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鸟兽的声音全部都消失了。
万籁俱寂,诀尘衣的心脏每次跳动的感觉都会变得更加纤细,而且……那种细微的砰砰声叠在一起,好像有两个心脏在搏动。
苍魇低头在他胸口听了一阵。
不是好像,真的有两个心脏在搏动。
“师父,徒儿冒犯了。”苍魇急忙扒开他的衣衫。
诀尘衣的皮肤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心脏的位置略微偏上的地方,有一个黑红相间的东西正蛰伏在皮肤之下,一头大一头小的梭子形,恰似一个丑恶的蛹。
它正和着诀尘衣心脏搏动的频率微微颤动。
血液正在它体内如同周天运转般运行不止,慢慢汇入身体变成黑色。它体内化成实质的黑色越来越多,形体也越来越凸出,越来越真切。
“这是什么?蛹乙?为什么……为什么……”苍魇百思不得其解,蛹乙本来附在罗曼身上,现在怎么会到了诀尘衣那里?
“因为他把你身上的蛹乙引到了自己身上。”水镜的声音陡然想起,吓了苍魇一跳。
“水镜?你也来了?你在哪?”这会儿只要能有个能出主意的人都好,是人是镜子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你师父腰上的锦囊里。”
苍魇赶紧翻出了那个杏黄色的锦囊,里面一汪水色,却没有半滴水渗出来。这应该只是水镜的一部分,它的本体还留在水月洞天的镜框里。
“水镜,你说师父把我身上的蛹乙引到了他自己身上?我什么时候被蛹乙附身的?”
“你察觉不到吗?上一个蛹乙的宿主把它给了你。”水镜的声音很平静,“你被谁咬了吧。”
苍魇一愣。
难道被罗曼咬的时候,蛹乙就到了他身上?
臭小子,这简直就是借刀杀人!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苍魇嘭一声站了起来,又狠狠的撞上了车厢的顶棚。
一瞬间的金星乱冒之后,脑子里又冒出了另外的疑问。
如果蛹乙已经不在了,他又何必再对何欢……
“小子,你撞傻了?”
“没……没有。”苍魇又慢慢的坐了下来,“只是有些事情没想明白。”
“有空东想西想,还不如好好侍奉师父。你师父的时候已经不多了。”
苍魇又是一愣:“什么叫时候已经不多了?”
“蛹乙马上就要成熟了,等它吞噬了心脏就会破蛹而出。值得庆幸的是,用你师父的修为作为养料长成的魔蛹,至少不会是作恶的魔兽吧。”
“你说得轻巧!蛹乙不是可以解吗!极乐宫的引魂鼎不是可以把它唤出来吗!”
“谁告诉你极乐宫有引魂鼎?那东西已经自世间消失了近百年了。”
“又是消失百年?”苍魇马上就想起来爱借东西从不归还的鬼王宗。
窗外粉红色的迷雾已经遮蔽了目所能及的一切。
他总算知道这架马车到底是在往哪儿走了。
“那群半人半鬼的家伙会那么慷慨借鼎给我们吗?”
水镜回答得斩钉截铁:“不会。”
苍魇很想直接掀桌:“那咱们到这儿来做什么?”
“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哪吧。”
苍魇也跟着沉默。
“苍魇,你师父待你是极好的。他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身上有很重的伤,每到晚上就痛得直哭,于是他把你的伤引到自己身上,几乎替你分担了所有的伤痛。”
“我……我知道他待我好。”苍魇按了按胸口,难怪就连被姽婳震伤的五脏六腑都已经不再疼痛了。难怪自小师父就经常脸色苍白的蹙着眉,苍魇的伤势并没有减少分毫,但痛,总是师父在替他承受。
心里被针扎了似的痛。
“没良心的臭小子,你不记得了吧。有那么一次,你师父已经坐化登仙去了,你却死死抱着他哭喊要他回来。修道之人清修几百年为的就是飞升登仙,而他却为你回来了。你扪心自问,可曾有一天不给他惹是生非,可曾有一天的侍奉孝敬。”
“我不记得……不,我记得。”在这世上苍魇只有师父这一个亲人,他又怎能不记得那一天是怎么抱着师父冰冷的身体又哭又叫。
水镜沉吟片刻:“小子,若你师父不在了,这辈子都别忘了他。”
若这世上再也没有了诀尘衣……
握紧拳头,十个指甲深深的掐进肉里,痛彻心扉。
水镜没有实体,也没有感情,虽然他说话能模仿出人类的喜怒哀乐抑扬顿挫,但它实际上只是一个旁观者。
所以它的话,往往都是最真实最深沉也最令人恐惧的。
苍魇脱了上衣,以指为刀,在自己胸口划了一道血口,又将诀尘衣胸口划开。
魔蛹感觉到包裹自己的皮肤被破开,立刻蠕动着慢慢离开,更加牢固的附着在心脏上。
若硬要把它弄出来,估计只能连心脏一起挖出来。
“师父,苍魇再也没机会孝敬你了。”苍魇重新把他抱起来,让两道血口紧紧贴在一起。
胸口越来越痛,有异物硬挤入胸膛的感觉。
整个身体忽然间冷了下来。
“苍魇……你做什么?”到底是修为深厚的仙师,诀尘衣几乎是在蛹乙离体的瞬间就苏醒过来。
两道血口都在流血,交错着刻骨的疼痛。
“往后的时间师父要是寂寞了就再收个徒弟吧,千万别再找我这样顽劣不教的。”蛹乙已经比上次附身的时候成熟了许多,尖利的钩爪刺入心脏的感觉也变得格外刺痛,“像玄清那样就好,虽然脾气不好,也总会人前人后的贴心侍候你……不会到处……到处惹是生非……”
诀尘衣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抓着他的肩头。
“师父,别再把这东西抢回去了……自己造的孽,我自己承担……”苍魇把他推开,扯好衣服猛然跃下马车。
“苍魇!苍魇!”
背后的呼唤越来越小,苍魇不敢慢下脚步更不敢回头望一眼,径直冲向浓雾中间。
这些日子的伤痛折磨,这具皮囊早已经自内里腐朽,死也好活也罢都不再重要了。
浓雾当中完全分不清方向,只能跟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这是什么鬼地方!想找个地方死也这么难!哇哈……”脚下一空,苍魇忽然开始了前滚翻后滚沸侧滚翻各种角度翻。
他忽然从浓雾间穿了出来。
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前面是一道悬崖,身下是斜到连苍蝇都很难站住脚的陡坡。
没路了。
没有小树,没有杂草,地上的石块都小得让人悲愤。
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可没路我也刹不住啊!
“我是想死,可没想死无全尸啊!救命啊啊啊啊啊!”苍魇一声怪叫,划着完美的抛物线飞下了悬崖。
酒香饭香鸡汤香。
风声水声鸡叫声。
苍魇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铺天盖地的一群鸡,而且是绝对的居高临下。身下担着两根树枝,一根卡着胸口,一根担着大腿,跟晒衣服似的。
挪挪身子,他整个人都跟散架了一样。
胸口本来憩伏着蛹乙的位置一片血肉模糊,上面插满了金针。
肩头,大腿,肚子,头顶,脸,也插满了金针。
这绝对属于过度治疗,或者是医疗事故。
“救~~命~~啊~~”苍魇一喊,所有的鸡全部抬头看他,俨然是训练有素。
“晒干了么?”玄清闻声转了出来,手上居然抱着一个饭桶。
“干……干了吧……”苍魇咬牙切齿,见过晒衣服晒肉干晒豆腐干的,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晒人的。
“我这么费力才把你从水潭里捞回来,不谢谢我吗?”玄清仰脸笑着,两眼水色滟潋。
妖魔一样的玄清,他是可触可摸的,带着万劫不复的味道。那种眼神总是只滑掠过肤血不要骨肉的冰凉,却是一种无解之毒,你无法站在里面,却更不愿站在外面。
“谢谢……谢你八辈祖宗……晒归晒,你好歹也翻个面吧?”照这种晒法,不死也脱层皮了。
“有力气拌嘴了?想翻面就翻面吧。”玄清从旁边拿了根竹竿一桶,苍魇直接咚一声掉在鸡群中间。幸亏是面朝上,不然这一下保准能要了他的命。
“哎呀,手滑了没翻好。”苍魇听见玄清喃喃自语的时候气得差点直接西奔极乐。
“你还有什么要求?”玄清的脸部特写从上方出现。
“有,杀了我。”被摔得这么狠,没散的骨头都散了。
玄清很严肃的说:“行,用饭勺还是用饭桶?”
苍魇死了,胸口插着把饭勺。
苍魇死了,头上扣着个饭桶。
好吧,都死得很难看。
“免了……把这些针拔掉行吧?”满脸都是针,皮肤紧得连笑都笑不出来。
“行。”玄清把袖子一卷。
“哎呀!哇!嗷!唔!啊!嘶!”
何苏叶坐在树下面,一边品着酒一边吧嗒着嘴:“徒儿下手稳准狠,将来定是我辈中数一数二的针术高手,啧啧。”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霸王我啦,呜呜呜~~古耽武侠真是好冷哟~小风嗖嗖的刮~
23有花有酒还有奸情(倒V)
难得今天有花有酒;有鸡有饭。
苍魇站在饭桶前面拼命添饭,然后用勺子把饭按紧实。走开两步,意犹未尽,又转回去添了一勺。
玄清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你要不要再进去踩踩?”
苍魇遗憾的放弃了那桶白花花的饭,转回来坐在那块用来当桌子的石头边上:“玄清;你实在太不可爱了。”
玄清直接埋头吃饭懒得理他。
“玄清;为什么每次我落难都会遇见你们?”“何医师;你是怎么把蛹乙弄死的?”“玄清;你从哪把我捞出来的?”“何医师;为什么我身上完全不痛了?”
玄清继续保持沉默。
何苏叶趁机大吃特吃。
横竖是没人回答问题。
“你俩说句话再吃行不?我真的很好奇啊!”
“你的话还真多……”玄清把竹筷捏得咯咯作响;“要是你真的摔死了,咱们这儿一定会清净许多。麻烦你别这么话痨行吗?”
“话痨?”何苏叶条件反射似的掏出了三根金针,“这是病;得治。”
苍魇抱着饭碗迅速撤离。
酒足饭饱,何苏叶又早早的钻进稻草睡了。玄清爽快的把锅碗用具全部扔进泉水,等着水流自然把它们冲干净。苍魇在一边大大的赞扬了他这种划时代的创新理念,然后被理所当然的无视了。
他俩显然都不怎么想跟他叙旧。
苍魇只好无奈的钻进了稻草。
被救一次是奇缘,被救两次是善缘,被救三次……是孽缘吧。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师父!”幼小的苍魇抱着诀尘衣痛哭失声,“老桃翁!水镜!师父……师父他没气了!”
“不必难过,你师父已经坐化登仙了。”水镜的镜面平静无波,“修行百年,为了就是这一刻,你该为他开心才对。”
“坐化登仙?”苍魇的哭声戛然而止,“坐化登仙是什么意思?”
“从今往后你就是水月洞天的主人。别哭了,往后你要一个人过日子,必须自己担起光耀门楣的大任。”
苍魇脸色都吓得惨白:“为什么要一个人过日子!师父……是不是我再也见不到师父了?”
“对,坐化三天之内,就连躯壳也会化作灰粉彻底消逝。”
“不行!我要师父回来!我要师父回来!”苍魇搂着诀尘衣冰冷的身子重新大哭起来。
“苍魇,听话。你师父已经走了,再哭闹也是于事无补。”
“我不管!我要师父回来!回来!”
是夜,无风。水月洞天一片静谧。
苍魇的哭声在空荡荡的山间迂回,听起来格外凄厉。
“师父!你是不是不要我了!苍魇会很乖的!你要我学的我都学,要我做的我都做!师父你回来……回来!”
“师父!”苍魇睁开眼睛,嘭一下坐起来。
身上的稻草哗啦啦的滑下来,明明山间风寒露重,他却出了一身冷汗。
最近他好像特别容易做噩梦。
这是诀尘衣羽化登仙那次的情景。
他哭喊了一两个时辰,最后连喉咙都哭出了血丝,诀尘衣到底还是睁开眼睛了。
“大半夜的闹腾什么!”何苏叶跟着坐起来,蓬头垢面发插稻草,显然不是很清醒,“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马上滚,另一个是立刻滚。”
“何医师,外面很冷。”苍魇摆出无辜的表情,“我保证不闹腾了行吗?”
何苏叶把头顶的稻草拔下来掏了掏耳朵:“当然你还可以选择立刻马上滚。”
苍魇悲伤的爬起来,乖乖的爬到了洞外面,远远的一眼就看见玄清一个人坐在大石头顶上。
“你怎么这么喜欢看星星?星星很好看?”苍魇跟着翻上了大石头,坐在玄清身边。
好消息是他不是一个人。
坏消息是坐在石头上仰望星河的玄清仍然当他不存在。
头顶的苍穹早已经幻变成了漆黑的帷幕,漠漠无声,笼罩天地,渐渐的,只剩下星光错落。
“弱水一瓢惹尘埃,寂寞九重染秋风。三千红尘负明月,袖染余香过江东。”玄清的吟哦声恬淡中含着隐隐的哀伤,遥遥的笼罩这四周静默的花树和山峦。
玄清的脸看起来很寂寞。
其实他俩很像,苍魇的生活只有师父、老桃翁和水镜,玄清只有何苏叶和鸡。
师父从来都宠溺他,而何苏叶却明知道玄清失踪了也始终不闻不问。
苍魇同情的看着他:“玄清啊,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过得特憋屈特没劲特窝心?”
玄清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你说的是你自己么?”
苍魇无语了半晌。
师父冷漠,玄清刻薄,是不是长得好看的人都得有点讨人嫌的毛病?
玄清仰头望着浩渺无尽的夜空,水色的眼眸中闪动着璀璨星光,白衣舞成一只翩跹的蝶。
夜风深寒,他却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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