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赋
作者:容予之
楔子 千山只影为谁去
红霞满天。
一道流云横贯天空,南北向延伸至远方,仿佛没有一个尽头。云端之下,一座高山默然伫立,北面山壁如同刀削一般,峭拔孤绝,寸草不生。
只有一株孤松,挺立着笔直身躯,牢牢扎根于绝壁之上。
还有,一道孤影。
宁潋伫立山巅之上,俯瞰脚下山河大地,一身火红衣裳迎风猎猎作响。微一抬头,她遥望北面,默然半晌,喉中蓦地逸出一丝低不可闻的叹息:“京师……”
“顾峥。”
宁潋曾经是宁琅山火狐族公认的天才。她修为未满百年即渡化形天劫,修成人身,二百年后法术大成,依族规下山历练,待她归来后,便是新任族长。
只是……再也没有回山的那一天了。
因为,在下山的七年后,她遇见了一个名叫顾峥的人。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大兴皇朝人人称颂的一代明君,甚至不是一个亲王,顾峥只是一个刚刚开府被封郡王的十四岁少年。
在那个飞絮满京华的日子里,在一身男装化名宁敛的宁潋遇见那个少年之后,她的一生,便完全偏离了宁潋曾经设想过的轨迹。
可是宁潋,永远都不会后悔。
壹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狼烟四起,旌旗蔽空,原本应是空旷无边的草原上,此时却扎满了营寨。大兴皇朝派出的远征北胡人的一支大军正驻扎在这里,根据主力部分所遣斥候的线报,胡人部队被兴朝大军主力击溃后,按照行程计算,一支溃逃胡军将在明日未时左右逃至此处。得到消息之后,将军下令,全军休整,明日务必要配合主力将胡人全军歼灭。
营寨之中。
“阿敛!”少年裹着一床薄被,神情兴奋地对宁潋悄声道,“我们说说话吧,我睡不着。”他的眼珠骨碌碌转着,有着属于少年的一丝纯真,还带出一份常人难有的灵气。唇角挂着几丝笑,眉梢却高高扬起,他眨着眼,脸上满满的期盼。
翻了个身,宁潋面对着少年,明明有着一张足以令人怔愣的的绝世容颜,却带着几分懒散与不耐。她挥手,一巴掌拍在少年的脑门上,懒懒道:“顾峥,吵什么吵,明日便要短兵相接,你想在打仗的时候睡倒在战场上吗?”
看到自己的兴奋与期待被完全无视,顾峥有些委屈:“想到明天要第一次上战场,我就很紧张……阿敛,你不紧张么?”看到眼前的绝色少年已然重新合上双目,一歪头,他凑近宁潋,一边用手猛摇她,一边道:“喂,阿敛!”
宁潋忽然睁眼,一双乌眸冷冷转向少年,眸中一时闪过凌厉之极的光芒:“顾峥,你再这么吵下去,你就滚回京师好好做你那个六殿下,再也别来什么战场了!”
少年一缩头,顿时吓得噤声。沮丧地合上眼,营帐内顿时一片静寂。
次日,申时初刻,战鼓擂响,喊杀之声四起。宁潋与顾峥二人提了兵器,加入混战之中。顾峥看着宁潋手上的长兵,瞪大眼睛道:“阿敛,我不知道你原来喜用最难精通的长戟。”
宁潋眉头微皱,信手一挥,戟尖上的月牙闪过血色的寒光,她已斩了一个偷袭顾峥的敌人:“蠢货,给我认真点。”
顾峥郁闷道:“阿敛,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堂堂大兴朝六殿下,天天被你蠢货白痴叫来叫去的,我还要不要出去见人啊。”就在说话间,宁潋身形微动,右手挥动,长戟划破空气,血肉破碎之声顿起。见到宁潋又为他斩下一个敌人,以及宁潋转眸看来的警告眼神,顾峥一吐舌,这才专心作战。
持续到酉时,号角吹响,战事已差不多结束了。天色渐沉,夕阳似血,宁潋手提长戟,立在成堆的尸体中间,一身薄甲早已被鲜血染红。眸色沉沉地凝望着这血海似的草原,她苦笑一声,伸手无奈地敲敲自己的额头。若欲渡天劫,那就不该惹下这么多的杀业,这战场本是不应来的。
但为什么,就是无法拒绝那个少年带着期盼的请求呢?
宁潋抬头望向晚霞,久久失神。
“阿敛小心!”离宁潋约二十步处,顾峥惊呼。他想也未想地弃下手中长刀,用他毕生最快的速度飞扑过去,把愣愣转头看他的宁潋扑倒在地。利物入体,他闷哼一声,双唇瞬间失了血色,冷汗从他的额间滑下,与飞溅到脸颊上的血水混杂在一起。右肩已经被洞穿,血水不断涌出,一滴滴落在宁潋的脸上。
“阿敛,你没事吧?”他急切的道,却似乎忘了自己。
宁潋咬牙,默念咒语,一扬手,不远处雷光瞬闪,一声炸响,伴随着一声惨叫,才重又归于平静。
不过是一个刚刚开始修行的小杂碎,根本伤不到她……宁潋看了看这个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就冲上来救人的笨蛋,直是恨得咬牙切齿。她冷冷道:“看来我要改变一下对你的看法了。你不是普通的笨蛋,而是天下第一笨蛋!”
少年不服地道:“这才不是笨呢!那道剑光是冲着你心口来的啊!你有危险,我怎能不救?”流了太多的血,顾峥已经有点昏沉。他的身子渐渐在宁潋身上压实,头缓缓靠近,温热的吐息钻进宁潋的颈间:“阿敛,我知道你比我厉害……但是,不管会有怎样的困难,不管会有怎样的后果,只要你在危险之中,我都会拼尽一切力量去救你的……相信我,阿敛。”费力地吐出一长串话,动动唇,他似是想再说出点什么,但却已经无力说出。艰难地露出一个微笑,他缓缓闭上了眼。
宁潋费力地坐起身,抱住已经昏迷过去的少年,一挑眉,冷冷道:“我说你啊,昏都快要昏了,还要硬挺着说这么一长串话,难道只是想展现一下英雄气概,顺便告诉我你翻了一盘?”
口中虽然是在说笑的模样,可是话语到了最后,声音却渐渐转低,最后只剩下了一声叹息:
“……真是个笨蛋。”
贰 深巷明朝卖杏花
古人有诗云:冠盖满京华。京师,自古即是繁华之地。
京师的中心,便是范围广大的深深宫城。那一道朱漆的宫墙,隔开了无数残酷,隔开了无数凄凉,留在世人眼中的,始终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荣华富贵。
为了那个目标,什么都可以牺牲,包括婚姻,包括朋友,包括手足。
宁潋坐在那座已经翻新过好几回的毓亲王府内,一只手闲闲地托着腮,另一只手端着一只酒杯,偶尔浅尝一口。她淡淡看着那个已经从稚嫩少年成长到伟岸青年的人,看着他借酒浇愁,偶一恍惚,又会想起当年他们血战沙场的日子。
距离他们结束那八年的沙场生涯,重回这繁华所在的京师,也不过两年而已。但是,却已像过去了很久很久。
顾峥睁着一双朦胧的醉眼,道:“阿敛,我已经向韦尚书下了聘,一个月后,我便要娶韦尚书的长女过门。”
“这可以让韦尚书坚定地站在我们这一边——六部中便有三部握在我们的手上。”宁潋冷冷道,淡漠的声音陈述着利害得失,不带一丝情感。
“可是我……”他信手一掷酒杯,抄起酒坛,索性仰首灌酒。冰冷的酒水渗入他的衣襟,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苦涩。
宁潋身体前倾,伸出一只手捏住顾峥的下巴,逼着他直视她冷如星霜的眸子:“六殿下,当皇帝这个目标是你自己定下的。”她神色淡漠,语调如冰,“决定了,那就永远不要后悔。”
顾峥伸手握住宁潋依旧细嫩白皙的手,掌心的厚茧触及,宁潋一瞬间竟觉得微微发疼。他朝她恍惚一笑,语声含糊,平日里只敢想想却从不敢付诸于口的想法,在这时情不自禁地从口中溜了出来:“阿敛,你若是女子,该多好。若我娶了你,便不必忍受那些庸脂俗粉一生了。”
宁潋一扬眉,锐气忽显。用额头抵上顾峥的额,她眨眨眼,似笑非笑:“哦?若我是女子?”眸光流转,渐生笑意,“顾峥,你可愿娶我?——你可敢娶我?!”
“你听清楚了——若我宁潋想要一样东西,那么我一定会把它完完全全弄到手!”
心念动转间,宁潋解开了身上的障眼法,显露出女子的身姿。虽然眉眼间多了一份属于女子的柔婉,但依旧是那斜飞入鬓的眉,深不见底的眸,顾盼之间,锐气凛然自生,令人惶然不敢正视。
宁潋将那醉死在桌边的人抱起,轻轻放在了床上。转过身,她刚要离去,却被他不知何时悄悄扯紧了袖:“阿敛,别走。”
挣了挣,心中回想起之前他心中的黯然与淡淡的无奈,她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不去理会他带着一丝悲哀的声音。回转过身,她坐在床上,低下头,静静地望着他。
出乎她意料的,他挣起身来,从床上坐起,张开双臂,将她紧紧圈在怀中。他的头深埋在她颈间,静了一会儿,她忽然摸索着要将她的衣带解开。
宁潋微微侧脸,张开嘴,用牙齿咬了咬他的耳垂:“喂,笨蛋,你可别后悔。”
回答她的却是更加急促的动作。
宁潋终于一笑,淡淡的温柔染上了眼角眉梢,将素日的冰寒冷峻悄悄抚平。她将他的头捧过来,微微合目,深深地吻了下去。
于是一夜缠绵。
次日,晨光初露,宁潋披衣起身,眼眸沉沉,望着床上那仍旧熟睡的人,最终还是一挥手,房内的一切凌乱又恢复如昨,再也看不出一丝痕迹。冷然转身,衣袍翩飞,她踏出了房门。
她在花园中站了很久很久。
顾峥一直睡到日上三竿,这才恋恋不舍地从床上起来。披上衣,他信步走到花园,远远便看见了那道火红的孤影伫立在花前。他没有赏花,只是抬头,遥望天际,周围的一切声色在这一刻都似乎沉寂了下去,只余一道孤绝挺拔的火红身影。顾峥悄悄望向他的侧脸,只见那人夺目的容颜,竟让他脚边肆意盛开着的艳丽牡丹,都一时失了颜色。
顾峥心一跳,登时想起昨晚的梦,脸立刻悄悄红了。不及细想,他赶紧快步走近宁潋,急急道:“阿敛,我昨晚做了个梦!”
宁潋回过头,神色似笑非笑:“什么梦?”
顾峥噎了噎,忽然说不出话来。他的那般心思,只是稍微想一想,都会觉得侮辱了那个人,更何况是说出来让他知晓?暗中对自己的鲁莽悔断了肠子,顾峥卡了半天,最终只憋出了这么一句话:“——梦见了一只很好很好吃的红烧猪蹄。”说罢,为了表现自己说的是绝对的真话,他还舔舔唇,极力做出垂涎欲滴的模样。
宁潋眸光一冷,淡淡道:“想吃红烧猪蹄了?那我现在便去让你的厨子替你烧这道菜罢。”说完,她拂袖而去,只留下顾峥傻傻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离开花园,宁潋回想起顾峥说“梦见红烧猪蹄”时的表情,终究还是忍俊不住,轻笑出声。
叁 玉树琼枝作烟罗
眉月如钩,清风徐起。原本应是如诗如画的夜晚,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却带上了别样的味道。
嗅着那浓浓的血腥气,一个小兵停下手中的工作,无意识地抬起头,望向夜空中的明月。一瞬之间,他竟觉得那散发着淡淡柔和浅黄光辉的眉月,都被迫染上怨气,变作了浓浓的血色。
这注定是一个被载入史册的夜晚。
宝元二十七年八月初四夜,定远大将军宁敛领军入宫城,言晋王意图谋反,特率兵前来保驾,并遣军捉拿晋王。
宁潋着一身铠甲,脊背挺得笔直,高坐在马背上,冷冷望着皇帝寝宫的方向,唇边带着一丝清淡的笑意。一个属下匆匆赶到她身边,根本不敢直视她的容颜,俯身便拜:“大将军,赵将军已成功接管禁军,皇宫尽入我们之手。晋王在半个时辰前被韩将军的手下擒住,送入刑部大牢,等待大将军发落。整个京师已经封闭,由韩将军指派士兵进行巡逻控制,确保消息暂时不会走漏。”
“知道了,你下去吧。”宁潋淡淡应道。
属下匆匆退去。宁潋拨转马头,一个亲兵也未带,径自出了皇宫,向刑部大牢而去。一路上,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街道上只有巡逻士兵在街道上来回巡查,每个人的脸上,神色紧绷,仿佛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遥遥看见宁潋的打扮,他们便不由自主地挪开脚步,让出了一条道,然后悄悄转过头,目送着她渐渐远离。
来到刑部,宁潋在早已坐立不安的刑部尚书带领下,直接去了关押晋王的牢房。打开牢门,她站在晋王面前,看着他努力想要装作平静,却始终抑制不住惊惶的神色,微一勾唇,浅浅一笑:“晋王爷现在可好?”
睁大着一双眼,晋王怒视着她,唇齿间带着几分颤抖,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宁敛,你竟敢——”
宁潋截断他的话:“我敢,有何不敢?我只不过做了那件你一直想做却没胆子做的事罢了。呵,王爷,你的一切,包括你的性命、你的家人,都在本将军的掌控之下。你确定……你还要像刚才那样对本将军说话?”宁潋的声音越发柔和,带着令人沉醉的最柔美的浅笑,口中说出的,却是最冰冷的威胁话语。
得知情况果然如自己先前所料一般糟糕,晋王顿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知道他早已成为了宁潋刀下的鱼肉,任人宰割:“你……你还想要干什么?”
“要你的命。”宁潋声音中带着一丝低浅的叹息,可是不管是那声轻叹还是她的嗓音,都带着彻骨的冰寒。她一扬手,白光刺目,腰上的长剑瞬间出鞘,被握紧在那双修长冰冷的手上,剑尖指准了晋王的心脏,“我想,你也听过,斩草必除根。”
晋王脸色惨变,强笑道:“你不敢的,宁敛。”
“这世上岂有我不敢做的事。”
月光透过窗缝,洒落在宁潋的脸上,将她的容颜照得越发绝美,望之恍若月宫仙子下凡。而晋王,望着眼前之人白皙冰凉的容颜,却丝毫没有欣赏美人的心情。他浑身战栗着,害怕到了极点。
剑尖毫不留情地往前一递,晋王惨叫一声,捂住胸前不断涌出血色液体的伤口,怒目圆睁:“我告诉你,若顾峥登基,必有一天他将除掉你!”
“宁敛,届时你终将不得好死!”他怨毒地诅咒着,终于还是没有了气息。
宁潋抽出长剑,剑尖斜指地面,一滴滴鲜红的液体从剑上滑下,落至地上,在静寂无比的牢房中,跌出清晰的声音。宁潋乌眸沉沉地望着晋亲王的尸体,脑中回响着他最后的诅咒。
她其实,知道的。
若顾峥登基,他怎么可能不会忌惮她这个敢逼宫、敢杀亲王又手握兵权的人?总有一天,他会不再信她,为了自己的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