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下,他的脸上都是凄恻,都是不甘,仿佛万般无奈,让看着的人都觉得悲伤。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我如果那么轻易就原谅他,那我妈妈这么多年受的委屈、吃的苦算什么?”
很快就到了签约的日子。那天的天气极好,虽然已是晚秋的时节,可是路旁花坛的花儿,还在争相地绽放出这一季最后的光彩。金色的小**,火红的大丽花,挤挤簇簇地堆在枝头,满目的灿烂缤纷。
宽阔的马路两边种着一种树,叶子金黄,一枝连着一枝,一簇拥着一簇,仿如祥云一般。这是这个城市最美丽的时节,真正的秋风更比春风好。
空气里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漫漫气息,好像是阳光,又像是路旁的青青草坪。这样明媚的天气,周振南却觉得忧伤,只觉得说不出的酸楚,原来这样灿烂的阳光,也终是有照不到的地方。
他开着车先去了医院,医生已经告知了他最坏的消息,周老先生的大限就在这最近几天,请他有思想准备。已经过了交通的高峰期,路况非常的好,听得到轮胎滑过地面的沙沙声。道路两旁的景物像是一帧帧的电影画面,飞快地消逝在周振南的车后面。
因为担心随时会有紧急状况,医生护士都是严阵以待,生怕会出什么纰漏。张大夫见周振南来了,就要陪周振南去病房,却被周振南摆手制止了,说:“张大夫,对于我爸爸的病情,我知道您和您的助手都已经尽了全力,我个人向你们表示深深的感谢。”周振南说着郑重地向张大夫低头致谢。
这个张大夫虽然早已见惯了场面上的人,可是见周振南这样郑重其事,心里还是被深深震撼了一下,说:“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周先生不用客气。”
周振南来到病房,看到站在阳台上周钊平瘦削的身影。晨光中,周钊平的身影显得遥远而寂寥,仿如小时候看到的中国画里的远山近水,点点笔墨,总是让人觉得难过。
周振南强忍着心中的悲伤,故作高兴地唤道:“爸。”
周钊平好似出着神,听到周振南的声音才回过头来,笑着看着他,说:“今天有重要的事?”
周振南听了周钊平的话一怔,还没说话,就听周钊平继续说:“看你穿得这么正式。”
周振南听他这样说,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装扮,他今天穿一套藏蓝色的西服,里面搭一件浅到极致的藕荷色衬衫,配同色系的领带,整个人真是显得玉树临风,面若冠玉,比画报上的男模特还要赏心悦目。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的法眼,一身衣服就让您发现了究竟。”
周钊平听他这样说,只是笑道:“你这个孩子很少系领带的,只要系领带就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你第一天到东方实业上班的领带还是我给你系的。”
周钊平说着,看着周振南的眼神都是眷眷的慈爱。不论他长得多大,多么强壮,多么厉害,多么让人景仰,可是在周钊平的眼里,始终只是个孩子,他的孩子。
看着周钊平的眼神,周振南只觉得心里百感交集,又觉得无比的难过。小时候总觉得自己的爸爸多么了不起,为有这样的爸爸自豪,跟其他的小朋友炫耀。长大一点,又觉得这样的爸爸是压力,是悬在头上的剑,觉得烦闷无奈。再大一点,看到他头上长出的白发,才知道自己的爸爸原来也会老,也会生病,也很脆弱。现在,周钊平就要离周振南而去了,永远地离开他了,周振南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好似有切肤之痛,仿佛万箭穿心一般。
亲情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他存在的时候你并不会觉得生活有什么不同,可是一旦他要离去,却好似有人突然砍去你的手脚,让你伤筋动骨,再也没有办法正常地生活,从此以后,食不能下咽,寝不能安寐。
他极力地让自己看起来一如平常,不让周钊平察觉到自己的情绪,说:“今天的事情是很重要,对我,对东方实业都很重要。”
周钊平听他这样说,轻轻“哦”了一声,便陷入了沉默。周振南看了看周钊平,想了想,终于还是说:“爸,我今天要和江城北签合约,东方实业全面收购泰悦集团。”
周钊平见周振南的神色并没有胜利的喜悦,不知道是心疼还是什么,又忍不住想到江城北,心里更是牵挂不已。他揽过周振南的肩,说:“振南,爸爸把东方实业交给你很放心。我也不会阻止你做什么。只是以我几十年的人生经验,想跟你说几句话。
“因为有基本的标准,我们很习惯用输赢去评判一件事情成败的结果。商场上的人,总觉得赚钱就是赢,说什么,商场无父子。可是生意,都是人和人做的。有的时候,给对手一线生机,是为了让自己的人生不那么寂寞。否则,就算站在了顶峰,却没有尘世的人间烟火,又有什么意思呢?我们一直以为要赢的是对手,可是现在我才明白,我们真正要赢的是自己。
“我这辈子就是这样了,但是我希望你能早点明白。生活不是较劲,而是和解,和自己,和敌人,和生活本身和解。”
周振南从医院出来,只觉得百感交集,三十几年的人生仿佛从来没有如此过。万千事由一一从他的心中划过,好似一团乱麻,没有头绪,也不知该何去何从。他忽然觉得难过,在自己的车里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助手打来电话,他才边接了电话边发动了汽车离去。
他回到公司,虽然他们已经大获全胜,但毕竟事关重大,其他的高层早已等候在那里,正襟危坐,等着他的指示。周振南倒是十分轻松,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说:“这宗收购案,大家都辛苦了,等一会儿签了合同,一定好好谢谢大家。以后两个公司的整合过渡,能否顺利经营达到预期目标就要仰仗大家了。”
周振南话没说完,何淼就推门进来,说:“周振南,你的公关部怎么安排的,这么重要的签约仪式,怎么就来了这么几家媒体?”
几个高管一见何淼闯了进来,连忙都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只剩下周振南和何淼两个人。周振很不以为意地看了何淼一眼,只见她穿着一身灰色的职业装,梳着利落的发型,用大红色的口红点缀一身的素淡,装扮得倒是无可挑剔,可是周振南太过于了解她,只说:“不懂就别掺和。
“这几家媒体都是一线媒体,有他们几家的报道分量足矣。商业运作不是小明星炒作,知道的人越多越好,什么生意要都在闪光灯下做,那还有几桩生意能做成。”
“那也不行,越多的人看江城北的笑话我越高兴。”
周振南瞥了一眼何淼,一副懒得再跟她废话的神态,说:“我劝你一会儿还是谨言慎行,免得自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笑话。”
何淼听了他的话本来十分生气,可是想了想又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刚垮下来的脸很快又露出了笑,说:“周振南,赢了你一直想赢的人,你不但不高兴,怎么好像还很生气似的?
“我问你,一会儿你要跟记者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周振南听何淼这么一问,整个不由得怔了一下,似乎慢慢地才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何淼,才说:“我要和你解除婚约。”
何淼没料到他会说这个,人也不禁一呆,说:“你说什么?你要说什么?”
“我说我要和你解除婚约。本来嘛,大家各取所需,今天大家各自的目的都已达到,这婚约也就可以解除了。”
周振南说着开门离开了,留下站在那里目瞪口呆的何淼。
周振南离开办公室,避开众人,来到公司的楼道间,大家基本都走电梯,这里没有其他的人,狭小的空间亦显得空荡荡的,只有那扇被推开的门,因为用力过猛,还在那里来来回回地扇动着。周振南拿出一根烟来,因为周钊平生病,他已经戒了。这时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找出一根烟来,他拢着火苗,如朝阳一般颜色的光芒从他的手指缝隙中露出来,薄薄的一点光。周振南用力抽了一口烟,吐出一团青烟来。只觉得心里百感交集,又觉得难过,仿佛有说不出的惆怅。
楼道里可能保洁刚扫过地,夹杂着一股灰尘的呛人气息,让人无法呼吸。
江城北的到来引发了签字仪式上的第一个骚动,很多人都想看年轻气盛、不可一世的江城北虎落平阳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他走进来,身后仍然是他的班底,依旧是鬓如裁,眉如剑,目似星辰朗月,说不出的好看。眉目之间亦没有半分的沮丧,甚至对着一干媒体还笑了笑。他穿一身黑色的西服,配鱼肚白色系的衬衫,自是有一股气势,一双眼眸黑白分明,好似淡淡地扫过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周振南走过来和他微笑握手,现场所有的闪光灯唰唰在他们的身上闪烁。每个记者都目不转睛地捕捉着任何一个细节,仿佛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漏掉什么信息一样。
江城北随着周振南进到会议室。东方实业的某个高管充当双方司仪的角色,例行地问了些话,便将两份相同的文件递到江城北和周振南的手中。
江城北接过文件,微笑着说了一声谢谢,拿过来略翻了翻,便提笔在自己签名的地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铁划钢钩,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的拖沓和犹疑。
周振南接过文件,翻了几页,心里却仿如翻江倒海,不知是怎样的一种感触。他好像想起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他拿过笔,先是在一张白纸上画了画,像是要验证这笔能否流畅地书写一般。等确认了笔没有问题后,才落到该他签字的地方。
他提着笔,人却出起了神,像是在想着什么。他的眉峰微蹙,神情十分严肃,侧脸十分英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和江城北十分相像,连神态亦是。
会场里一片寂静,就等着周振南的签字,可是他却只是坐在那里,不动。何淼沉不住气,走上前去轻轻地推了推他,提醒他快点签字,可他却置若罔闻,仍出着神。连一旁的江城北也觉得奇怪起来了,扭过头来看他。
可是周振南这时却突然站了起来,合上文件,说:“抱歉,我改变主意了,东方实业放弃收购泰悦。”他说完便大步从会议室里往外走。
会议室里的一干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怔在那里,等到周振南几乎要走出会议室了才回过神来,媒体顿时手忙脚乱,人仰马翻,纷纷循着周振南追上去。见追周振南无望,又将问题抛向江城北。
江城北亦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变故,人坐在那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滋味,一时之间,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涌上心头,像一锅麻辣乱炖,烧得心里都是汩汩的热气。会议室内一些沉不住气的人早已低声议论起来。
毫无征兆的变化让江城北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会议室离开。周振南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内,长出了口气,原本沉甸甸的心也好似轻松了下来。他从办公室的酒柜里拿出一瓶酒来,满满斟了一杯,举起来一口喝干了。
可是人还没坐下,何淼却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问:“周振南,为什么要功亏一篑?”大概是因为完全没有意料到的失望,又因为心中的不甘,何淼整个人仿佛歇斯底里一般,原本精心修饰过的妆容此时看起来让人不寒而栗,尤其是血色的唇,张合之间,凌厉至极。
周振南只觉得累,不想与她做太多纠缠,但因为是自己单方面反悔,又有些歉然。说:“何淼,对不起。这次是我个人突然的决定,违背了之前我们之间的协议,我向你道歉,因此造成的何氏的损失由我负责补偿。”
“补偿?你怎么补偿?我和你联手收购泰悦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出口气,你为什么要出尔反尔。你又凭什么说不收购了就不收购了。”
周振南知道自己理亏,便任由何淼对自己发着脾气,等她冷静下来,才说:“何淼,有时候,放过别人,就是放过自己。这句话很俗,说的人太多了。但是我今天还是再说一遍,说给我自己听,也说给你听,希望你能听得进去。”
周振南说完便给何淼的父亲打电话。很快,何建辉便到了周振南的办公室,见哭得稀里哗啦的何淼,心疼地一手揽过,唤:“淼淼。”
何淼一见自己的父亲,越发觉得委屈,哇哇大哭起来,说:“爸,周振南他骗我,你帮我修理他,让他的公司破产。”
何建辉一面拍着何淼的肩一面对周振南说:“振南,对不起。淼淼让我惯坏了,你不要介意。”
周振南听何建辉这么说,摇了摇头,才说:“该道歉的人是我,这次是我的错。对不起,何伯伯。”
“还好何淼找的是你,如果是别人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何建辉说着边扶起何淼向外走边说,“要说做生意,我对你爸爸不见得有多服气。但说起教育孩子,在你爸爸面前,我真是甘拜下风。”
何建辉说完低声哄着何淼:“来,淼淼,我们回家,晚上爸爸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蛋炒饭,爸爸给你炒。”他的眉目之间没有任何的不耐,哄着这样大的孩子只像哄小孩一样,仿佛何淼真的只是一个咿咿呀呀学语的婴儿。
尾声
江城北从东方实业的大厦走出来。金色的暖阳照着大地,照着林立的大厦,照在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随着人群跃动的脚步,那灿灿的光芒也好似在流动着一般。因为这难得的好天气,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好像都是欢快的。他走在宽阔的马路上,心里是莫名的错综复杂,好似有万千的感慨,让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马路两边都是一辆接一辆停着汽车,看车的人穿着橙色的背心坐马路边打着瞌睡。可是只要有一点儿汽车的声响又很快警醒了过来,见到是自己管辖范围内的车便快步地跑过去。如果不是,便只懒懒地扫过一眼,又低下头开始假寐。
穿着职业装的男男女女快步地穿梭于写字楼之间,奔向一个一个目的地,飞速的脚步和讲电话的频率显现出这个城市湍急的脚步。
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
突然之间,江城北觉得茫然起来,往事排山倒海般呼啸而来,他想过无数的可能,无数的结局,想过自己赢,也想过自己输。却没有料到,最后周振南竟然选择这样来结束,这让江城北错愕不已,也让他措手不及。
他的心里好似乱麻一般,千头万绪,似乎有些酸涩,所有的一切,到头来又停在了刚开始的地方,又好似有些了然,仿佛到了终于可以放下的那一刻。不论他愿不愿意,有一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