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便使眼色给秋韵,秋韵忙跟着点头。
“三小姐说得不错,二爷才刚吃了药睡下,太太此刻过去只怕反又是一番折腾。”
几个人你一眼我一语地劝住了荣太太,连馨宁见这事算是瞒过去了,也便放了心,扶着丝竹的手一路回去,却在才出了长房的一个回廊下被人拦了下来。
“奴才请大少奶奶安,大少奶奶吩咐的事儿奴才给办了,这就是大爷如今天天落脚的地方。”
李嫂一脸神秘地递上了张小纸片子,丝竹见连馨宁不动,忙伸手接了。
因人来人往地也无话可说,那李嫂便自去了,连馨宁坐在轿中一声不吭,手中紧紧握着刚从丝竹拿过的字条,却始终哆嗦着手不敢揭开。
回了屋荣少楼依旧未归,连馨宁独坐在桌边望着桌上的纸片出神,丝竹和玉凤站在边上一句话也不敢多说,那上头写的地方多半就是大爷的外宅,以前不知道还好,如今知道了,叫奶奶如何自处呢?
忽听得外间一阵脚步声,便见云书嘟着嘴走了进来。
“奶奶,大爷今儿个不回来,派了那小乞儿过来传话。”
小乞儿?连馨宁这才想起前些日子荣少楼曾在外头带回来过一个蓬头垢面的孩子,说是捡来的,就让他在家里当个粗实下人给他口饭吃好了,想必便是那个孩子吧。
“什么乞儿不乞儿的,人家可怜见的在外头要饭难道是自己心里头乐意的?偏你们爱拿他取笑,我看他倒是是好孩子,很稳重,如今既跟了大爷,你们也该尊重些,人家没名字么?”
云书被主子这么一说也自知理亏,不该把对荣少楼的不满发泄在一个小厮的身上,只低了头吐了吐舌头,便出去带他进来,这里丝竹得了连馨宁的眼色,也起身到里屋去准备。
“奴才给大少奶奶请安,大爷今儿个去安亲王府办事,晚上被几位贝勒爷拉着吃酒不放,今晚想是回不来了,特地嘱咐小的回来捎个信,还让奶奶好好保重身子,家里的事莫太操心,夜里早点歇息。”
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厮走了进来,规规矩矩地跪着不敢抬头看一眼,连馨宁见他样子挺清秀的说话也有条理,心里也还算喜欢,见他怕得厉害的样子,便和颜悦色地叫他起来说话。
“你就是小石头?以后好好跟着大爷,别和那起就知道胡吹海玩的家伙瞎混,大爷自然不会亏待你。”
“是是是,奶奶的教训奴才定当记在心里。”
那小石头见这大少奶奶不仅人长得跟画里的一样,说话也温婉和平,便也去了几分怯意,不仅如此,还忍不住把她和外头的另一位女主子做了个比对。
若论样貌青鸾姑娘艳冠群芳当之无愧,只是太美的美人难免就令人产生高傲难亲近的意思,反倒不及眼前的大少奶奶观之可亲。想到这里,他都不免给大少奶奶抱屈起来,大爷接连两夜宿在那边,跟青鸾姑娘好得那个蜜里调油,那女子也着实放得开,当着他们这些下人的面儿就敢嘴对嘴儿地给大爷喂酒,这么个热情如火的软玉温香,搁哪个男人身上能拒绝得了?
第 35 章
连馨宁跟着又问了几句荣少楼这两日来的起居,饭吃得可好,早晚凉了记得添衣,小石头一一应了,却越发不敢抬头。
说了一会儿功夫打量着连馨宁都问完了,丝竹便走了出来,手中捧着一个小盒子,里头是一个小金锁儿,外带二两银子。
连馨宁瞥了一眼也没说什么,只看着小石头笑道:“你刚来这里我也没什么好赏你的,就当是见面礼吧,以后大爷进进出出还要你多照应着。”
那小石头哪里敢收?还是丝竹几次三番硬塞到了他兜里,这才千恩万谢地接了,又磕了头才下去。
云书却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道:“奶奶也太好性儿了,大爷既派他来报信,他自然知道大爷在外头都做些什么,奶奶何不仔细问问?还白给他那么些好东西。”
连馨宁听她这么说,不由苦笑。
“这种事我问了他就能老实答么?再说大爷既说了是在安亲王府,那便是了,何必多心想来自己跟自己生气?”
丝竹听她这话说得颇有心灰意冷之意,忙递了个眼色给云书不许她再胡说,心心念念用余光瞅着桌上那涨字条子,也不知连馨宁到底看了没有,那个叫做燕四胡同的地方,究竟有着怎样的秘密?
一夜无话。
次日正是十五,连馨宁照例要去相国寺进香,因丝竹被铃兰烦去赶制荣太太屋里的针线,她便带着玉凤和云书同去,谁知临出门前荣清华忽然来了,笑嘻嘻地也要跟着去走一趟,便一同坐车出了门。
阳春三月的天气本就是出城登山郊游的好时候,再加上也是进香的正日子,一路上山就十分热闹,待到了山门,更见人头攒动,香火鼎盛。
“这相国寺咱们家是常年都做功德的,前年给菩萨重塑金身,大半的银子也都是咱们家出的,大嫂子若说要来,只需派个人过来同他们的住持慧净禅师说一声,莫说不用同这么些人挤着上香,就是要他亲自为大嫂解经说法只怕也不难,何须如此麻烦?”
随着一众平民百姓一同拾级而上,耳边喧哗吵闹不断,荣清华不由略有不满。
连馨宁见她一张俏生生的脸蛋被太阳晒得通红,额上也沁出点点汗珠,不由莞尔道:“佛祖面前众生平等,我们虽是有些根基的人家,在这些事情上却不该拿着身份地位去同寻常百姓争抢,只怕菩萨知道了也是要不高兴的。你若累了我叫个婆子背你上去可好?”
“那倒不用,清华不累,只是怕嫂子吃不消,你毕竟是双身子的人呢。”
荣清华冲着连馨宁甜甜一笑,继续亲热地挽着她的胳膊,连馨宁笑着摇了摇头尚未开口,边上的云书已得意地笑道:“那是二姑娘不知道,我们奶奶从小便诚心,就是看她这份心意,菩萨也是要保佑的。”
“小蹄子,佛门圣地不可随意妄语,时辰已经不早了,咱们快走吧。”
几人说笑着进了寺门, 荣清华因荣家的规矩极多也少有机会出门,如今既出来了便想四处逛逛,连馨宁见她并不曾带跟着的人便不大放心,倒是云书也是个好动的,早已站在荣清华身边眼巴巴地看着她,想想这丫头自从跟着她进了荣府确实也给拘坏了,便干脆让她们两个一同在附近转转,又让两个跟着出来的婆子也去,小心伺候。
连馨宁照常进香祈福,也不过是求些家宅平安之类,这里只剩她同玉凤两人倒也便宜,添了香油后四下无事,因想着上个月来时后面的一片梅林尚没有动静,这里的红梅是极有名的,不知现下都开了没?一时兴起,便携了玉凤一起从寺里的后门出去,直奔梅苑而去。
玉凤见她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反倒替她着急,不由拉住她小声问道:“奶奶既诚心供奉菩萨,何不求个签问问前程?”
“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何前程可问?”
连馨宁听她这话问得稀奇不由好笑,再看她一脸着急的样子这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想必是要她求一求她与荣少楼的前程吧。
二人一路走一路说不知不觉到了梅苑,这里是山寺中不对外人公开的所在,所以知道的人极少,倒也合了连馨宁图清净的心意。
果然料得不错,满园的红梅皆以盛开,暗香浮动疏影清芬,十分动人。
主仆二人缓步其中,忽听得不远处有女子呼喊的声音,循声望去却见两名妙龄女子相互搀扶着倚树而立,通身的打扮一看便知也是大户人家的女眷。
那丫鬟打扮的女子一见有人来忙又朝着她们呼喊起来,原来是她家少奶奶适才赏梅时不留神崴了脚,偏这里四下僻静,竟求救无门。
连馨宁和玉凤都是热心肠的人,当即上前帮忙,由玉凤和那丫鬟搀扶着那受伤的女子,连馨宁则在前头带路,带着她们到了不远处的一角小亭歇下。
“多谢这位仗义帮忙,小女子头一次来到此地,只知道贪玩一时失态,若不是遇着奶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女子坐定后便又忙着起身向连馨宁行礼,连馨宁忙按着她不叫她起来,这时才有功夫细看她的样貌,不由也在心中赞叹不已,好一个闭月羞花的美人,莫说脸上的五官无一处不精致,便是那眉宇间一点淡淡的似愁非愁,似病非病的神态,也真真堪比西子捧心,不知能令多少人失了魂。
“快没这么着,你还有伤呢,快坐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要这么客气,我们可就坐不住了。”
连馨宁笑吟吟地让她宽坐,那女子听她这么说也不好再客气,便又说了些感谢的话, 不知不觉便攀谈了起来。言语间得知那女子唤作阿鸾,小她半岁,今日她与她家相公一起来进香,方才因她相公遇见了旧同窗,几个男人叙旧她跟着也不方便,就自己带着贴身丫鬟四处走一走,不知怎地就到了这里。
“能在此处遇见姐姐真是阿鸾的福气,阿鸾在京城并无亲戚朋友,日后还盼姐姐能多走动,就是阿鸾的造化了。”
那女子似乎与连馨宁一见如故,始终拉着她说个没完,倒是她身边的丫鬟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玉凤见了便忍不住问她。
“姑娘想是着急你家奶奶的腿伤?放心吧,并不曾红肿,想是没有扭到要害,休息个三五七日便能自好的。”
谁知她不问还好,一问起来那小丫头竟急得哭了出来。
“都是奴婢的错,让奶奶受了伤,回头可怎么跟爷交代呢!上回厨下不留心做了一个奶奶素日不吃的菜,奶奶还没说什么,那厨子第二天就被爷赶出去了,爷对奶奶那是比自己心尖尖上的肉还疼,奶奶皱一皱眉他都要着急上火好几天,这回岂不要将奴婢打死!”
那阿鸾一听这话面上便有些不好意思,立刻红了脸,忙拉起那丫头的手柔声劝道:“好莲儿快别这么着,这点小事也值得急成这样?没得叫别人笑话你,快别哭了。”
一面又回头面带愧色地向连馨宁致歉:“姐姐别见怪,这丫头平日跟着我也没出过门,不懂规矩。”
“哪里呢,想来妹妹是个有福的,得夫君如此疼爱,岂不羡煞旁人?”
“那是姐姐大度,若是别人听她这么说,只怕心里早就嘲笑小妹轻狂无礼了呢!姐姐的气度芳华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何须羡慕阿鸾平头小户的,阿鸾羡慕姐姐还来不及呢。”
连馨宁本不是个热络的人,做姑娘时如此,嫁了人也是如此,如今忽然冒出个如花似玉的玲珑女子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地叫着,也实在不大习惯,几次想告辞都被她挽留,只说同她一见如故想好好结交一番,说得连馨宁若再推脱倒有瞧不起旁人的意思,也便只得坐着。
女子之间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些脂粉针黹的话题,连馨宁又是个喜静的,多半都是阿鸾在说,且事事不离她家相公,可见实在是新婚燕尔恩爱有加。
那阿鸾见连馨宁怀着身孕不免又露出羡慕之情,只说她家相公十分喜欢孩儿,只是成亲的日子尚浅,不知何时也能为他添个一男半女才好。她身边的丫鬟想是急着将功补过,少不得更加殷勤奉承,忙一连声说什么爷一心只疼奶奶一个,想要个哥儿还不容易么云云,只怕到时候更要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着才放心了呢。
连馨宁本也没什么,只微笑着由她们说,毕竟荣府人多口杂,不管和谁说话都要留个三分心眼,她也许久不曾毫无城府地与人谈天了,面对两个陌生人反倒心里放松许多。
倒是玉凤在一边听着那主仆二人说来说去尽是些夫妻恩爱之事,怕她触景伤情,毕竟荣少楼冷落多日,虽不曾明说什么也不曾有过口角,但明眼人一看也知道大爷的心只怕是朝外头飞出去了。
此时正好听得不远处有男人在唤阿鸾的声音,料想是她家相公找来了,便扶着连馨宁起身告辞,那阿鸾这次也不再留她,一面叫那小丫头去前面寻她家相公,一面恋恋不舍地同连馨宁作别。
连馨宁心里记挂着荣清华和云书,同她又寒暄了几句便着急离去,谁知那玉凤却是个淘气的,两人在一片花树中走了几步,她便笑着出起了鬼主意。
“听她们说得那阿鸾姑娘的相公竟是个天上有地上无的痴情种子,我倒要看看这样的男人究竟长个什么模样。”
第 36 章(修文无更新)
“能是什么模样,还不就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亏你也好意思说,一个大姑娘家巴巴地要去看男人。”
“好好好,奶奶读书识字的成日家要守那许多规矩,奴婢一个下人可管不了那么些,很看不惯那女人一副轻骨头的样子,偏就要去瞧瞧那情种的模样,搞不好是个四十多岁满脸麻子的矮冬瓜,好容易讨个老婆就当宝了呢!奶奶且站站,奴婢去去就来,管保回来有笑话说给奶奶听!”
玉凤知道连馨宁是同她开玩笑自然也不怕,指着边上的花树叫她在树荫底下略等一等,自己蹑手蹑脚地悄悄原路返回,藏身在片片繁花中倒也不怕被发觉。
连馨宁拗她不过也只好随她去了,谁知左等不来右等还是不来,只得又折回去寻她,不知怎地心中竟忐忑了起来,好像自己真存了要窥探别人的意思似的,想想还是小心些,若被那阿鸾夫妇撞见,岂不难看?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方才那一处八角小亭的所在,远远地便瞅见玉凤偎着一块岩石站着,身边的梅树枝繁叶茂,若不认真细看还当真瞧她不见,不由也起了促狭淘气的念头,干脆悄悄上前吓一吓她,谁叫她先不老实来着?
或许是许久不曾有过这样愉快放松的心情,连馨宁悄悄放轻了脚步一步一步朝前走着,紧抿着双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来,一面幻想着玉凤被她吓得花容失色的样子,一面捏了捏嗓子想着如何能装出个又粗又凶的江洋大盗的样子来。
玉凤似乎看得很专心,丝毫不曾察觉有人就在她的身后,而且正在朝她走近。连馨宁一心只想着同她玩笑压根不曾想到亭子里的人,却再也没想到竟听见了一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正是这温润的声音曾经在新婚的第一天如同一点清泉缓缓流过她十六年来干涸苦涩的心田,正是这温情的声音一直支撑着她在那比连府更令她恐惧厌恶的荣府中苦苦周旋,如今,也正是这温柔的声音,如同一把带着倒刺的利剑狠狠扎进她的心窝,狠捣一气再猛地拔出,鲜血几乎溅瞎了她的眼,酸痛的眼内几乎也要滴出血来。
对面那一方小小天地中,那名唤阿鸾的女子正低头浅笑,一脸羞怯满足地看着跪在她身前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