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槐对唐糖的态度不以为意,照旧送汤送药,无微不至。祭祀一过,他空闲了下来,便光明正大地仗着自己神棍的身份陪在唐糖身边。大多数时候,两人都是自己做自己的事,紫槐爱看书,大半天的时间,手上永远捧着本书。倒是唐糖,愈发见不得紫槐脸上的笑容,硬是要日日拉上诺敏作陪,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往往那个时候,独处的两人甚至可以沉默上一整天都不说话,这种氛围让唐糖很是坐立不安。
时间一晃便到了六月,唐糖也熬过了怀孕头三个月的不适期,不再对着美食干呕泛恶心,胃口也逐渐大了起来。在紫槐特意准备的药膳调理下,她的身子也渐渐丰腴起来,脸色红润、四肢有力,和两个月前的她简直不是同一个人。
身子好了起来,唐糖便开始担心起别的事来。肚子总有一天天大起来的时候,到时候就算想瞒也瞒不住的,难道真要对族里的其他人说,她这莫名其妙的神女和紫槐那同样莫名其妙的神棍早在众人不知道的情况下暗通款曲,还珠胎暗结?
只是,这样的忧虑并没有困扰唐糖很久,因为紫槐失踪了。
那是在五月末的时候,一开始,唐糖并不以为意,直到诺敏有意无意地对她提到,说是久未见到先生露面了,她才惊觉,一向亲自替她熬药备饭的紫槐竟有十日未曾出现在她面前了。
直到第十五日的晚上,浅眠的唐糖被屋外一声重物倒地发出的沉闷声惊醒,她出门一看,却差点吓得叫出声来。
柔柔的月光倾洒而下,微凉的夜里却泛起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一身紫衣的紫槐静静地倒在地上,仿佛睡着了般。眉头微皱、睫毛轻颤,只有那薄唇依旧挂着抹淡淡的笑,不邪气也不魅惑,宛如新生婴儿般纯净且满足。瀑布般的墨发盖住了他修长的身躯,染血的指尖在青石板上悄无声息的垂着,原本一尘不染的他此刻却是那般的狼狈不堪,暗红色的血迹透过内里的衬衣向外不断地渗出。
唐糖不允许自己有思考的时间,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把紫槐从地上拽了起来。大力牵动了他胸前的伤口,他轻轻的呻吟着,带着几声微喘。她这才注意到,那伤口仿佛最利的剑在他胸口划上深深的一个伤痕。
咬了咬唇,唐糖此刻的脸色不比紫槐苍白,她拖着他那沉重的身子一点点地向屋内挪去。“你且忍忍罢。”诸如武功高强还不是被人伤成这样的奚落之语,到了嘴边却如鱼刺哽喉,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将紫槐扶到床上躺着,唐糖便转身欲去村里找大夫给他医治。岂料,蓦一转身,手臂便被拉住了。
“不、不用。”紫槐半眯着眼,艰难地喘息着,随即指了指自己怀里,又朝唐糖摆了摆手,“别让外人知、知道。”
唐糖疑惑万分,却也不再坚持,便照着紫槐所言,从他怀里摸出了几个瓶瓶罐罐,知道大概就是疗伤用的伤药。她颤颤巍巍地用剪刀剪开了紫槐胸前的衣服,到底还是被眼前之景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造成,但见他胸前的皮肉翻卷,鲜血淋漓,白皙的肌肤反衬着那可怖的伤痕,也亏得他如今尚能保持清醒的意识。
唐糖强忍住胸口翻腾欲吐的恶心感,去屋外打了盆清水,用干净的布沿着伤口拭去那些污秽。待清理完毕,她才轻轻抓着紫槐的手,柔声道了句:“你忍着点疼。”说完,便将瓶中的药粉均匀地倒在那道伤口上。
紫槐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只是除了那重重的喘息声,再无别的声响。唐糖的背脊早已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而紫槐的汗更是如雨般的滑落,苍白的脸上再无一丝血色。他强撑着自己顽强的意识,在唐糖耳边说出了几味中药名之后,便头一歪,彻底地昏死了过去。
唐糖拼命睁大双眼,努力散去自己眼中不断浮起的水汽。她从衣柜里挑了件干净的白布衣,把衣服剪成布料,用极粗糙的手上替紫槐裹住了胸前的伤口,那暗红色的血总算是稍稍止住了。
待做完这一切,唐糖无力的靠坐在屋内的竹椅上,仍免不了的心悸。紫槐这几日究竟去了哪里,遇见了什么人,究竟是遭遇了怎样的打斗才会伤他至斯……想着想着,天已快大亮,唐糖也早已没了睡意。她默记着紫槐告诉她的那几味药,趁着村里刚刚升起几缕炊烟时,便换了套干净的外衣步履匆匆的推门而出,向医馆而去。
所幸医馆的大夫因为紫槐的缘故,对唐糖的索药行为也不以为意,乐呵呵地将几味药慎重地包好,又嘱咐了她煎药的剂量和时间。
免不了,诺敏还是会来找她,唐糖便以身子不适为理由推托着要静养。诺敏自然是信以为真,便笑着应诺,倒真是好几日都不再来竹屋烦扰唐糖了。
紫槐给自己开的那些药大概是消炎用的,伤口还未好的时候,便开始发起烧了,所幸服了药又一连昏睡了好几日后,便也退了烧,意识也比先前清醒了很多,然仍旧是睡着的时候比醒的时候多。
待到他能下地时,时间一晃已近六月中旬。一旦醒了,紫槐的恢复速度也快了许多,不仅伤口开始结疤,胃口也比先前好了许多,除了气色差些,披上衣服不细看,倒也看不出是曾经受过重伤的人。望星族的人只知道他们的先生回来了,仿佛这种事经常发生似的,没人来过问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究竟去了哪里,见到他仍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对他和唐糖为何会如此亲近,也只当是因为唐糖神女的身份。
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因为紫槐的受伤而一日千里,相反,主仆间的礼貌客套渐渐变成了整日整日的沉默,就算紫槐醒来时那一声谢,就算他时时用无比复杂的眼神凝望着唐糖,唐糖也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只作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第八十九章
六月十四,月圆前夕。诺敏特地跑来告知唐糖,说是十五那日便是他们族的邀星节,却神神秘秘地不肯详说。
唐糖暗觉好笑,对诺敏的故作神秘也不甚在意。她心想,这望星族名字里便带个星字,凡大事小事也必要与星星扯上些关系。
紫槐在伤未痊愈却可下地的第二日便不再鸠占鹊巢霸了她的床,照旧药汤美食不断,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一般。
这一夜,唐糖睡得极不安稳,整夜都被噩梦所扰,时间仿佛回到了紫槐出事的那一夜,同样的夜凉如水,同样的推门而出,只是倒在地上的那人血流满地,止也止不住。唐糖吓得大叫,顿感大汗淋漓,她想伸手去扶,却发现无端端的便有鲜血自她的双手上流下来的,蜿蜒成一条细细的血河。她跌坐在地上,惊恐万分,再看躺在地上的紫槐,那凤目薄唇的清俊脸庞竟不知何时变作了君落月那张妖魅众生的绝美之颜。
唐糖只觉悲从心来,张口欲呼,胸前却猛地一滞,宛若压了块巨石,险险喘不过气来。
不断流出的血已经将倒在地上毫无声息的君落月层层包围、渐渐吞噬,她死死地抓着胸口,心头一阵刺痛,终是从无边的梦魇中惊醒过来。
心仍剧烈的跳动着,汗水顺着额头滑落至脖子,她才惊觉,自己已然吓出了一身的汗来。
竹屋内,皎皎月光透过爬满藤蔓的窗格子斜洒在地面上。桌上燃起了一盏悠悠烛光。唐糖轻叹着,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右手正紧抓着一角紫色的衣摆,而床边,紫槐轻扶着她的手臂,满眼的忧色。
“夫人可是做噩梦了?”紫槐温柔地探出手,欲抚上唐糖的额头。手才伸至一半,才觉不妥,想缩回已然来不及了,竟愣愣地停在半空,神情颇为尴尬和古怪。
唐糖亦是微微一怔,随即撇开脸躲过了紫槐似挣扎似无奈的目光,不着痕迹的将自己的手臂从他的手中抽回,又拉了拉盖在自己身上的薄被,冷冷道:“半夜三更,你怎会在此?”
紫槐的身子猛地一震,动了动唇,却未说一言。
不待他回答,唐糖便有些不耐地转头瞪向他,口气不善道:“主仆不分、男女不顾,他将我交托给你,自然是十分放心,莫叫我怀疑你的忠心。”
那张优雅的唇瞬间噙上了一抹淡淡的苦笑,原本邪气的凤目也只剩下不知所措的迷茫,被唐糖教训了一通,他自然知道那话中之意。这话确实重了,却教他眼中恢复了几分清明。
缓缓地起身,将烛火吹熄。唐糖听着那步履声一点点的从屋内移至了门外,只听到那一声叹息后的话语,轻轻地仿佛从天边飘来:“我怕夫人出事,只是来看看,只是、来看看……”
唐糖靠坐在床上,再无睡意,手指轻抚着手腕,却触及一温润。抬哞一瞧,正是半年前,她仍在羽国皇城时买下的月镯,只因这镯子名唤月,她戴着便再也没有离过身。
“君落月你个大混蛋……”唐糖将头埋进被窝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浓浓的哭腔。她想,纵然他瞒着她将她送至此地,她到底还是想他的,想得心里泛酸、心头发疼。
门外,那俊雅如竹的男子负手而立,手心攥紧似要掐进肉里。良久,他才疾步离开,再不敢回头。身后,一地的落叶、一地的心伤。
这样的夜里,山中亦是静悄悄的一片,只有,有人因心乱而辗转不得入眠,有人因想念而恋恋不愿入睡。唐糖维持着坐姿很久很久,久到她自己都以为要睡着了。直到,断断续续的,随着晚风,那不知名的歌声飘入她耳中。
初时,她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听着听着却发现那歌声仿佛格林童话里的吹笛人,拥有蛊惑人心的魔力。那不是人的声音,亦不是任何一种鸟儿的高歌,那般低低的吟唱就像微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雨珠敲打石板的滴答声、溪水趟过鹅卵石的潺潺声,那是来于自然又与自然融合的美妙天籁。
唐糖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也轻得几不可闻,她轻轻地下了地,披着衣服便朝屋外走去,泪珠已经凝成泪痕,唯有相思在心头。
好像担心歌声会就此中断,她走得很是小心翼翼。平素胆子便不大的她此刻却出奇的大胆,循着歌声,竟一步步的向山林中走去。
夜里的林子静寂无声,偶有枭鸣,唯有歌声低低回荡着,带来一种奇妙的安心感。
水声由远及近的传来,唐糖裹紧了衣领,蓦然想起,在望星族内有一条被他们喻为母亲河,那条倒映着无数星光与银河遥遥相望的星河。白日里,她也曾在诺敏的带领下见识过这条河的美丽,不急不缓地在山间流淌,你永远不知它的源头究竟在哪里,也不知它终究会流向何处,它可能与无数条溪流汇聚成一股并入大海,也可能灌溉在田野最终形成一方湖泊。
眼前,是那条美丽的星河,尚未盈满的月亮剪碎了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伴着几许星光,宛如与世隔绝的另一方天地。
拨开草丛,唐糖慢慢地走向了河边,那歌声便来自河中央。她放眼望去,见到了一个无比美丽的女子。
女子樱唇微张,吟着一曲美妙的天籁,长长的青丝覆盖着半裸的曼妙肌肤,最终在水面上散开,随着波纹静静荡漾。白藕般的修长手臂高举过头,掬起一手水中明月,点点晶莹水珠顺着手指缝隙,像钻石般纷纷洒落。河中金色、红色的鲤鱼围绕在她的身边,从水下探出半个脑袋,嘴巴一张一合,也似乎在跟着那天籁合唱。
那双迷幻的银眸仿佛是世间最璀璨的宝石,倒映着大自然的美,也将今晚的妩媚夜色尽收眼底。
唐糖痴痴地望着眼前之景,宛如身处梦境,没有害怕与惶恐,先前纷繁的思绪反而因为这歌声而渐渐平静下来,从心底深处涌起一阵感动,脸上再次湿润一片。
在那氤氲朦胧中,她看见女子缓缓地将头转向她,绽放出一朵比世间任何花儿都要美丽的纯洁笑容,笑在唇边,唇含笑意。玲珑小巧的耳朵被反射着熠熠银光的鱼鳍所取代,那眸子里的流光溢彩在见到唐糖的瞬间不减反增,是怎样的欢喜、怎样的激动。
唐糖就像被定身了一样,站在岸边一动不动,任由那女子向她游来,带着欢喜的笑,竟无一丝担忧与害怕。
女子长长的头发缠绕在光洁如雪的身上,下身隐没在水中,竟直直地划水而来,像游鱼般毫不费力。
待到那冰凉的指尖触及滚烫的泪水,唐糖才如电击般的惊醒,她一个趔趄,便一下子坐在了河岸边的青草地上。
女子并未上岸,那笑容在瞧见唐糖右手上戴着的月镯时终是转化为长久的呆滞。良久,她那玉葱般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唐糖的右手,将戴着月镯的手腕紧贴在她的脸颊上细细摩挲着,带着凉意的泪珠便颗颗滚落而下,在水面上漾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娘……』女子的樱唇并没有动一下,但唐糖却真真切切的听到了那一声无比眷恋与悲伤的轻唤。
她低头,终是看清了女子的下半身,那是一条覆盖着密密银鳞的绝美鱼尾,加之两侧的鱼鳍。鲛人泣珠、珠落玉盘。在她面前的是一位真真正正的鲛女,泣泪成珠,价值连城;膏脂燃灯,万年不灭;所织鲛绡,轻若鸿羽。
“我听卖镯子的人说,这镯子本来是属于一鲛女的,怎么到他手里的,我也不知道。”见女子执着成这样,唐糖大抵明白了手中的月镯于她的意义有多大,她斟酌着还是将实情和盘托出,岂料女子的眼泪却愈发流得厉害了。
那嘤嘤的泣声吓跑了女子周遭的鱼群们,晶莹的泪珠也不如人们传言的那般化成珍珠,但鲛女确确实实存在,并且就在她眼前,握着她的手,不断地哭泣。
唐糖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这样的月色下,在歌声的指引下,因为月镯的牵绊,好像冥冥之中老天自有安排,让她与她相遇,没有隔阂、没有戒备。
『娘死了,她化作了天上的云朵、清晨的朝露、冬日的雪花。我们鲛人死后便再无躯体,随着风升腾上天,伴着雨落降于海。这月镯是娘的化身,她死了,镯子的魂也没了。我知道,她死了,因为月镯再也不会回应我了。』鲛女仰起一张美艳动人的倾城容颜,悲伤化作泪水,断断续续地向唐糖倾诉着她的痛、失去至亲的痛。
“生于海,死于海,这是好事,她不在了,却又时时刻刻陪伴在你身边,每一缕吹拂过你发间的清风,每一天晨曦夕阳的照耀。”唐糖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样,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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