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是个孩子,白彦飞没有放下枪,语气却缓和了些,奇怪地问:“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什么在这里?”
那孩子看看白彦飞,又看看郦照存,或许是觉得郦照存更面善一些,冲着他问:“你们说的‘武田’是武田一郎吗?他在哪儿?”
郦照存收起枪,走到孩子面前把他从柜子里扶出来,柔声说:“我们讲的那个人不是武田一郎,而是武田弘明。”
孩子失望地抹了抹发红的眼眶,害怕地看了白彦飞一眼说:“我不是故意要听你们说话的,我知道你们要对付日本人,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保证!”
郦照存蹲了下来——十二三岁的孩子身量已经挺高了,郦照存抬头看着孩子绷得紧紧的小脸,微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半夜还在这里?”
孩子不知为什么,觉得郦照存很亲切,乖巧地回答:“我叫满儿,明天是我第一次登台,所以我想先来踩踩台。结果后来有人来了,我害怕,就躲进柜子里了。”
郦照存点点头,笑着摸摸孩子的头说:“原来是这样。那你能告诉叔叔,武田一郎是谁吗?”
满儿的眼眶又红了红,着急地回答道:“我知道日本人不好,在北边的时候,我听好多东北逃过来的人说过。可是一郎真的是好人,真的!”
郦照存拉着他的手安慰道:“别怕,叔叔虽然对付日本人的情报机关,但不会为难好的日本人,你别紧张,慢慢说。”
满儿终于放松了些,开始讲起他和武田一郎的故事。原来这孩子也是江浙一带人,小的时候被人拐卖,流落街头。一对日本夫妇收养了他,而武田一郎就是这家的孩子,是他最好的朋友。后来武田一家乘船回国,发生了海难,满儿就再也没有见过一郎。
“原来是这样。”郦照存擦去孩子的眼泪,小声劝慰:“武田一家都是好人,他们在天堂会幸福的。”
“可是一郎死了。”满儿难过地拉着郦照存的袖子,“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郦照存叹道:“有的时候死亡并不一定是最不幸的,相反,死亡可以把一切都留在回忆里,那些美好的过去就永远都不会变。人活着,就会有变数,有无奈,有痛苦。相见不如不见,中日之战一触即发,谁能保证下一次相遇就不是生死相拼呢?”
“我……我不懂。死了怎么可能比活着好?叔叔,你别难过……”机灵的满儿已经觉察了郦照存的悲伤,小大人似的抱住他,似模似样地安慰着。这时的满儿还不知道,郦照存的话会一语成谶,现在他还不懂的道理,会在数年之后会让他感受到灭顶的痛苦。
郦照存亲昵地摸摸满儿的小脸说:“叔叔不难过,满儿也不难过。”
白彦飞看着这相互安慰的一大一小,也不禁感慨万千,但还是冷静地提醒道:“照存,该走了。”
满儿拉住郦照存的手说:“叔叔放心,今天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的。过几天我就要跟着师父回北边了,没有人会知道你们的事情的。”
郦照存和满儿道了别,看着孩子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才站了起来。一个温暖的怀抱从后面贴近,郦照存一惊,问道:“彦飞?”
白彦飞从背后抱着郦照存,心疼地说:“照存,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的心有那么的疼……你为什么一个人扛?为什么不让我来帮你分担?”
“我没事,你不用在意这个。”郦照存想要掰开白彦飞的手,白彦飞却抱得更紧。
“为什么,我就好像活在你的盲点里一样,你总是看不见,我对你……”
“白彦飞!我们该走了!”
“你自己也知道,你和武田是不可能的,你为什么要让一份绝望的感情占据你的心,却不愿意让别的人走进来呢!”
郦照存怔住了,他想起了方天羽说过的相似的话。难道,真的应该试一试吗?
白彦飞掰过他的肩,将饱含着疼惜和悲伤的吻印在他的唇上,想要温暖那两片柔软。郦照存没有动,只是在白彦飞结束这深情但轻浅的一吻之后,淡淡地说:“走吧。”
跟踪
*5*跟踪
郦照存和白彦飞坐在戏园子里听戏,台上是昨晚见过的满儿,他的艺名挺响亮,叫“凤奎”。满儿扮的是双枪陆文龙,虽然身量未足,可看得出来基本功是很好的,唱念做打都很不错。
两人磕着瓜子,喝着凉茶,看上去十分惬意的样子,手上却沾着茶水在桌上推演行动方案。推演完毕,戏也快收场了,两人这才得闲听了一会儿戏。白彦飞提起了孩提时看戏的趣事,比如个子小看不见就上树去看,比如一群小伙伴溜进后台捣乱。白彦飞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演《铡美案》的时候,戏班子想借两个孩子扮演秦香莲的一对儿女,女孩儿们当然是羞于抛头露面的,凑热闹的男孩子里面就数郦照存和白彦飞长得最出挑,理所当然被拎进后台扮上。两个孩子一亮相,看戏的大人们都喜欢得不得了,尤其是那个女娃儿,十足的美人坯子。结果卸了妆一看,那男孩儿是白家的二少爷,至于那女孩儿,分明是郦家大少嘛!当晚,郦照存就被爷爷打了屁股,两天起不来床,“有损斯文”、“颜面何存”的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过这件事白彦飞却没提,否则这戏园子里只怕会上演兄“妹”相残的戏码了。
散了戏,两人并肩走在街上,郦照存还在想着刚才的戏,想到王佐为了陆文龙断臂入胡营,不禁感叹自古潜伏反间者是否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忽然,白彦飞拉住了他的手,低声说:“四点钟方向有一个人一直在盯着我们看。”
郦照存不动声色,往左手面商店的橱窗看去,果然,橱窗里映出的街道对面的行人中,有一个人正鬼鬼祟祟地往这边看。
“是刘强,行动队的队长。他不认识你,我们分开,你赶紧脱身。”郦照存小声快速地说。
“不行,那你怎么办?”白彦飞说。
“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目标太大,我一个人反而容易脱身。”
“身上有带枪吗?”
“带了。”
“甩不掉就往人多的地方走,该开枪的时候别犹豫,我听见枪声就会去找你的。”
“知道。”
“小心!”
“嗯。我数到三,我往左,你往右。一,二,三!”
两人迅速分开,白彦飞走进人群中,郦照存拐进一旁的巷子里。
刘强想也不想,穿过马路,跟着郦照存进了巷子。如果是有经验的特工,一定不会让目标发现自己。但刘强没什么跟踪经验,郦照存一直能感觉到他还在不远不近地吊在身后,越来越觉得哭笑不得。他一连用了好几个反跟踪的办法,刘强一点反应都没有,仗着力气大脚力好,傻乎乎的跟着,追了两条街都没跟丢。
郦照存倒还有耐心跟他耗下去,不过刘强这个急脾气已经等不及了,撒开腿跑着追上来,还喊了声:“少帅!”他这么一喊,街上许多人都看了过来,郦照存一个头两个大,赶紧往更深的巷子里走去,把人往僻静处带。
“少帅!别走那么快,等等我!”刘强跑上来,拉住郦照存兴奋地说,“可算追上您了!我刚刚看见您的时候还不确定是不是您,越看越像,原来真的是您啊!您不是去天津了吗?什么时候回的上海,怎么不去看看少佐呢?少佐想你想得快疯了!”
他急匆匆的一串话讲得郦照存心里一暖,可郦照存不得不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故意带上些南方口音奇怪地问:“你做什么?好端端的拉人家衣服,扯坏了怎么办,你赔呀?”
刘强一愣,指着自己说:“少帅,我是刘强啊,才大半年没见,你不会就不认识我了吧?”
“你神经病吧!还说什么大半年没见,我根本就没见过你!松手,松手!”郦照存把手臂从刘强手里拉了出来,抬脚就要走。
刘强不依不饶地挡在他面前说:“你不能走!你是不是少帅,我可能认错,兄弟们都可能认错,就是少佐不会认错。你跟我走,让少佐认认,少佐说不是,我才信。”
“你说走就走哦?你什么人呀,一下子少帅一下子少佐,你当兵的?你个大头兵又不是警察,凭什么带人走?”郦照存继续絮絮叨叨地说,右手暗暗靠近了腰际,如果刘强再纠缠,他就只能动手了。
“反正你就得跟我走!”刘强牛脾气上来,硬是要拉着郦照存走。
郦照存右手已经碰倒了手枪,就在他即将出枪的一刹那,一个人影闪过来,一拳把刘强打得倒退两步。
柳光宗挡在郦照存和刘强中间,拉开了架势。郦照存悄悄把手放下,仿佛他从来没有想要出枪似的。
“你谁啊?让开!”刘强怒气冲冲地说。
柳光宗毫不相让地回答:“我是他表哥!你又是谁?干嘛拉着我表弟!”
郦照存适时地搭腔:“这个人认错人了,非说我是那个谁谁谁的,还要带我去认人咧!”
柳光宗活动了一下手脚,一副准备开打的样子,说道:“别以为我们兄弟俩好欺负,我们可是在青帮交过份子的,要找麻烦想清楚了再动手!”
“青帮”二字一出,上海滩不论是谁都要给三分脸面。刘强权衡了一会儿,悻悻地抱拳告辞。
看见刘强走远了,柳光宗才松了口气,笑道:“照存,原来你的乡音是这个样子的,蛮好听……”他一回头,才看见郦照存脸色不善,赶紧闭口。
郦照存收起刚才的小男人模样,看了柳光宗一眼,训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在跟踪我。”
柳光宗低头不语。
“告诉我理由,为什么跟踪?你现在不是应该在组织行动人员的吗?”
柳光宗心虚地说:“对不起,组长!”
“对不起?执行任务期间私自脱岗,而且还跟踪上级,你一句对不起就能盖过去了?”郦照存戳着柳光宗的心口说,“你这么做,是把战友丢在险境中,是逃兵!你的良心会安吗?”
柳光宗愧疚地说:“我知道错了……可是……”
郦照存抬手阻止了他的解释,警告道:“什么都不用说了!听好了,下不为例!如果再让我发现一次你擅自脱岗,或者这次的行动因为你而出了什么问题的话,你就给我滚回南京去!上峰会收拾你的!”
“是!”柳光宗诚惶诚恐地说。
郦照存拍拍被拉皱的衣袖,转身走了。柳光宗站在原地发呆,许久才自言自语地说:“照存,我只是忍不住想要见你,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你,我已经无可救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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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强黑着一张脸把夏飞青拉到一边,小声说:“我今天看见一个人,明明长得跟少帅一模一样,可他就是不承认自己是少帅!”
夏飞青吃了一惊,忙说:“真的?你可别乱讲。”
“少帅那个天人似的模样,天下有一个就难得了,哪里还会有第二个一样的长相的!咱们少帅又没有同胞兄弟……哎,你说会不会是少帅已经回上海了,不过就是不想见少佐?”
夏飞青刚要说话,身后传来一个激动不已的声音:“你说谁回来了?”
刘强一回头,见是武田,连忙报喜:“少佐,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了一个跟少帅长得特别像的人!不过那个人说不认识我!”
本来一副混沌模样的武田一听,双眼顿时亮了起来:“你说的是真的?”
“小的可不敢骗少佐!”刘强把巷子里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武田。
夏飞青在心里暗叫不妙,武田继续颓废下去无疑对特别情报组是有利的,而唯一能让武田重新振作起来的就是“方天羽”。如果武田真的重新把精力放到情报工作中,那么以他的能力,日租界内所有的中方特工都会受到威胁,而首当其冲的就是郦照存!
“你在哪里见到他的?”武田急切地问。
夏飞青试探着插了句嘴:“万一那真的不是少帅怎么办?”
“不管是不是。”武田志在必得地说,“我都要先找到他。我不想让自己再后悔了……”
变局
*6* 变局
和刘强在大街上找了好几天,武田始终没有找到方天羽。就在这个时候,特别调查团又出事了,一队训练有素的特工又一次袭击了码头,炸毁了新的器材仓库,横山大佐气得差点劈了负责相关事务的人。武田也被殃及,挨了一顿训斥,才终于收敛了一些,没有再日日酗酒,并且开始过问已经几近瘫痪的偷天计划。
又过了一个星期,一封盖着天津邮戳的信放到了武田的桌上。一直疯了似的找人的武田终于消停了,他放下手中的信,许久没有说话。一转头看到摆在桌上的那张合影,没有对好焦的相片里模糊一片,只能分辨出隐约的轮廓。武田蓦然间泪流满面。“你说你很幸福,让我不要挂念你……”武田捂着脸无助地喃喃自语,“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少佐!”山口走进来,看见武田这副样子,吓了一跳。
武田抹了把脸,平静了一下问道:“什么事?”
“南京那边的内线送过来一份资料,大佐让各个负责人都看一看。”山口递过来一份影印出的资料。
武田随手翻了几张,无非就是力行社针对日军调查的资料。内线不是力行社内部的人,到手的资料通常不是第一手的,所以武田一直很轻视这种情报。但是,当他翻到其中一张的时候,却愣住了。
“偷天计划分析报告……”武田翻开这份报告,一字一句地读下去。写报告的人掌握的情报很少,却能从非常零星的资料中找到联系。他推测出的偷天计划的内容居然和武田当初的构想十分接近!武田急忙翻到报告的最后,报告撰写的时间是一年以前,而日期上面的作者落款竟然是“郦照存”三个字!
武田的心跳空了一拍,赶紧拿起桌上的信,和报告上的字迹比对起来。幸好,一个笔锋凌厉,一个挺瘦秀润,相差甚远。武田揉揉太阳穴,他记得郦照存是精通英文的,而他的天羽对英文一窍不通。那次去喝咖啡,方天羽不小心把一个美国人落在地上的钱踩着了,鸡同鸭讲了好久,直到武田笑够了,才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