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也不害臊,落落大方道:“骑快马,摔了。”
“呦!”越天青一挑剑眉,“你骑术颇佳,竟会摔了?”
说话间他已看到了我,露出疑惑的表情,我和他互换了姓名,他看着我,眼里带着几分思量:“我听说三少爷身边有一位红颜知己,就是姑娘你了?”
“正是。”我按照欧阳事先的吩咐,从容作答,“早在一个多月前,在下与越姑娘有过一面之缘,深为她的风姿折服,至今仍念念难忘。这次一听欧阳。。。。。。听义兄说要前往越家庄提亲,就涎着脸跟过来了,以来是再次目睹武林第一美人的风采,二来也为见识广袤的塞外风光。”
又朝越父越母行一礼:“还望庄主和庄主夫人恕在下冒昧之罪。”
我也不晓得欧阳的用意,但他让我怎样说,我就怎样说。我有样学样,这席话约莫并未出错,欧阳帮腔道:“我这义妹平生最好游历山水间,我将她带来,岳父岳母不怪吧?”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三少爷和石榴姑娘太客气了。”岳母说。她是个眉眼婉约的妇人,尽管人到中年,但保养得体,看起来竟像三十出头,青姑跟她一比就是天上人间了,唉。此刻她养尊处优地坐在雕花椅上饮者好茶,却不知我那苦命的爹娘正飘零何方?
我想得正难过,越天青已吩咐七伯给我和欧阳各准备一间厢房好生歇息:“姑娘家家的,成途跋涉,累了吧?家中已备好干净的毯子和垫子,姑娘先去小睡片刻,待筵席一开,再让七伯唤你可好?”
这位公子哥通身闲适,谈吐随和,帮衬凑趣十分可意,欧阳要是有他一半,我就不用成天把自己气得半死,还只能腹诽了。我向他道了谢,随七伯走向后院的厢房。
欧阳一口一个“小婿”跟他们谈得正欢,想事要商讨婚礼大计,我心很酸,躺在柔软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说来也怪,同是中了暗含尘,阿白成天咳血,我却没事,饭照吃,醋照吃,半点没闲着。我盘算着明日就得央求欧阳陪我去找寻奇花“袖里珍”,不晓得他在百忙之中可腾得出时间?
实在不行,我就去找越天青吧,塞外是他家的地盘,他熟得很,再说我瞧着他人也怪和气的,找他准没错。我盘算来盘算去,还是睡不着,干脆爬起来在院落里走一走。
这一走,就瞧见了越天蓝。
那位名动天下丽人宛若天仙地坐在亭子间,正和欧阳闲话。暮色将临,斜阳清浅,和风吹皱了一池春水,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天地凝固。好一曲梁山伯与祝英台相会在楼台,唉唉唉唉唉。我的心要多酸就有多酸,却自虐地挪不动脚步,定定地看着他们相对而坐,恰似皎月和明星,良田与暖玉,一双般配的璧人。
晚风轻柔,美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莫说欧阳看得如痴如醉了,连我也暗想武林第一美人名不虚传,再看几遍也还是尤物。可醋吃得太多,我也心知他们才是好马好鞍人间正道,便直愣愣地听他们说话。
“越姑娘。”欧阳的声音,隔着悠悠花香传来,“人生短短数十载,与其为俗事牵绊,不如寻一知己,美酒相伴,逍遥一世,才是美事,你认为呢?”
算是赤裸裸的表白,我都替他害臊。越天蓝瞧着他,嫣然道:“烽火连天月,江山无一乐土,怎会有美事可言?”
我瞧着这两人像是弄错了性别,男人避世,女子却有直面惨淡的勇气:“他年江山太平,你我才能坐在青山绿水间,喝一盏清茶,却断然不是此时。”
江山虽美,也要看是在何人手中。欧阳静默片刻,开口了:“在下的见识竟不如越姑娘,真是惭愧万分。”
江山如画,窥觑者良多,究竟谁执牛耳,尚难分晓。这一对即将成婚的人,不顾念婚事,却在谈论政事,真蹊跷。我对战争知之甚少,也就是这一个月余在阿白和欧阳身边感受到了一些,却也觉出了险恶。稍微行将踏错,便是万劫不复,阿白已为之冲锋陷阵,而时局不稳,我的公子尚不能轻言归去。他把右手放在书本上,洒然一笑:“越姑娘胸襟过人,倒衬得在下小肚鸡肠了。”
。。。。。。他待她终是不同的,在我跟前不晓得多趾高气昂,在她跟前却尽捡了好话来说。我把头靠在树干,伤心不已。大旱三年的村庄,尚能请来道士作法,呼风唤雨。但人呢,我终究求不来命中那一场大雨。
你待她是不同的,公子。
这一幕如此摧心肝,使我再不能够幻想,有朝一日,昂首阔步跟他回家。
欧阳似有所觉,转过头看到我,手一扬:“石榴,过来这边玩。”
我气得骂出声,是让我只羡鸳鸯不羡仙吗?极缓慢地蹭过去,越天蓝还认得我,见了就问:“你的毒。。。。。。好了吗?”
美人的嗓音如珠玉般好听,我生不起她的气,也放软了语气答:“竟没怎么发作过,那些天反倒是箭伤更疼些。”
她眼中一疑,欧阳笑:“这人皮糙肉厚的,疼的时候打几个滚也就过去了。”
他以取笑我讨佳人欢心,我怒了:“欧阳阿三!你混蛋!”
越天蓝抿嘴笑,欧阳还想说什么,越天青及时出现,唤我们过去用餐:“三少爷,石榴姑娘,小妹,这边请——”
我气咻咻,跟越天青跑路。你给我滚吧,欧阳公子,下辈子我要投胎去你家隔壁,跟你青梅竹马,知道柴米夫妻。这辈子哪儿幸福你就滚哪儿去,再别招惹我,我也不打扰你。
且让我们各安天命。
筵席很盛大,我从没吃过这样丰盛的菜。忍不住伸了好几筷子。阿白中了暗含尘,不可碰荤腥,那么我也不能碰,可欧阳却低声说:“没事,吃吧。”
“不是说不能吃吗?”
“那会儿是碍于你的箭伤,可现在早就好了,没事。”
“那暗含尘呢?”
他顾不上回答我,给自己斟满了酒,去敬他的泰山大人。我放了心,狼吞虎咽地吃着满汉全席,满口都是肉。冷不丁感觉有人在看我,抬眼一瞧,是越天蓝的大哥越天云。这个人我刚一照面就犯憷,身高八丈余,雄赳赳的身板,精亮的眼眸,气势很盛,比他老爹长得还粗豪。他往哪里一杵,哪里就象征了四个字“武林世家”。跟他一比,越天青就显得太文雅了。
这个人长得太神气,像把塞外越家所有的派头都集于一身,他个头太高,令我错觉自己是从小人国来的。看到他直如看到了一家镖局。大旗猎猎,刀光锋利。所以他一看我,我就有点慌,吃软怕硬地朝他一笑,腮帮子鼓嘟嘟,样子很可笑。
他却不笑,始终带了一代女探究的意思看着我。我不敢跟他对视,毛骨悚然地埋头苦吃,连欧阳和他的岳父岳母商量婚事的具体细节也没听仔细。反正这堆人吃饭不是为着吃饭,席面上处处皆讲究,菜肴啊酒啊话啊全都有蕴意,把盏言语,我都替欧阳累。
这顿鸿门宴吃得我后背都汗湿了,饭后欧阳去找越天蓝下棋,小两口真是如胶如漆,我又落了单,双手抱膝窝在池子边看月亮,越看越烦乱。
我多想那双眼睛能多停留在我身上,不要只去看别人,眉目含情的。
可是,我抓不住风呀。
越家人都待我挺客气,尤其是越天青,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可我还是嗅出了此地的阴森。月亮明晃晃,照得山庄如白银般透亮,但为何诡异感挥之不去?
约莫到了戌时,卒策马赶到。越天青将他引进门,他们应当也是相熟的:“你家三少爷未时才到,这会儿正和舍妹下棋呢,估计正杀得难分高下,我们就先不去打扰了,陪石榴姑娘小酌几杯可好?看得出来,这位石榴姑娘也是爽直之人,我们三人今晚不醉无归!”
多日不见,卒还是老样子,上次我是从他手中溜掉的,他见着我却不怪我不告而别,双目闪过惊喜,叫我心头一暖,有他乡遇故知之感。虽然其实我们并不熟,但偌大的越家庄,除了欧阳也就是他了,欧阳分身乏术,我又怕得紧,武功还很差,可要起劲儿靠一把卒才对。
识时务者为俊杰,小明可不傻。连喝酒都留了分寸,再不敢酒风浩荡了,跟品茶似的,一小口一小口,惹得越天青笑话:“我听说石榴姑娘胆识过人,不想饮起酒来忒斯文。”
我假笑:“被天蓝姑娘的气质所折服,想学上一二,不想画虎不成反类犬,见笑,见笑。”
他便拿杯和我一碰:“乐莫乐兮新相知,我和石榴姑娘投缘得很,不如干了这杯?”
“我先干为敬吧。”我这人有个毛病,谁待我友善,我就会跟谁亲近些。两杯下肚,我就和越天青称兄道弟起来,倒把自己人卒冷落在一旁。不过这不怪我,他话太少,我跟他交流不来,他呢,以酒代言,一杯杯地和越天青碰着,不一会儿就下去了两大坛。
卒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越天青已有醉意了,他却越喝越精神,一双虎目亮得可怕。越天青一喝多就爱说话,扯着我谈名山大川风土人情,我只在绿湖和苍平原待过,见识短浅,便搜肠刮肚地寻了些道听途说和他胡扯着。早在当渔娘时,就时有食客给我讲故事,我统统卖给他听,他听得津津有味,叹息几声:“你瞧瞧我,痴长你三岁,竟不如你懂得多。”
“那可说不准,人各有所长。比方说,你们塞外有一种长在悬崖上的奇花,叫做‘袖里珍’的,你准知道,我却认不得。”
越天青很迷惑:“‘袖里珍’?我却从未听说过。”
“不会吧?”我大着舌头比画给他,“纸条有食指般粗细,开红花,有异香,形状如狼毫,你可见过?”
他想了半天:“没见过。”
我差点要拍案而起了:“你喝醉了,头脑不清明,明日在想。怎么会没见过呢?神医明明说得好好的,我就是为它——”
话收不住了,我说漏了陷。越天青却自然然地接下去:“你是为寻它而来?那恐怕会失望了,我生于斯长于斯,却不曾听过有这么一种花。”
卒敲着桌面,雪上加霜:“。。。。。。我也没。”
我的心急速沉下去,沉下去。临行前,诸事宜笃定的神色仍浮现在我眼前,他说“袖里珍”是治疗暗含尘的奇药,我和阿白的命就靠它了,我对它寄予了莫大的希望,怎会不存在?怎会不存在?!
我不信这是真的,抱着不死的期待又问:“或者是不同的名字?我明日要去找一找。”
越天青笑了:“塞北苦寒,寸草不生,莫说花卉了,就连野草都不多见。若非家父下了大力气从江南运来泥土和种子,这儿讲看不着春色。”
我这才信了,怪不得我此行感到有什么不对劲呢,原是司空见惯的绿色在这里全部都落了空。越家花费了许多的心血,才在宅子里培育了一派春色,我还道是塞外冷些,春天来得迟呢,不想真相竟是这样!
我不死心,执意说:“我明日一早出门瞧瞧去,神医不会骗我。”
越天青又给我倒了一杯酒,扬起眉对我纯善地笑:“明日我陪你同去。”
离近了细细看,越家二公子样貌气度很儒雅,跟他的大哥是截然不同的类型,一双干干净净的眼,一笑就笑到人心里去。他会让我想到处在烽火中的阿白,他若好起来,也该是越天青这样吧,像秋日暖阳。
阿白,为了你我,我也要找到“袖里珍”,你等着我。我又喝了一大口酒,神志不大清明了,头一歪,“呯”的一声栽倒在桌上。
朦胧中似是越天青在说话:“人说病来如山倒,她确实醉来如山倒,前一刻还好端端地说着话,这会儿就判若两人了。”
酒是个好东西,它让人浑然忘忧,也忘却了危险。
很久后我才知道,这一夜发生了多少惊心动魄的事,而我竟都侥幸躲过。当时我只知道,醒时已是丑时,披衣起床一看,院落已空无一人,卒和越天青大约都去睡了。返回房间时,我特意听了听欧阳那间房,悄无声息,就大着胆子推开门,借着月光一瞧,床上并没有人。
顿时心就“轰”的一声,着了。
月亮你告诉我,你还在和她在一起吗?哦,他和她在一起才是天经地义呢,我只是,只是他的义妹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义妹。
想起欧阳义兄,义妹石榴苦巴巴地笑了笑。你是和她在一起吧?今夜星光灿烂,今夜无人入睡,今夜香汗淋漓,今夜娇喘连连。
呸,我滚还不行吗?!
我折回院里,在池水边坐了许久。他和心尖上的越姑娘如鱼得水,可我呢,我呢?曾经我说,他是月亮,我就要当莲花,不与任何人有染,才能配得起他的明亮。可事实哪是这样?我的内心车水马龙,他却在跟别人花月春华。
我撑着额,泪不可抑。却忽见柔白月光下,一道黑影从空中由远而近掠来,落上屋顶,然后猫着腰在瓦片上疾行。
我认出是卒。咦?这么晚了,他在搞什么名堂?我的后背贴在柱子上,大气不出地眯眼观察着他,他像是在找人,不时翻起几片瓦,朝身下的房子里瞧一瞧,再轻手轻脚地将瓦片放回去,继续找寻。
他在找什么?他的主子是越家的座上宾,照理说,要什么只管开口就是了。莫非这处大宅子里,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越家院落很大,我越待越心慌,见卒的身影消失在檐角,赶忙溜回房间。第二日我起来时,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去敲欧阳的房门,里头竟有动静。没一会儿,他来开门,睡眼惺忪,扶着门很倦地问:“早啊,石榴,我再睡会儿,你自己去玩吧。”
昨晚他明明是不在的,几时回来的?他和卒在做什么?我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连越天青找我喝茶我都在走神,本是想请他陪我去找“袖里珍”的,但雨下了起来,我们只好窝在庄园里玩。有钱人的生活也很无聊,除了喝茶、品酒、下棋和弹琴,似乎就没别的事可做了。哪有在草原上好玩,那是我至少能数数鸽子摸摸鱼,还能和阿白谈天说地,嗯,我又在想他了,我同病相怜的殿下,你在泽州怎么样?
茶再好喝也只是茶,偏生这位雅人还要给我说禅机,他说两年前,庄中来了一个僧人小住了数月,他们赏着雪,喝着清酒,在火炉上蒸了一块白玉豆腐下酒,我说:“就一块豆腐?那多寡淡啊。”
越天青笑道:“这就是禅的意境了,小可倒甚喜欢这种雪夜清淡的趣味。”
我可不敢苛同:“豆腐再好吃也就是一些大豆,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才是大快活。”
一阵风来,沾了雨意的袍角在我跟前站定,头顶少年的声音道:“男人再好看也就是一些骨头和肉,你却是喜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