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步舞是一种易学但极难跳好的舞蹈,纵然武田在东京和沈阳时学习过跳舞,却没有接触过这种十分优雅,不适合群舞的舞蹈。尽管舞厅里光线很暗,也尽管方天羽穿的是一身黑色西装,看着这样的舞步,武田的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在水平如镜的湖面上滑翔的白鹭,舒展着翅膀,轻灵地掠过;还有随风飘散的蒲公英,那一朵朵洁白随风打着转儿,时快时慢,忽远忽近。
方天羽随着舞步来到武田跟前,恰好这一小节节奏略慢下来,舞步也跟着一缓。就在这一缓的当儿,方天羽转过头,冲着武田一笑,笑容里有种孩子气的得意,配合着他优雅舒展的舞姿,武田忍俊不禁之下,心里突的一跳,好像白鹭忽然在水面上留下一道涟漪,也像是蒲公英在心里的某一处种下了一颗奇妙的种子。
武田默然了,痴痴地看着方天羽重新滑远的身影,愣了半晌,到舞终的时候才露出一个惊艳不已的笑容。从这一刻起,方天羽的笑,方天羽的舞,方天羽那些不满、挑衅、害羞、优雅、得意的姿态,都永远地存入了武田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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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方天羽,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离开舞厅时,方天羽问道。
武田没有迟疑,他的化名他早就用熟了:“吴添明。”
方天羽嘟囔着将他的名字念了两遍。
“明天你还来吗?”武田忽然很想多和这个有意思的方天羽打交道。
方天羽不明所以:“怎么了?”
一个好主意闪过武田的脑海,他笑了笑说:“明天,我们比别的东西。”
拼酒
*3*拼酒
转天晚上,方天羽再次走进舞厅的时候,武田却不在舞池边上坐着。他左右看了看,武田坐在吧台边,隔着人群向他挥挥手,脸上的笑容写满了不怀好意。
方天羽穿过人群来到吧台前,瞧瞧他面前摆着的一溜酒瓶子,再看看武田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问道:“难道是——拼酒?!”
“没错。”武田随手拎了一瓶洋酒过来,打开了递给方天羽。
方天羽接过来,面露难色。
武田一笑,唯恐天下不乱地问:“酒量不行?”
方天羽握紧了酒瓶,恨恨地说道:“我从军队里练出来的酒量,还怕你不成?”说罢,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下了一大口。
武田给自己也开了一瓶,问道:“咱们文斗还是武斗?”
方天羽放下瓶子,想了想说:“文斗!”
军中斗酒,有文斗武斗的说法。文斗就是两人一人一碗,轮流来喝,看谁先倒下。而武斗则是两个人都敞开了喝,喝到两个人都倒下,看到最后谁喝得多。
“好,文斗省时,就文斗!”武田举起瓶子向方天羽一示意,仰头喝了个干净,又催促方天羽,“我这一瓶都下去了,你那儿还有半瓶呢。”
方天羽一副上当受骗的样子,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吹起了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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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台上横七竖八倒着一堆空瓶子,武田站起来才够得到空瓶子堆那头的酒。他拎了两瓶过来,在自己面前放了一瓶,又在方天羽面前放了一瓶,豪气干云地说:“喝!”
方天羽趴在吧台上,抬起一双醉眸,为难地伸手把瓶子拖到跟前,犹豫再三,还是没勇气打开盖子。
“喝不下了?”武田幸灾乐祸地问。
方天羽拿酒瓶往吧台上一顿,说道:“胡说!我先去一下洗手间。待俺回来,再与尔大战三百回合!”他学起了京戏里的念白,自认为气势逼人,实则醉眼迷蒙,憨态可鞠。
武田被他的模样逗笑了:“乖乖!戏文都出来了。好啊,你赶紧去吧。不过你要是借机溜走,下回可就不是斗酒,而是要罚酒了。”
方天羽撑着吧台,摇摇晃晃站起来,才抬脚就踉跄了一下,眼看就要歪倒在地。武田赶紧一把架住他,搂着他的腰让他勉强站稳了。“你醉了,还是别喝了。”武田说。
方天羽摇摇头,刚才这一站,酒劲上头,他的舌头已经有些大了:“不,不行!还没……分,分出胜负呢。”
武田哭笑不得地搂着这个连站都快站不住,偏偏还不肯罢休的人,一低头,只见方天羽耷拉着脑袋靠在自己胸口,看不见面目,只能看到乌黑的头发,和他的个性一样线条分明的发旋儿,还有因为醉酒而发红的耳朵和脖颈儿,黑的浓郁,红的羞涩,这黑与红映入武田的眼中,一时间竟叫他看得失神。方天羽攀着他的胳膊直起腰,一抬头就对上了武田直愣愣的目光,疑惑地问:“怎么了?”
武田哑然,此时的方天羽与昨日那张扬之美比起来,又别是一种魅力。白皙的脸上泛起潮红,那两片红云没过耳垂、脖子,没入发际和衣领中,让人不禁幻想那些被遮盖的地方是否也浮现出了同样可爱的红。眼角因为轻眯着而微微上挑,迷蒙的眼神柔和了原本深邃分明的轮廓。此刻的方天羽褪去了骄傲的外衣,看起来分外无辜单纯。
“喂!”方天羽凑到武田耳边故意大声说道,见武田被吓了一跳,他得意地问:“你,你喝醉啦?还是,傻,傻了?松手!我……要去洗,洗手间!”
武田看看吧台上东倒西歪的空瓶子,又瞧瞧手中搂着的醉得不轻的人儿,斩钉截铁地说:“我陪你去,不过去了之后我们就不喝了,我送你回家!”
“不行!”方天羽不依不饶,“还没分出胜负!”
武田感觉到手上越来越沉的重量,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好吧,我输了行了吧?赶紧告诉我,你住哪儿,我好送你回去。”
方天羽揪着武田的衣襟站直了,凑到武田面前,鼻尖都几乎蹭到了武田的鼻尖。带着酒味的温热鼻息拂过武田的脸颊,馥郁得让人迷醉。“你给我听好了!我,方天羽!输了就是输了,用不着你让着我!”
武田一愣,手上顿时松了一股劲。
方天羽放开武田,一脸大义凛然地往后退了一步。
“小心!”武田喊。
方天羽踩在了一只倒地的酒瓶上,一跤坐倒。幸好吧台前的地上铺了地毯,否则说不定已经屁股开花。
武田忍着笑赶紧上前去扶起他,问道:“你没事吧?”
方天羽被摔得晕头转向,定了定神看着武田,讲了一句让武田彻底崩溃的话:“这事儿还没,没完!有本事下次,咱们,比喝白的!这,这洋酒我喝,喝了几年,就……是喝……喝不惯……”说着,他居然靠在武田怀里睡着了!
“哎!别睡,你还没告诉我,你住哪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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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一阵敲门声忽然在一片石库门中响起。一个老人披衣而起,来到门前问道:“谁呀?”
“这是方天羽的家吗?”
门外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听起来气喘吁吁的。
老人打开门,只见一个穿着黑呢子风衣的男子正站在门外,身上背着的正是方天羽。老人赶紧让他们进来,着急地问道:“我家少爷他怎么了?”
那男子来到屋里,把方天羽在沙发上放下,说道:“我叫吴添明,是方先生的朋友。他喝醉了,我送他回来。”
老人从厨房打了盆水进来,刚才屋外黑暗,看不清彼此的长相,到了灯下,武田俊朗的样子让老人看得愣了愣,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絮絮叨叨地说:“少爷也真是的,这几年总是在外面喝酒,酒喝多了伤身呐!哦,对了,这位先生。还是要多谢你把少爷送回来。”
武田客气了两句,见老人要为方天羽擦身,就起身告辞。
老人送走了武田,一回头,方天羽已经从沙发上坐起来了。“你没事吧?”老人问。
方天羽闭目揉着太阳穴回答:“没事。老唐你去休息吧,我自己来就行。”
老人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还是依言上楼去了。方天羽走到脸盆边,掬水洗了洗脸,精神才好了些。看着水中倒影着的自己,他皱起了眉头,在想些什么。忽然,他一笑,自言自语地低声说:“吴添明,呵!这个武田,挺有意思的。嘶……头疼……”
相救
*4*相救
情报处的人这几天多多少少都发现了武田少佐的异样。这位平日里总是挂着不冷不热笑容的情报界新贵这几天比从前笑得要更多一些,有的时候在看着文件,忽然就笑出来了。不仅他的笑容多了,笑容里的笑意也多了。从前的他即便是笑着,眼神却是淡漠的。这两天逢人依旧是一笑,只是偶尔那眼眸里的开心都快要闪出来。
“少佐!”山口刚从门外进来,就看见武田一边看着文件一边笑。
一身戎装的武田抬起头,接过山口手中的资料。几天前他让山口去调查方天羽的背景,今天就到手这么厚厚的一份资料,山口的效率让他很满意。他随手翻了几页,问道:“这个方天羽有问题吗?”
“没有。他过去的一切都很清楚,包括在军队里担任过什么职务,都能够很清楚地知道。所有的人、事和档案都能对的上。”
武田又问:“那么,到上海之后的情况呢?”
“也基本上明朗。具体做成过哪几单生意,大约赚了多少,亏了多少,资料上都写了。不过……他最近好像点麻烦。”
“哦?”武田想了想方天羽遇到麻烦事情时应该会出现的跳脚的样子,嘴角的笑容看起来更加快活,“他会有麻烦?他招惹了什么人?”
“生意上好像不是很顺利,一周之前在当铺里当掉了一枚戒指。这两天舞厅里好像也有人看不惯他,说要教训他。”
武田点点头,方天羽在舞厅里太过耀眼,不管是舞女还是名门闺秀,又或者是有夫之妇,统统都爱和他搭上两句嘴。至于那些好男风的老板,肯定早就明里暗里递过好几次消息了。可方天羽是个好胜要强的性子,各方的要求高兴答应的就答应,至于那些非分之想,他更是理都不理。这么一来,只怕不想得罪人都难。武田面露不快,把资料往桌上一扔,问:“要找他麻烦的是什么人?”
“几个不入流的混混,都是被舞厅里那帮大少雇的。”
武田若有所思地挥手让山口出去,靠在椅背上随手又翻了几页资料,不耐烦地扔下资料站起来从衣架上拿了便衣出去了。
武田驱车来到方天羽住所附近那片石库门的时候,正是晚饭前后,各家各户飘出饭香,勾得他肚子里馋虫作祟。他把车停在方天羽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点起烟来抽着。他已经换上了便衣,还是那件呢子风衣,他知道现在中国人对日本人,尤其是日本军人多多少少都会有敌意,更何况方天羽曾经是军人。他还不想那么快失去方天羽这个如此有趣的朋友,所以不愿意在他面前暴露身份。
方天羽还没出现,另一辆车从弄堂另一头开过来,车刚停下,车上就下来了五个手拿木棍的混混。其中一个见武田把车停在这里,走上前来对武田指手画脚地说:“快把车开走,爷几个一会儿要在这里办事,如果不小心砸了你的车,爷几个可不管!”
武田挑了挑眉,原来找方天羽麻烦的人这么快就来了。
那个混混还想说什么,那头的同伙低声喊道:“快点,他来了。”
武田一笑,原来这帮混混想的和自己一样,要在方天羽回家吃饭的路上截住他。武田在座位上给自己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他不着急下车,方天羽行伍出身,对付几个混混还是绰绰有余的,他倒是很想见识一下方天羽的身手。
方天羽办了一天的事情,饥肠辘辘地回家,可还没到家门口,就看见五个手拿木棍,凶神恶煞的人守在路口,看样子是冲着自己来的。这时候跑已经是来不及了,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尽量神色如常,让他们以为只是个长相相似的人罢了。可惜,才走到他们面前,就被看起来是头头的那个挡住了。“喂,你就是方天羽吧?”
方天羽深吸一口气,却没有回答,而是直接一个拳头挥了过去!
武田在心里叫了一声好,重围之中主动出击,确实是经过实战的人才有的魄力。
不过,方天羽即便是掌握了先机,可这一次恐怕也是有大麻烦。谁能想到一个其貌不扬的混混居然棍术这么好,谁能相信一个棍术超群的人竟然会去当混混!
武田开始坐不住了!
方天羽集中精神对付那个使棍的高手,可还是力有不逮,再加上旁边略阵的喽啰,更是难缠。忽然他给人戳中了腿弯,单膝跪倒在地。他就势一滚,踢倒了一个混混,可右肩上也挨了重重一棍,让他的动作停滞了一下,于是那高手一脚踢在了他的左肋上,顿时疼得他连气都喘不上来。
那四个混混赶紧扑上去摁住方天羽,其中一个还抽出把短刀来,对着方天羽的脸比划:“你这小白脸儿,没事儿长这么好看干嘛?就因为你长得好看,偏偏还不让人碰,这下好了,得罪了人。人家要让我们看着办,你要是愿意呢,就跟我们走,那老爷等着你呢。要是不愿意呢,毁了你这张脸也就算了。怎么样?好好考虑一下吧?”
“该考虑的人是你!”答话的人却是武田。他一腿就先踢向那个拿棍的高手,一旋身,从风衣底下拔出了手枪,冷冷地问道,“是自己滚,还是我用枪子送送你们,你们自己考虑!”
几个混混见到枪都是一愣,胆大的还跃跃欲试要去夺枪。武田看也不看一下,“砰”的一枪就打在了那人的脚尖前,子弹在石板路面上磕出一缕青烟。
半分钟不到,所有混混都跑了个一干二净。
武田上前去扶起方天羽问:“你怎么出门不带枪?”他知道,军阀出身的方天羽一定会有枪。
方天羽叹了口气说:“老仆回乡探亲,我把枪给他防身了。”
武田皱起了眉头:“你家里就一个老仆吗?他不在,你晚上吃饭怎么办?”
“前面拐个弯就是个面馆。”方天羽龇牙咧嘴地坐起来,指着街口说道。
武田搀起他,说道:“走,我带你吃饭去!我家里还有两瓶从东北带过来的治跌打的药酒,等吃了饭给你上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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