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薄的红袍之下,掩盖不住属于女子的曼妙身姿。眼前这个人,从眉目之间到举手投足,都是他所熟悉的只属于宁敛的神韵,可这熟悉之间,又多了许许多多他不曾触及的秘密。
只除了一个不曾忘记的夜晚中,似曾相识的气息,与指尖残留的暖意。
“难道那天晚上……阿敛……”他张口结舌,无与伦比的震惊之下,又隐隐藏着巨大的欢喜,“原来你竟是女子?”
分明感觉到顾峥已经吃惊到有几分语无伦次,宁潋此时,却连笑的心情都没有。
“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但你既看到了,我便告诉你罢。”他在心中微叹了一口气,声音却依旧淡漠,“我确实是女子。但我并非人类,而是妖。我之真名,乃是宁潋。”
他的眼睛倏地瞪大了。意料之内也是意料之外的答案,让顾峥处在震惊之中,久久不能回神。
听着雷声,宁潋知道,她绝无可能渡过此劫。上天岂会容忍她这样手上沾满了无数鲜血的人,超脱轮回,飞升成仙?
她忽地扬唇冷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道:“天不渡我,我自成魔!”
天上忽然一声惊雷炸响,像听到了她的誓言似的,乌云渐渐散去,天劫不复。同一时刻,宁潋清楚地知道,在一年之后,她又将渡劫。只不过,渡的将会是魔劫。应了魔劫,这也正式表明,她已堕入魔道。
只不过,是仙还是魔,从来不是她在意的事。
这一声雷,同时也将呆在一旁的顾峥炸醒。
如果……再不挽回,就真的,永远不会有机会了。
他有预感。
“阿敛,我想明白了,不管你是男是女,不管你是人是妖,只要你留下来,不要走,我什么都不会介意,真的!”顾峥急上前两步,扯住宁潋的袖子,神色焦急而恳切。
心下微软,她终是叹了口气,声音柔下了几分:“顾峥,在你心中,江山是最重要的,为了江山,你什么都可以牺牲,包括我。”
顾峥的手缓缓松开了。他抿紧了唇,脸色更白。
她……说得没有错。
所以,当她的权势已经大到了足以动摇江山,他会疑惑、会猜忌、会想尽办法来削弱她的权力。而对于宁潋来说,她并不介意放下权力,倘若顾峥好好跟她说,她未免不会主动放权,但是顾峥并没有这么做。他选择了在背后悄悄动手,削弱势力。
帝王之心,从来都是如此。
而对于宁潋来说,她不愿隐忍,也不屑退让!她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若顾峥愿完全接受她,她愿倾尽自己的一切去回应;但若他不能,她自会转身离去。
只不过,她没有料到的是,时日越久,她的心就越软。
软到她只求他信她;软到在伤了心之后,仍愿意给他第二次机会。
直到退无可退。
“我们彼此之间,都无法把对方当做最重要的人,并且,你无法相信我不会对你造成威胁,我也无法相信你不会为了江山而对我动手。”她顿了顿,语气中有了深深的怅然,“我们……已经再也无法全心全意地信任彼此了。”
她看清楚了。其实他们都是那种如果不能完全得到,就宁可不要的的人。所以决绝如她,决定先一步转身,选择了一条最激烈的路,一旦走上,就再也不可能回头。
“与其等待总有一天会来临的决裂,不如,就选在今天吧。”
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条深深的鸿沟。不知在何时,他们已然踏向了不同的方向,并肩同行早已成为奢望。
倘若勉强同行,他们的骄傲,注定会让他们再一次决裂。
她望着他,他也望着她,两人同时感觉到万般滋味沉淀而成的深深疼痛,却也都清楚的知道,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顾峥,你我此生,永不相见。”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果然……是她。
他听着她的话,面上渐渐浮起一个有些惨淡的笑容。顾峥挺直了脊背,帝王的骄傲重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好,你我便永不相见。”
仿佛有一柄锋利的剑,冲破一切防御,瞬间将她的心整个儿刺穿。明明已经痛到极致,她却骄傲地无视着,彷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她缓缓点头:“那好。”如火般的红袍突然上下翻飞,像黑暗中骄傲地跳动着的烈焰,她踏风而起,从空中离开,消失在顾峥的视线内。
一枝红梅突然从她袖中滑落,跌在太和殿内。殿中本已静极,红梅落在地上,发出极清晰的声音,若一声重锤,敲在顾峥心间。红梅的花瓣上犹有晶莹的水珠,那是原本留在花瓣上的冰雪留下的痕迹。花色艳似烈火,水珠清冷之至,冰与火交融之间,仿佛燃尽了一生的热情。
顾峥俯身从地下拾起红梅,忽然缓缓地,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止不住牙关打颤,止不住双肩抖动,更止不住心中无边哀恸。她走了,她真的走了,就这么转身离开,只留他一个背影,永不回头。
他恍惚忆起,在某个红霞染遍半边天空的傍晚,他说,阿敛,陪我看一辈子的夕阳可好?她答道,你信我一日,我便陪你一日。
他记得,在大婚前夕,他伤心酒醉之后,温润的唇,交缠的躯体,与紧扣的十指。
他记得,宫变之日,在一轮眉月下,她手执长剑,浑身浴血,策马朝他行来,对他微笑:“幸不辱命。”
他记得,某日他躲懒不愿早朝,她直闯寝宫,掀开他的被窝塞进了一团雪,对冻得瑟瑟发抖的他似笑非笑。
他记得……
顾峥忽地仰头,望向洒落无数阳光的苍穹,大声吼道:“回来,宁敛,朕命令你回来!”
吼声在宫殿里回荡着,可他终究没有等到那一袭孤绝的火红身影。
他颓然坐倒在地,忽然,有一滴滴晶莹从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漫出,声声跌碎。
陆 人生若只如初见
宁潋其实没有想到,自己真的可以渡过魔劫。
当那一天,她虽最终身受重伤,却依旧险险抗过九重雷火魔劫时,她便知道,她已经永远失去了回家的资格。因为,宁琅山外的结界,绝不容她这满身魔气的人通过。从前纵知道自己被除名,但也不是不能回去看看,但在这之后,是真真正正地再也无法回去了。
不能回家,也不愿飞升魔界,宁潋便在这人世间游荡。她回过草原,去过江南,去过西域,去过漠北,但却独独再也未曾踏入过京师一步。
她说过永不相见,所以,他在京师一日,她不入京师一步。
观止四十年八月初七,观止帝顾峥驾崩,终年六十八岁,谥号为“武”。后人以“武”评定他一生勤于治国,开疆拓土的功绩。后世之人,每提起兴朝武帝,莫不景仰。
观止帝病危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国,寻找名医的告示贴满了每个城市,百姓莫不担忧。宁潋听说这一消息时如遭雷击,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抬脚踏上了返回京师的道路。抵达京师时,她在京城门口游荡了一整天,就是没有进城去,引得守城的兵士不住狐疑地看她,几乎就要上前盘问她了。就在兵士决定过来之前,她转身离去。
然后,翻墙而入。
之所以要翻墙,还只能怪她自己。从前为了加强管理,防止动乱,她颁布了有关路引的法令,入城之人必须有路引才能进城。现在她只身离开,别说路引,身份凭证一概没有,是真正意义上的黑户。
到了京师之后,她只在京城里面逛了一大圈,却没有入宫。京师变了很多,但也有很多地方仍旧是老样子。她还看到一些面孔,垂垂老矣,依稀带这些熟悉。他们盯着她看,揉揉眼睛,满是惊愕。她朝他们微笑点头,记得她离去时,他们还年轻,而如今已是沧海桑田。在他们上前询问她之前,她已先一步转身离去。
她花了三天时间,将京城逛遍,然后在第四天的夜晚,忍不住悄悄入了宫。
宁潋隐身在殿外,暂未入内。她缓步走到殿外的红梅树下,指尖一勾枝上繁叶,脸却微微侧过,看着那打开的窗户中,露出的龙床一角。
她隐约有种感觉,或许,这是观止帝波澜壮阔的人生中的最后一天。
她要来看他最后一眼,方能放下一生执念。只是看一眼,却非相见,不算破誓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殿内忽然一片混乱,惊叫声、呼唤太医声、哭泣声交织成一片。宁潋足尖轻点地面,一个翻身,跃进了殿内。
甫一入内,她便被满室悬挂的画像惊住。
每一幅,都是她。
当年草原上笑饮烈酒的她,席地而坐远望夕阳的她,手持长戟血染衣甲的她,傲立朝堂指点江山的她……宁潋一幅幅望过去,最后在那幅画着一道骄傲孤绝的火红背影的画下站立,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画像右下角不甚起眼一个黑褐色的血点,久久无言。
顾峥,你作此画时,心痛如斯么……
“阿敛,阿敛……”
早已垂垂老矣的顾峥睁开眼,喃喃念着,费力地向四周搜索着那个他没有一刻遗忘过的身影。房间中的人跪下一片,更是有亲近之人凑上前,费力地想要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他却管也不管,只顾径自搜索。搜寻许久,早已浑浊的眼珠中露出黯然的神色,他终是颓然:“果然,全天下就数你最狠……就连这最后一面,也不肯让我见……”
他的声音很小,很微弱,可她还是听到了。在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也许是生气,也许是伤心,也许是愧疚,也许是心软,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作了空白。她怔在原地,隐身法竟不知不觉解开了。
“阿敛!”只一眼,他便看见了她,便认出了她。顾峥一使力,竟从床上挣扎而起,满殿的人一时都呆在了原地,殿中顿时一片静寂,仿佛天地之间,就只剩了他与她二人。
“阿敛,你过来!”他欢喜地唤道,眼中一片欢喜与期盼。
她没有动作,仿佛没有听见似的。
“阿敛,你过来……就让我见你最后一面,好么?”他的声音渐作凄厉,似已伤到极致。这个声音有着苍老的嘶哑,不似少年的清脆,更不似青年的低沉,时光没有对她的容颜产生半分损伤,却给顾峥刻下了无可磨灭的印记。
不可磨灭,更不可抗拒。
如今,他天年已尽……
想到这里,她的心一痛,最终还是转过了身,面对着他,缓步靠近。只是,她闭上了眼,始终不愿看他。
这已经是她对她的誓言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顾峥等待着她的走近,然后伸出手,握住她。他的手指颤抖着,指腹不停地抚摸着她的手背与手心,仿佛在吮吸久违的甘霖。最终,他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十指紧扣,手心紧贴间,翻腾出滚烫的温度。
他等了半生,才重又等到握紧她的机会。可他,却没有了时间。
他贪婪地看着她绝美如昔的容颜,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着,恍然之间,似乎又回到了意气风发的时代。她就如她毫无变化的容颜一般,记住了曾经的美好时光;而他,只能徒劳地伸出手,看着过往的云渐渐远去。
终于,他缓缓地开口了:“阿敛,你真的不愿意再看我一眼?”
她没有回答,亦没有睁眼。顾峥长长一叹,苦笑道:“果然,你还是那样的言出必行。”
“不过,能再次见到你,我已经满足了。”他的面上,渐渐浮起微笑。
他的手指一根根松开,眼睛渐渐闭上,身体倒回了床上,发出沉重的声音。那一下仿佛是撞在宁潋的心口,她怔怔睁眼,正好迎上他眸中的最后一丝光华。她读出了那丝目光中的满足,紧接着便看着他的眼帘完全合上。
然后,他再无声息。
心急剧地跳动着。宁潋伸手捂住胸口,倒退两步,呼吸急促地望着床上那个已经停止呼吸的人。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他已经真的死了。
周围一片大乱,有人熟识画的,认出了宁潋,约束着其他人不要靠近打扰到他们两人。旁边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无数人奔走忙碌,宁潋却仿佛没有听见,只是望着那个人沉静的面容。此时的他,早已华发众生,皱纹满面,有的只是沉重的死气,早已不似她记忆中朝气蓬勃的少年将军,意气风发的青年帝王。
以为自己见他最后一面,能够放下执念,却没有想到,这最后一面,却让她的执念,更加深重。
也许,早在她看他第一眼的那个瞬间,她便落入了一生的劫,然后万劫不复。
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她又缓缓睁开了眼,眸色沉沉,似已下定了决心。
“顾峥,”她终于第一次开口了,“这一世,我把你让给了这江山,但是你记着,你的下一世,是我的。”
“我一定会再次找到你。”
红袍翩飞,她一步步离开,走出殿门的那一刻,平生第一次,一滴珠泪从她眼中滚落,却又被她衣袖一卷,不知道藏去了哪里。
尾声 山有木兮木有枝
如今距离新帝登基,已过了十四年。
宁潋一直在宁琅山下的宁琅郡隐居。
阳春三月,飞絮满城。
宁潋漫步在街道上,没有目的,没有意图,只是这么散漫随意地走着。
忽然间,心有灵犀似的,她猛然转头望去。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斜倚在杨柳树下,三月的春风将他未能绾上的乌黑发丝荡开,露出少年清俊如玉的容颜。雪白的飞絮在空中打着旋,落满了他的一身,他半仰着头,微眯着眼,仿佛正在尽情享受这三月春光。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直起身,转过头,抬眸向她看来,顿时绽开了一个纯真快乐的笑容。
一如很多很多年以前,他与她的初见。
(后翻看番外)
番外 自在飞花轻似梦
这一天,是宁琅郡萧小侯爷的生日。
萧家乃是当今太皇太后的娘家,家主世袭安国公,掌兵权。而宁琅郡萧家则是其中一个分支,家主乃是阳陵侯萧彧,而他的儿子,就是萧子铮,通称萧小侯爷。
“少爷。”丫鬟敲了敲门,得了他“进来”的命令后,方才入门,笑吟吟道,“您日思夜想的人——宁狐姑娘——来了哟~”
脸上登时一红,萧子铮低声斥道:“贫嘴的丫头。”却又忍不住搓搓手,道,“在哪儿?快带我去见她。”
说起这宁狐,也是宁琅郡中一大奇人。四年前,她流落至宁琅郡,无奈前往朝华楼,成为一名乐师,以高绝琴艺与绝美容颜闻名天下。听闻她的名声,宁琅郡小郡王强迫她入府献艺,宁狐歌一曲《鹧鸪天》后摔琴离去,小郡王阻之不及,只得罢手,任由她离府。自此之后,宁狐更是声名大震,纵是身份高贵之人,亦不敢再对她用强。
宁潋抱着琴,端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