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规制,嫡长子的居所在官邸中轴线上的偏后处。
走在过廊上陈平就隐隐的听到儿子哽咽的哭声,“阿母……呜呜……儿想归家,儿想和邻家的二郎一起玩。”
陈平听了儿子的话气极而笑,他大步走过去也不等门口的侍者拉开拉门,自己啪的一声将拉门拉开。
屋里头的陈买立刻就被这一声重响给吓得止住了哭声。然后见着父亲一脸气极而笑望着他,“听人说你不想做侯太子了?”
陈平俊美的脸上带着笑意,一双桃花眼微眯不失风流。但是陈买愣是被看的吓得站在那里不敢说话。
“夫君!”张氏见陈平此样,心中又惊又怕。她连忙向陈平解释,“大郎只是糊涂,他还小……”
“小?!”陈平微微偏过头去望着张氏“古者八岁古者八岁而出就外舍,学小艺履小节。这逆子年已七岁,何来的小?”
说罢陈平噙着嘴角的那一抹浅笑回望儿子,“想要归家,想要和邻家小儿玩耍。这是侯太子该想之事吗?!身份有别贵贱有分。你如今不是乡间一小儿!长安即汝乡!尊卑不分,好歹不明。我怎么有你这么个儿子!”
说道后面怒容已经在那抹笑容后展现,陈平沉声喝道“来人!”门外立刻走进两名寺人。
张氏惊慌的看着那两名寺人。
“给我将这逆子拖出去!”陈平盯住满脸泪痕的儿子道。
“唯唯。”寺人将榻上的陈买架起来就往外面拖。
“放手,放手!”张氏想要阻止寺人却眼睁睁的看着儿子被拖出去。
“阿母,阿母——”小孩子哭的撕心裂肺。
张氏扑到陈平脚下,“夫君,夫君,大郎只是年幼不懂事。他已经知道错了。”张氏哭的满脸泪。
陈平叹一口气,“我若是现在还不管教他,等到他长大了就晚了。”
一处小屋外的竹帘全部放下来,屋内是竹条打在肌肤上的声响,里头夹杂着小孩子的呜咽声。张氏站在垂下的竹帘外哭了半天,终于是看着自己儿子被抬出来。侯太子挨打,小寺人们不敢真的用全力,但也打在身上喊疼。
张氏守着那些寺人将儿子一路抬到屋子里,给儿子清洗上药包扎,又看着他用了膳食之后才抹着泪回到正房里。
正房里陈平正在榻上小憩,听到脚步声响睁开眼就看到张氏哭红的双眼。
“莫哭了。”陈平在榻上睁开眼说道,“严家无悍虏,而慈母多败子。我如此也是为他好。”
张氏用已经湿透了的袖角擦擦眼角,“妾知道了。”
陈平望着她,“听说你请来了前秦宫人?”
“嗯。”说道这个张氏有些敛然“妾不知礼仪,而中宫典礼将至,妾就想着……”
“罢了……”陈平长吁一口气,“周礼这回事,绝非一月就能学成。你就问问那旧宫人见了甚人行甚礼。典礼之上多是外命妇,你学着做就行了。”
张氏擦拭脸庞的手一怔,点了点头“好。”
161朝贺
六月的天亮得早;但是天还是灰蒙蒙带着几点一闪一闪的星子。侍女们捧着放置着衣物的漆盘鱼贯而入。今日是皇后册封大典了,。
偌大的浴室里,侍女手持一柄黑纹红底的长杓,舀起热水在站在大漆盆上的女主人后背上浇去。
鱼上回已经跟着昭娖回到留侯官邸中,因为她是女主人老乳母的身份,在府邸的下人们中也有威信。此时她在那里仔细查看待会要给昭娖用上的面脂铅粉还有其他的沐浴完后用到的脂粉。
昭娖一头长发已经用簪子绾在后脑,她此时还有些睡不清醒。热水浇在后背上将她尚有些迷糊的神智拉回来,头发在昨天已经是沐过了,所以今天不必再麻烦洗头发。水从她的后背顺着曲线落到脚下的盆里。
室内点起香炉;袅袅轻烟在那几只镂空的香炉上飘荡。
浴身完毕,从偌大的漆盆里出来。几名侍女手捧细麻布和粗麻布按着周礼的要求将她的身子擦干,手持一只小漆盒,盒内装着配以香料的露华百英粉。侍女们用大团的粉扑将粉小心翼翼的扑在昭娖的腋下股沟等容易出汗的部位,待扑粉完毕穿上细麻的亵衣和胫衣,将泽衣和中单下裳穿好系上。饶是还算是清凉的凌晨,昭娖的额头上还是起了一层细汗。
谒见皇后所着的礼服乃是纯缥的深衣,当侍女们围着她将厚重繁琐的礼服给穿上去的时候,昭娖吸了一口气。夏天里穿的严严实实完全就是找罪受,但是这罪还非受不可。侍女们用丝带将深衣腰间绑好,又有两名侍女趋步走来弯下身将长长的深衣后摆给整理铺摆好。
绶带系于腰间,而后又加上一串的玉杂组;玉杂组是一连串的玉玦玉壁料珠,颇有几分斤两。忙好了身上还有头发的事情,按照周礼侯夫人有自己的佩饰,额前戴华钗,头发和假发缠织在一处再做盘发髻,发髻上还有一堆的发饰,簪上戴珥。昭娖上回这么大张旗鼓的装扮还是在昏礼上,给她梳发的乃是一个已经有些岁数的梳头侍女,侍女手巧的很,指间夹着昭娖的发丝飞快的给她将长发和木制的假髻缠在一起接过旁边侍女递来的几只银发针固定住。
镜台周围打开着好几只九子妆奁盒,那几只九子妆奁漆盒里又有九只小漆盒,还有两三只黑漆赤纹的妆奁盒里是装着黑丝束成的假发,还有一只漆盒装着的是那种木制的高髻。
以前七国并存的时候贵夫人们平日里大多是低髻,但是到了盛大的典礼上总是要与平常不一样的。
为了不在梳妆过程中又昏昏沉睡过去,昭娖老早就让侍女在室中点起浓厚的熏香。熏香相当贵甚至有些香料可以等同金子重量起价,但留侯家食万户这点香料只要昭娖别天天时时点着,也供得起。
梳头侍女将一束黑丝的假发‘副’和昭娖的真发缠好绾成蓬松如云的发髻,在昭娖耳旁半是恭维道,“夫人之发甚丰。都可不用副了呢。”
昭娖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只是一笑,并不说话。
昭娖比起那些同龄的女子来说,看起来要年轻许多。头发常年用配了兰草汁液的潘汁沐洗,黑发浓密之余还带着一股幽然的兰香。
梳发侍女一边给昭娖梳发一边感叹果然是贵人,完全不似那些陌上百姓。
农家女儿七八岁就要跟着母亲做活,照顾弟妹,下灶准备全家人的伙食。风吹日晒雨打土吹再加上食不果腹面黄肌瘦,一个个未嫁小姑风尘满面,明明十四五岁看起来却和三四十岁的妇人没多大区别。
二十多岁的农家妇人更是已经沟壑满脸老态不堪了。
也只有士人贵族家才能养出皮肤白嫩细滑的女儿来。
当然贵人家里养着的那些招待客人的那些家伎侯之妾们是要除外的。毕竟用来招待客人给客人享用的,要是一个个不像样子也拿不出手。
在已经绾戴好的高髻里插好两只长金簪彻底固定住才算是完。
头上似乎顶了千斤重,昭娖闭着眼睛强忍住揉脖子的冲动。鱼这会十分贴心的趋步走过来为昭娖揉按后脖子,她给昭娖揉着眼风一使,侍女们将一只九子妆奁漆盒中的一只盒子取出。
打开里头是软软滑滑的脂泽,脂泽用来滋润长发和肌肤,先以脂泽润肤待肌肤柔嫩水润后再上铅华,昭娖对铅粉这种东西向来敬而远之,平日里上妆用的大多是米粉。但是米粉并不耐用,而且夏日汗水留下来就会留下一道痕迹,根本就不能抹着入宫。昭娖只好在脸上抹上一层厚厚的脂泽后,再上铅粉。侍女再从妆奁漆盒中取出装着艳红膏脂。那是用来晕面的燕脂。
昭娖看着侍女用燕脂在调色,听得身后给她揉脖子的鱼问“女君,眉黛浓淡几何?”
“青黛便好。”昭娖回道。
眼周围敷上淡红的燕脂,再画以长眉。外头却已经是日头都上去了。
穿着太过厚重,昭娖只来得及用来一点水和些许膳食踩着木屐带着大群的侍女走向已经准备好的牛车。
木屐落地无声行动间佩环叮当作响,昭娖上了车。车内放了可供她靠着歇息的木几等物,昭娖手靠在木几上。比起凭几她更希望能有个东西能给她靠一下她那个沉重的头。头上高髻发鬓如云,其上加有长金簪玉珈高髻正面还戴着玳瑁的发饰,这完整的一套完全能够让人把头砸在地面上。
昭娖微微靠在身后的车厢上,让自己偷得一点舒适。
在宫门外,列侯夫人们的牛车基本上已经排队起来。宫门前一名黄门高扯着嗓门“请各位侯夫人下车——”
一时间各列侯家跟随的家人子们摆出供夫人踩踏的盒子。
侯夫人们个个高髻如云,发上也是带着重重的发饰。个个被侍女们扶着走下车来。那身装扮隆重有端庄也有,但是可苦了侯夫人们的脖子。
昭娖不动声色扶着侍女的手在鱼的搀扶下下车来。
刚下车,鱼立刻让两婢给昭娖拖起长长的衣摆。
“侯夫人且随奴来——”黄门说着就往宫门里头走。侯夫人们见状也赶紧跟了上去,她们脚上的木屐踏在地上霹雳巴拉响的很。她们也想尽力放轻步伐,让木屐敲击青石板的声音小些。奈何她们从小也没受过这方面的教导,如何施力完全一筹莫展。再加上头上重量太大,头昏间也没办法掌握。
昭娖身后两婢女执起长衣摆,随着那些侯夫人一同向宫门入宫走去。昭娖脚上木屐落地无声,走得行云流水和那些穿着木屐走起路来颇有些吃力的侯夫人大不一样。身上佩环微微摆动并没有因为她的走动发出多少声音。
等到进了宫门,那些跟着贵妇人的婢女则要全部退到宫门以外。身份低贱又非是崇方中之人,怎可步入长乐宫宫门?
按规矩,侯夫人们必须按照一定的顺序前去长信宫朝贺皇后,而不是一入宫门就马不停蹄的朝长信宫奔去。
到了一间宫室里,内官让侯夫人们停步休整一下。
内宫的掌事黄门正让那些侯夫人按照一定的顺序排成队伍,第一个自然是皇后的亲妹妹舞阳侯夫人吕嬃。吕嬃是皇后的亲妹子不说,夫君舞阳侯樊哙还是皇帝的重臣。
第二个是酂侯夫人也就是丞相萧何的夫人打头。萧丞相很受天子信赖,在列侯中食邑最多甚至可以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与酂侯夫人并排的是平阳侯夫人,平阳侯曹参和萧丞相向来不合,两位夫人前面只是淡淡的行礼颔首过后各自站队。
昭娖的身份是留侯夫人,张良在功臣中走极端,册封功臣的时候刘邦让他自行在齐地选择三万户。张良推辞掉只要求留县,即使是这样刘邦还是封了他一万户的食邑。可在功臣排名里他被排到六十多号去了。
昭娖的位置自然不能太靠前,但黄门对她的态度也非常的客气,将她排到中间的位置。那些侯夫人们脸上敷着重重的脂粉,可是站在那里动作有些一丝的僵硬和不自然。昭娖双手袖在袖中,眼睛微微一瞟,正听到黄门在喊“户牖侯夫人。”
不一会一个高髻的华服夫人前来走到昭娖的对面去。
户牖侯夫人应该就是陈平的妻子。她不留痕迹的别过眼去。
侯夫人们面对将要进入的长乐宫心情都有些坎坷,有些人将身上的佩饰和衣袖又小小的整理了一下。
大典将起,侯夫人们在内官的带领下穿行过重重的行空复道。复道链接两座宫殿的行道,穿行于半空中。人走在复道上有凌云驾雾之感。
立刻有几名侯夫人走在上面感觉自己立刻就要掉下去了,尤其眼角瞟到远处飘渺的山景,冷汗从发鬓里细细的渗出来。
张氏此刻也是大气都不敢出,她第一次进宫一举一动皆不敢按照自己的意思来。就是怎么走路她眼角的都是瞅着那边的留侯夫人。
留侯夫人的年轻让张氏小小的吃惊了一下。列侯们绝大多数出身不高,连带着他们的妻子也是少年忙于农活家事。年纪大不说面容也难免没了青春娇媚。
而留侯夫人的面容姣美,在浓妆之下也不失那份柔媚。更让她惊讶的是,这位夫人行走间腰下玉组并不会被撞动。眉宇淡然间已经和她们完全区别开来了。
张氏收回目光,随着队伍朝长乐宫前殿之后的长信宫走去。
长信宫下台阶有九十九取极数之意。宫殿高耸入云。有夫人抬头一看立刻就惊呆住了。
侯夫人们登上台阶,长衣摆上从那些洁净的阶上滑过,在身后展开一个昳丽的角度。
从周朝传承下来的前朝后寝的宫廷格局,在长乐宫这座宫殿也适用。前殿还是决定朝政大事的地方,例如眼下的册封皇后。
乐鼓大响,长乐宫前殿里,身着上绀下皂后服的吕雉静静听完那些冗杂的诏书,口称臣妾接过皇后印绶。皇后之玺以白玉雕成,皇后之玺等同天子之玺,皆是金螭虎钮。此时又一重的乐鼓声大响。
有皇后印绶,表明皇后已经册立。
长信殿里外命妇们跪坐在殿中给她们安排好的茵席上。
“皇后至——”在鼓乐声中,黄门尖细的嗓门充盈满每个人的耳朵。吕雉在殿外下辇走入殿内。
殿内的侯夫人立即从茵席上起身,待到皇后在殿内上位坐下,侯夫人们立刻按着学过的举起袖中双手过头弯下腰来行大礼。
贵夫人们头上发饰很重当她们弯下腰来行礼的时候,有几个年纪大的侯夫人微不可见的脚下踉跄了一下。
对上位的皇后一礼到地,然后跪在茵席上广袖振开去继续行礼。
行礼振袖是一件非常讲究的事情,一不小心袖子就被皱巴巴的甩在一旁。
“皇后长乐未央。”侯夫人们俯□来。虽然在家里刻苦练习过,但大多数人还是力不从心,再加上厚重繁琐的衣物,头上重重的发髻。有几个夫人差点把额头砸在交付在身前双手上。
吕雉在上俯瞰那些夫人们。她眼角瞟见一名夫人双袖漂漂亮亮的服帖在席上。
帷幄旁的皇后长御扬声答谢道“皇后曰可——”
那些侯夫人才起身再次稽首拜下,重量压在头上,一伏一仰间,头皮被扯的生疼。有些年纪大的吃力坐起来隐隐约约有些摇摇欲坠。
酂侯夫人年纪已大,而且位置最前面万万不能失了礼。此时已经有些气息不匀。
昭娖从容起身,动作行云流水似是生来一般,没有任何吃力和忍耐。这在一群拼命忍耐不适的夫人中倒是显得很是轻松。
张氏羡慕的朝她瞟了一眼,很快将视线拉了回来。不管是真轻松还是假轻松,总要比她们看上去好多了。她生怕自己礼节出错,行礼的时候是盯着旁人,旁人怎么做她就跟着怎么做。
虽然行动间还是有些小小的僵硬,但在上位者也不注意就是了。
而吕雉嘴角含着一抹笑视线从那些外命妇的脸,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