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他开口,说:“好,我知道了。”
陈峰在一旁看着江城北。他穿一件普通不过的衬衣,袖口挽到肘弯处,面如冠玉。站在光泽油亮的柚木办公桌旁,像一棵繁茂的大树,挺拔而坚硬,可是却有说不出的苍茫,形单影只的孤寂。陈峰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想,仿佛无限的感怀。不禁又想到赵明明,那个清秀执着的女孩子,犹豫着心里的话要不要说出来。
反反复复地犹豫了很久,陈峰还是忍不住,说:“城北,我不知道你和赵明明之间发生了什么。于公于私,于员工于朋友的立场。我还是想说一句,我知道你不容易。可是赵明明对你,对泰悦,捧的是一颗赤子之心。”
陈峰说完,看着江城北。江城北仍只是站在那里出着神,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陈峰的话,背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陈峰见他这个样子,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轻轻关上门,离开了江城北的办公室。
何淼本来以为江城北看到她和周振南的新闻会立刻来找她示好,没想到等了这几天,江城北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何淼心里又急又恼,满心的焦躁不安,要是主动向江城北示好,她又不甘心,可江城北不肯服软,她又忍不住隐隐担心。何淼是千金大小姐,自小便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又因为生得好看,越发恃宠而骄,哪里碰到过像江城北这样的人。
她天天握着手机,连睡觉也放在身边,就怕漏掉了江城北的电话。煎熬了这几天,耐心终于耗尽,大小姐脾气一上来,也顾不上许多,直接就把电话打了过去。
“江城北。”依旧高高在上满心傲慢的语气。
江城北握着电话不说话,何淼等了一会儿,到底是沉不住气,说:“江城北,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
“我需要解释什么呢?看看漫天的新闻,要解释的人应该是谁呢?”电话里听不出江城北的情绪,仍只是一副淡淡的语气。
何淼听江城北这样一说,心情好了起来,说话也就有了几分得意:“我为什么要跟你解释,我何淼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有什么好解释的。”
她这样说,江城北仍是这般平静无波,只淡淡地说:“那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我……”何淼被江城北噎在那里,进退不得。
好在江城北很快转了话题,说:“其实那照片拍得挺好看的。”
“有我本人好看吗?”何淼听江城北这样说,带出几分不屑地问道。说完了,见江城北不答话,觉得有些讪讪的,就又道,“那你哪天来我家负荆请罪?”
江城北听她这样说,握着手机怔忡了一下。
何淼见他不说话,心里忍不住生出几分不满,说:“江城北,我问你话呢。”
江城北听她这样说,似乎才回过神来。他自控极好,很快便恢复了常态,说:“我还不是听你的安排。”
何淼听他如此说,才算是放下了心,心情也一下子好了起来,又缠着他说了好些不相干的话才挂了电话。
挂断电话,江城北还坐在那里没有动,脸上的神情带出几分恍惚。离成功只差这小小的一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意兴阑珊的疲惫,觉得那样、那样的累。
晚上江城北离开公司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司机停着车在大厦门前等着他。正要出大堂,却突然听到有人叫他:“城北。”
其实是极陌生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江城北却禁不住整个人都僵了一下。略过了一会儿,他才循着声音看过去。这时,唤他的人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看清楚来人,江城北忽地怔在那里。
是周钊平,居然是周钊平。
杂志上,新闻里见了无数次的面孔,此刻突然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其实,年少的时候,江城北亦见过他。那个时候,周钊平还很年轻,健壮而高大,身边是他的妻子还有周振南。周钊平搂着妻子的肩膀,看着前面的周振南,满眼的慈爱。那幅画面,江城北永生都不会忘记。
“你好,城北。”周钊平站在大堂的落地窗前伸出手,夕阳透过玻璃照在他的身上。强光下,他脸上的皱纹格外清晰。头发基本都已经白了,夹杂着稀疏的灰色。相比年轻的时候,他瘦了很多,也或许是因为重病的缘故。
江城北并没有理会周钊平伸过来的手,只说:“周先生,你找我有何贵干?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应酬你,我的司机还在外面等我。”他这么说着,还抬腕看了看表。
周钊平收回自己的手,脸上的神色依旧十分温和,说:“如果你是为了东方实业,不必这样大费周章。你是周家子孙,在我的遗嘱里,那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周钊平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江城北冷冷打断了:“周先生,你弄错了,我姓江,不姓周,更不是什么周家的子孙。至于东方实业,我当然会得到它,不过不是在你的遗嘱里,而是在商场上堂堂正正地得到它。”他的声音冰凉而冷漠,好似带着一种锐利的恨意。
周钊平听江城北这样说,脸上的表情错综复杂。懊悔、难过、无奈、茫然,刹那之间,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周钊平的心头。但多年的商场征战,让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说:“城北,当时我实在是情非得已,而且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你的存在。”
“情非得已?”江城北轻笑着重述了一遍,寒霜一般的目光射向周钊平,好似渗了冰。让周钊平的心里不禁也涌起一阵寒意。
“周先生,不如说你舍不得荣华富贵。”江城北说着顿了一下,带着轻视的眼波扫过周钊平的脸庞,才接着说,“我会得到东方实业,然后摧毁它。所以周先生,你一定要保重身体,活得久一点,看着我是怎样把你们周家毁灭的。”
“城北,我理解你的心情,我知道我没有资格站在你的面前。可你是周家的子孙,我是你的爸爸,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因为报复而牺牲你的人生。”
“爸爸?”江城北轻蔑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什么最好笑的笑话一般,看着周钊平,说,“你凭什么说是我爸爸,我生下来的时候没有这个人,三十多年过去了,你突然蹦出来说你是我的爸爸,你不觉得可笑吗?
“我曾经的确很希望有一个爸爸,因为那样,别人就再也不会叫我野孩子了。可是慢慢地,长大一点就明白了,我就是一个野孩子。周先生,我没有爸爸,只有妈妈。
“你知道吗?我曾经特别渴望有一个爸爸,渴望他的抚慰。在我被别的孩子欺负的时候,在我被别人瞧不起的时候,在我看到妈妈一个人夜夜哭泣的时候。那时,我特别希望有一个爸爸,他能牵着我的手,给我一点鼓励。等我长大了,能教我喝酒,告诉我怎样追女孩子。他是什么样的人,贫穷还是富有,高大还是矮小,这些都不重要,哪怕他天天骂我,揍我都可以。可是现在,我已经不稀罕了,甚至想到这些,会让我觉得恶心。”
他的语气平和淡定,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像是在说早已演练了千万遍的台词。可是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钉在了周钊平的心上。一瞬间,周钊平眼中最后的一点光华也消失殆尽,只余下无助与苍凉,像一个真正的老人。
江城北说完便不再看周钊平,向大门走去,向前走了两步,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一般,转身折返回来,在周钊平的面前停住,说:“周先生,从某个方面来说,我其实应该感谢你当初这样对待我妈妈和我。正是因为这样的人生和那些艰辛的苦难,才让我下定决心一定要获得成功,我不光要为我自己的人生努力,还要为我苦命的妈妈争一口气。
“像你这样的人,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生存所必需的柴米油盐,三餐一宿是什么样的苦难。你曾经追求过我的妈妈,也许是因为她的美丽,也许是她平凡的生活让你觉得好奇。她把你当成她人生的全部,可你只把她看作你生活中的一道甜点,你体验了一下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你尝过了,便满足地走开。却从来没有想过,她的人生应该如何继续。她生活中经历的很多事情,是你永远也无法想象的。因为对你来说,地位、金钱都是唾手可得的。而唯一要做的,就是让这种拥有一直延续下去,哪怕抛妻弃子也在所不惜。所以,我和你,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江城北说完就走了,留下周钊平还站在那里,大堂里的地面擦拭得十分干净,光可鉴人,映出周钊平飘摇的倒影。他痛苦地捂着胸口,剧痛钻心而来,身后是已经黑下来的暗夜,像无边的墨海一样将这一切慢慢吞噬。
路上的车很多,江城北的车走走停停。无数的车灯连成一线,汇聚成一片明亮的灯潮,煞是好看。这里是城市的中心街道,道路两旁的大厦林立,此时灯火通明,映照得一幢幢大楼晶莹剔透。江城北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想,此刻只是凝视着车窗外的璀璨华光。
不知道为什么,江城北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善良、隐忍、美丽的母亲。
司机从后视镜里窥探着江城北的脸色,知道他心情不好,也不敢开口问他要去哪里,只是开着车向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江城北突然开口,道:“停车。”
司机听他这样说,连忙将车停在了路边。江城北边开车门边说:“我还有事,你把车开回去吧,不用管我了。”说着便下了车。
司机开着车很快便汇入了路上的车流,消失不见。夜风习习,像婴儿的手拂过面庞。一辆接一辆的汽车从他的身边驰骋而过,川流不息的人语声、车流声、音乐声,还有耳畔呼呼的风声,无数的声音汇聚在一起,远远近近地响彻在江城北的周围。他站在那里,看着这浩然铺陈、灯火通明的十丈红尘,心里突然生出一片茫然。
江城北沿着街道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他走得慢,身边的行人步履匆匆,快速地与他擦肩而过。路灯照着地面,投下的光圈由亮到暗地慢慢延伸开去,水泥路上映出晕黄的光,凉而薄。
无边的夜色包围着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夜风都带了凉意,吹在身上冷飕飕的。横竖交错的马路,通往不同的方向,江城北突然停了下来。
老旧的小区,路灯昏暗,原有的狭窄道路都划成了停车位,横七竖八地停了许多车。老式的房子,刷着砖红色的漆,却仍掩饰不住已经斑驳的墙面。有些窗户里还亮着灯,晕黄的灯光,透出温暖的晕黄色泽。这温柔的光,突然激起了江城北心中莫名的渴望,像带着不可名状的磁力,让他无法抗拒。
赵明明没想到江城北会来,开门看到他的脸,整个人不禁怔在那里,看着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走廊上的灯大约年头久了,线头接触不好,一明一暗地闪起来,不时发出刺刺拉拉的响声。赵明明看着他,他亦看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江城北才笑了一下,说:“我能进去吗?”
赵明明听他这么说,似乎才回过神来,连忙向边上让了一下,让江城北进来。江城北进来,看了看,便在屋子里坐了下来。赵明明还站在那里,心里一片纷乱,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走了很久的路,你能不能给我倒杯水喝?”江城北突然说道。
赵明明听他这样说,连忙关了门洗了杯子倒了杯水,递到江城北手中。江城北接过一口气就喝了个精光,放下杯子,抬头看到赵明明正看着自己。她的眼睛如熠熠发光的宝石,黑白分明,可以清晰地看见瞳仁中小小的他。
“赵明明,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要收购东方实业吗?我现在告诉你,是为了我妈妈。”
赵明明听他这么说,心里不由得一愣,她想过江城北收购东方实业也许有无数的缘由,却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理由,禁不住一惊,脱口而出:“为你妈妈?”
“对,为了我妈妈。”江城北说着顿了一下,才接着说,“我的妈妈温柔、善良,事事都会先想着别人。她非常爱护我,为我做她能做的一切事情。小时候,我被别的孩子欺负,她就抱着我,替我挡那些孩子扔过来的石头。
“我妈妈年轻的时候,遇到一个人,她以为是良配,跟着他离乡背井,向自己所爱的人贡献了一切,可是却在她最需要关心和爱护的时候,被人像垃圾一样地扔掉了。我妈妈带着我,一直过着十分艰苦的生活,为一口饭,一个安身的地方苦苦挣扎。
“我妈妈没有兄弟姐妹,未婚先孕,被学校开除,父母不耻,又把她赶出了家门。那个时候不比现在,只能做那种薪水最低、没有人愿意做的工作,比如,打扫厕所、拣拾废品。受尽了人间的白眼,尝尽了世间的炎凉。我就是这样被我妈妈一个人用血汗一口一口喂养成人的。”
江城北说着,心中想起无数的不堪回首的过往,他将脸扭向一边,露出说不出是痛苦还是悲凉的神情。
好一会儿,他才接着说:“我妈妈一直一个人扛着所有的痛苦,默默地维护那个人,从来没有说过自己与那个人的关系,包括我。后来,我长大一点了,终于知道了谁是那个抛弃我们母子的人。他已经有了所谓的明媒正娶的妻子,还有了一个儿子。在我们母子为活下去苦苦挣扎的时候,那个人和他的老婆孩子却锦衣玉食,享受荣耀。那时,我就想,为什么这个世界这么不公平,坏人享尽荣华,而好人却要受尽苦难。
“我妈妈是一个人独自生下的我,因为了受了寒,又没有得到照料,落下非常严重的病根,身体一直都很不好。也许如果不是因为我,妈妈可能根本不会再活下去。可是这样难,她也没有抱怨,还安慰我,说这就是她的命。但是,我不信命,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个人一手造成的。是他,将我的妈妈推向了这样的境地。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妈妈终于一病不起。卧床了很多天之后,我陪着她第一次去了医院。我还记得医生的话,说如果要保命,只能动手术,需要三万元的手术费。这对于我们母子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后来,实在没有办法,我决定去找那个人。”
往事一幕幕,浮上江城北的眼帘,这些过往,像梦魇一般,将他紧紧缠绕,一点一滴地渗透至他的血脉,他的生命。
“我还记得,那天非常冷,风刮过来,像刀子一样,割得脸很疼。我在他公司的楼下犹豫了很久,走过来走过去,想着自己要不要走进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