生。可他说,我为什么要去死?夏一白不希望我死,那我就好好活着,小明,请不要假设我总不快乐,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我为何不快乐?
这就是莲花公子。
他是个嘴硬的家伙,心肠却比谁都软,我知道。
因为这一点,和欧阳很像。
长夜已临,我又想他了,那个就要成亲的人。
我该死吗?
莲花公子,你若是那风雪中翔回的上古瑞兽,天涯羁旅只为咬住那渺然的一点点前尘;我就做个啸天犬好了,吃掉天上那轮俏月亮。
天狗吃月亮,为什么不行?我们两个,总有一个要美满点吧。我不想做你那样的人,那就不能用你那样的方式。我不要守望,我要相守,对,就是如此。我顿觉豁然开朗,盘腿而坐,默念着咒语,哼,等我大功告成,我要拿下欧阳的心。
可摄住皇帝的心,何以不能摄住他的?让他背弃越天蓝,让他爱上我,让他一生一世心无旁鹜只和我在一起,小明,可以吗?
或者,你也不惧于取而代之,若你不想饿死。加把劲吧,小明。
我的斗志全来了,夜深后我睡得脚底朝天,拥住毯子好不香甜。睡至五更,糊里糊涂被冻醒,往身上一摸,毯子没了,床头站着一个黑影,提着一盏灯,我吃了一惊,醒了。
是欧阳,提着灯笼立在我眼前,星点微光却亮过世上千盏华灯。我想扑上去抱住他,可我不敢。怔怔对望,他的眼里欢喜复哀伤,好似春风里一地槐花,美而零落。
他风尘仆仆地提着灯。我喉头硬住,他已张开双臂,抱我入怀——
“还好,你在,还好,你在。”他将我抱紧,手一再地收紧,他抱得那样紧,像是从未拥抱过什么人,喃喃道,“还好,你还在。”
只恐夜深花睡去,他就是那个临水照花人,可我们之间并未隔着一江脉脉不得语的水。手中灯笼落地,他踩灭了它,抱起我,亲亲我的额头,声音很倦:“石榴,来,睡在我身旁。”
是我的意念将你召唤回来了吗?
他宽下外袍,只穿着素白内袍,躺在我身旁,右手抓过我的左手,放在他胸口上搁好,牢牢不放。不一会儿他就鼻息声起,睡着了。他瘦了好多啊,我摸到一手的骨头,咯手。公子,你可知道,有你睡在我身旁,我甘之如怡的心花开了满园。
窗外日迟迟,我心湖起伏如潮,无法入睡。花酒一夜风流是老子一直悬而未决的梦啊,这个人就在我身畔,要不要学着莲花公子的样子,亲一亲他?真宁愿他睡得迷糊,稚如孩童,而不是谁人的未婚夫婿。要不要亲一亲他?
他未醒,我就不动,怕吵到他。轻微地侧过头,凝视着他,修眉入鬓,挺鼻薄唇,他是我的意中人心上人梦里人,而今是枕边人… … 我该对上天说声感激吧?糊涂也有糊涂的好,就当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吧,我不管他是谁的谁,至少此时他睡在我的床榻。
天渐渐地大亮了,窗外传来絮絮的扫地声和人声:“昨夜是谁来了?门外死了一匹马,白沫吐得到处都是,一看就是活活累死的。”
“好像是欧阳三公子吧,换班的小兵说的。”是个小老头的声音,“发生什么事了?”
“这倒不知,但冲他这么赶路来看,是来见那位白公子,还是总兵大人?”
我反身抱住欧阳,头缩在他的臂弯下,松软的床间,只有彼此的气息萦绕纠缠,冷不防他醒了,伸过手,抱住了我,贴着我的头发说着话:“算你聪明,知道来此地。”
就象我们在草原上度过的那些黄昏,他仍有一张利嘴,我推他一下:“莲花公子没给你飞鸽传书,告诉你我在泽州吗?”
“他找不着我。”他坐起身,头发散乱着,眼里布满血丝,下领上的青鬓也隐约可见,一副没睡够的样子,我摁下他,“再睡会儿吧。”
“我得去找阿白。”
“他还在昏迷中,今日是第三天了。”
欧阳闭了眼:“时间真少。”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对我诉及生死,但比哪一回都危急。在他的设想中,卒打探到关押我和爹娘的所在即知会他,他可借机向越家发难,顺理成章的解除婚约,还能带走我们。欧阳家和越家互为牵制已逾百年,向是井水不犯河水,欧阳和阿白搞出的这些名堂并未向欧阳家族交代过,也就不存在其父将在几日内赶往塞外为他提亲,将亲事摆上日程了,所以翻脸势在必行。
他虽未搞明白越家和静妃到底有何勾结,但显而易见他们是乱臣贼子,单是这一条,悔婚一事,父亲就不会怪他。他本将一切都安排好了,未料那一日,他找不到卒了。
不光是找不着卒,越家上下都黑着脸,特别是越天云看他的眼睛快要杀人了,他正焦急,越天青来找他,向他透露我和爹娘都被人救走。这只会是卒干的,但他从未这样吩咐过,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他想走,但越家不放过他:“三少爷是担忧欧阳大侠的行踪吧?从京城到塞外颇有路程,想必他老人家还须再费上几日吧?”
亲家都耐心,他也不便走,急得在越家团团转,事情已不在他的控制内,卒竟带着我们跑了,他想做什么?而他欧阳,何时才能走出越家?他日日忧心,又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中,连让鹤鹰送信都不可能,坐以待毙之际,越天青又来了,左手一壶酒,右手一副棋,大着嗓门道:“三少,陪我喝酒下棋!”
在一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棋局掩饰下,他们敲定了合作。越天青在家宴上用了迷药,灌倒了自己的亲眷,和欧阳一人一匹马,逃离了越家庄。
只有结盟,才能将事情推向高效和愉快。他们逃了两千里,在一座名为谢桥的小城分别,欧阳将手下的两座绸缎庄转送于越天青,另加三千两黄金。这些将足够一个人在京城过得体面富足,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越天青是庶出,越庄主在一次酒醉后爬上了庄中十八岁的洗衣妇的床。如你所知的,那姑娘生得清秀可人身段窈窕。后来她怀了孕,执意不肯说出孩儿的父亲是谁,十个月后,她生下越天青,婴孩有着和越老爷子一模一样的额头和下巴,庄中上下一目了然心知肚明。越夫人心头火起,和越庄主大闹了一通。
庄主惧内,纳不成妾,想给洗衣妇一笔钱,让她留下孩儿,一走了之。但洗衣妇和越天青母子连心,说什么也不肯,双方陷入了僵持。三个月后的一个雪天,洗衣妇晨起晾衣服,踩着了一块冰,脚下一滑,后脑勺磕到了台阶上,当场身亡。事情传开来,越夫人抹着泪说:“唉,真是个苦命人,没享过一天福,还留下个孩子,也罢,就让我们来养吧。”
在母亲淋漓的鲜血气味里,襁褓中的越天青认祖归宗。从小他就明白,自己不是越夫人的孩儿,尽管她对他很和善,但那种和善,是一种礼让的、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一如温水泡不开的茶叶,你能闻到杳然的茶香,但你知道它不会好喝。
他明白自己不受欢迎,所以少庄主是越天云,芳名远播的是越天蓝,他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所学都是附庸风雅一钱不值的玩意儿。他很想离开越家庄,但家教甚严,父亲又信誓旦旦地说,越家庄事务甚多,大哥还需要他,况且家业见者有份,不会亏待他。连越天云也诚恳地拉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