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三十年,忘记的事情很多,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一股脑地都忘在了脑后,但我还是长大了,没有比谁少一条胳膊,缺一条腿。所以,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一个人自认为对另一个人多重要,都不能在另一个生命上重复他的存在。”
裴管家依旧低眉顺目地微微弯折老腰,不发一言。
叶语一笑,她自然不会期望从他那里得到回应。
“现在想来,我那位爷爷应该是我爸的养父,只是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这个事实。不过,我想我爸那脾气,估计理解这事儿要比承认楼上那位是他父亲更轻而易举些。”
裴管家挪动了一下身体,似乎有什么让他坐立不安。
“我知道,你们都敬畏于他。我虽然见过的大人物不多,但这种上位者的压力,却能够感受得清楚。但是,仍然得说,这种害怕让我持续不了多久时间。我不知道他的辉煌过去,自然无法产生和你们一样的那种敬畏之情。我也没有和他相处过一日,生不出家人的感觉。所以,你不要怪我说话毫无遮拦,我对楼上那位的确没有多少尊敬的意思。”
房间内安静极了,仿佛只有叶语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裴管家似乎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好了,我要说的说完了,现在该轮到您了。”叶语一口喝干牛奶,将玻璃杯放在了裴管家的面前,“您带我下来,不仅仅只是喝一杯助睡眠的牛奶这么简单吧?”
叶语任由裴管家在自己面前开始不自然,既不紧张,也不兴奋,只是淡淡地安静地等着他开口的那一霎。
“小姐……果然聪明。”几分钟的沉默,裴管家开口道。
叶语挥了挥手,她并不聪明,只是知道一个下午都静若寒蝉的裴管家,不会如此胆大地在裴一皠面前自作主张。在裴园也许他会,但在这里,他肯定不敢。
“那就说吧,夜还很长,我有很多时间听你要说的故事。”
裴管家凝重之色渐渐升起,“我知道小姐您我只是想告诉小姐一些裴家的过往。我想您听了之后,多少会改变对某些事情的看法。
“那时候,我才十五六岁,在英国那时候华人是没什么地位的。我家是开一间杂货铺的,如果不是遇上二爷,我恐怕现在还守着那间小铺子,说不定在几次萧条后早就倒闭了。”裴管家的开头似乎有些小说里庸俗的开场桥段。
富家的少爷遇到了在街头无所事事的男孩,因为替他遮挡了一下飞溅而起的泥巴,这个下层的男孩得到了通往富贵的道路。劳苦的父母自然是千恩万谢,懵懂粗鲁的男孩自此成为了有钱人家的帮佣。
裴管家略略提了自己的身世,便提及了那位枭雄般的人物。
“老爷虽然是一位严厉的人,手段也不可谓不独断,但这是在商场上立足的根本。如果没有杀伐立断的气魄和手段,裴氏哪里会有如今的局面?虽然不苟言笑,但对我们这些人却应该算是极好。”裴管家说道,“他供给我们的不仅是薪酬,还有很多教育的机会。如果有人希望自立门户,老爷也会给一笔丰厚的遣散费,帮助离开的人创业。”
“那时候的英国,正处在社会激变中,国内自由主义复兴。老爷便紧紧抓住了这一次机会,一举进入了英国资本市场的上层。期间,他付出的精力和代价,是无法想象的。也只有他这样的人物才能立足在那个还充斥着对亚洲人蔑视的时代中,也只有他能担负起当时华商业协会在英国的艰难处境。”
“但是不管如何,那时候华人还是很难在英国最上层社会中得到认可的,特别当时还有不少拥有爵位的贵族存在着。“
在说完裴一皠的辉煌之后,裴管家话锋一转,口气渐渐黯淡下来。
不管裴一皠在商场上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作为一名在英国的华人商人,他付出的辛苦比任何却很难在英国的最上层社会中得到认可,尤其是在当时还有众多爵位的贵族阶层中。
因为这种无形却牢固的壁垒,在商场上裴一皠付出了惨痛的经历。而唯一改变命运呢的办法,便是希望将来为裴畋找一位具有英国上层背景的女孩作为他的妻子,借此一举进入上层社会。但是,就在这件事情上,那名让他骄傲无数的裴畋却和他背道而驰。
裴老先生曾经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儿子身上,但是天不由人,裴畋对所谓的经营行商毫无兴趣,非但如此,他对这些商场上的阴暗一面比任何人都要来的厌恶和不可忍受,他唯一喜爱的只有探险和摄影。所以,在成年之后,裴畋很快脱离父亲的掌控,从英国前往美国发展,甚至还在求学阶段,在美国著名的国家地理杂志谋得了一份专业摄影的职位。
在哈佛,他遇到了一位姑娘,很快便和她坠入爱河。热恋中的年轻人顾不上是否会有阻力,便在美国注册结婚了。
对一举动明显是对裴老先生权威的严重挑衅,一位久居高位、独断专行的风云人物怎么容忍儿子的自作主张?而且这关系着整个裴氏在未来很长的道路上的发展。在几次强硬的手段失败之后,裴老先生明白了儿子并不在乎他父亲名下的资产和名望,他要的只是个人的兴趣和自由。
正在准备更雷厉的手段的裴一皠,一个消息忽然风传到了他的耳中,那位姑娘竟然是一位英国贵族之后。裴一皠对这个正好暗合他心意的消息还来不及消化的时候,裴氏开始遭到了厄运。
正文 二百七十、裴畋(二)
二百七十、裴畋(二)
裴氏众多下属企业在银行方面遭到了更加严苛的待遇,经营所必须的行政效率快速下滑,直到最后一批出口巨额货品被海关扣押在了港口,裴氏面临从所未有的困境,几近面临资金断裂,企业倒闭的命运。
焦头烂额的各级经理雪片般的求助信和电话往伦敦总部而来,海外企业的责难和指责接踵而至。这时候,裴一皠才明白面对那个高高在上的阶层,他一介商人,哪怕再多的金钱也不能让他得到公正的待遇。
因为透过熟知的中间人的渠道,他知道了这飞来横祸究竟从何而来。
那个有着贵族身份的姑娘是一家老牌贵族之后,那个姓氏是英国百年最强大的延续,不仅如此,她还有一份婚约在身。缔结婚姻的对方虽然是已经渐渐没落,论经济实力远不及裴家,但他们却是正牌的爵士,不能容忍这样的对待。
这件事虽然不是什么轰动一时的八卦新闻,却也在那个阶层中引起了不小的侧目。闲言碎语和巨大的家族压力,让那位女孩最后不得不放弃了在美国的一切,黯然退出了裴畋的生活。
裴畋伤心自不必去说,裴一皠更是明白了要挤进英国上层社会是如何艰涩难行。
裴一皠毕竟是一位见惯大风大浪的人物,很快便他改变了初衷。不久之后,一位留学美国斯坦福,性格开朗的亚洲女孩出现在了裴畋的生活中。这个女孩爱好广泛,而且谈吐得体,和很多人都能聊得来,更难得的是这位女孩身家优渥,不可能成为她婚姻道路上的障碍。
裴畋在伤痛之时,正需要有人安慰,而女孩的善解人意让裴畋那颗疲惫的心灵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很快两人便坠入爱河,然后以更快的速度顺利订婚了。
对此,裴畋很感激自己的父亲,认为虽然父亲在对他个人的事业上指手画脚,但却让他得到了最大的婚姻自主,不必像其他富贵人家的孩子为了家族财富的延续而缔结一份不幸福的婚姻。
最初的两年,他们是世界上幸福的夫妻,他的妻子陪着他周游世界。虽然她有些娇气,对一些原始的地区敬而远之,但只要条件许可,她便愿意陪着他到处奔波。
“我想二爷当时是快活的,至少他开始接受老爷的意思,开始逐步接手裴氏。但是没想到事情却不愿意往好的方向发展。二爷不知道从何处听到了风声,知道了二奶奶出现在他面前并非偶然,而是老爷刻意安排。其实,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二爷过得幸福不就行了?”裴管家叹气,“从那以后,少爷开始变得越来越疑神疑鬼,总觉得身边的人都在算计他。到后来更是以为当初第一场婚姻也是因为老爷的干涉才会失败的。其实,他真的是误会了。”
“他们父子的心结越结越大,二爷也扔下了企业,再次跑去了美洲,一去便常常消失大半年。最后,还弄出了……”裴管家停住了口,叹了一声。
叶语知道他后半句是什么,想来是裴孜的身世被发现了。
“二奶奶伤心之余提出了离婚,二爷痛快地签了字。但后来,我想他必定是后悔的。每次我看见他看着少爷发呆的表情,便知道他是在透过少爷的面庞思念那位。”
“再后来,二奶奶所在的家族背信弃义,竟然在老爷身后捅他一刀,裴家差一点因为那一次出卖而满盘皆输。老爷是个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爽利人,他哪里能忍得下这一口气?”裴管家按了按微微鼓动的太阳穴,那些过去的记忆实在过于惨烈。
“其实,二奶奶是一位很好的主人,个性活泼开朗,如果不是当初二爷先有错在前,后被家族恩怨所迫,我想老爷会承认她的,也不至于少爷那么多年一直没有办法见到他的母亲。”
“那么她还在世?”叶语有些意外裴管家口中的裴绍母亲,并不像东珠口述的那样只知享乐,而是一位颇得人好感的女士。
裴管家停顿了一会儿,才摇头否认,“我不知道。”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而且这么突然。”叶语用狐疑的目光看着裴管家,不是她多疑,而是这的确太过突兀。裴绍父母的故事从她一进裴园开始就注意到是禁忌的存在,从东珠善意的警告和所有人对此只字不提中,她不难看出裴家人对此的回避态度。而今晚,裴管家竟然一改往日的态度,将过往和盘托出,这样一百八十度的改变,实在很难让她适应。
裴管家点点头,“我知道今晚是我唐突了。以往在裴园没有人提及,是因为老爷不想再想起这些往事,便对知情者下了封口令。随着时间的推移,知情的人越来越少,后来者加上了一些揣测,就演变成了今日的模样。而我今天告诉您这些,只是因为不想您误会老爷。这些事情不是老爷的错,只能说是各有天命。想创大业者,往往得到的理解很少,偏见和误会却很多。我不想小姐您因为第一感观不佳,而对老爷心存芥蒂。”
叶语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才说:“裴管家,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也许我的想法是狭隘小气的,也许他在你眼中是谋大事者,必须要被迫放弃一些。但怎么办?我仍旧不喜欢他。就算你再为他解释,还是不能改变我的观点。这与那些过往的人无关,再多的不得已和我也没有多少关系。”
裴管家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眼睛中的异色也越来越浓,他不明白为什么在听了他的话之后,她竟然还是毫不犹豫地说出了那三个字,不喜欢。
“我不喜欢的理由很简单,便是手段二字。我不否认那些成大事者,行事必有非常之道。像我这样的小人物就算想破脑袋也不会明白,刚毅和残忍、果断和无情、得到和放弃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区别。可是怎么办?我只能从我自己的心开始,小人度君子之腹,他虽然成就了大事,却躲在幕后鬼鬼祟祟;他虽然拥有百万家产,却得不到亲人间的温暖;他虽然能命令很多人,却想着如何控制更多的人。”
“说我目光浅薄也好,说我胸无大志也罢,但是我不能适应他这样的手段。我虽然是小人物,却也不能容忍被人安排着走每一步。我不知道裴畋他们的故事,也不想纠结我父亲的身世,只要想到在过往的十年中,他安排着我的去处,安排着我身边的人,我便止不住心底的寒冷。只是裴畋有原始森林可以躲,我却无处藏身罢了。”
裴管家的脸上闪过复杂的表情,直到叶语一口气说完很久,才缓过劲来。他显然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番说辞竟然完全没有效用,而叶语抗拒的理由竟然是如此“幼稚”。这算是控制么?在他头脑中,大人物替别人考虑或者作出安排,难道不是天经地义之事么?
“翁子恒是他安排给我的‘男朋友’么?”叶语想起了那个突然消失又忽然出现的人,想起他的警告,“只是有一点奇怪,难道楼上那位不知道他欺骗了我么?还是说他是被那位指使的?”
裴管家缄口不言。
一丝微嘲挂上了叶语的嘴边,自己怎么忘记了,他虽然不是一名好的说客,却是一位最好的管家。如果不是主人发言,那么别想从他的口中探听到一丝消息。这种优秀的职业品质,正是他能被看重的理由吧。
“裴绍应该知道你是他的人了吧?”叶语突然转换了话题,平静下来的脑子似乎总能发现一点亮点,“他对那件事会怎么看呢?”
裴管家有些怔忡地看着她脸上微嘲一笑的表情。
“那件发生在几个月前的山间小路上的械斗。”叶语悠悠说道,“原来,您并不是被冤枉的,不过那时候您装得很像,别说愚笨如我,就是裴孜和裴绍也不会发现吧。”
“您……您说什么?”裴管家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她,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有些愤怒而已,而且这份愤怒显然来得太迟了一点儿。”叶语看了他一眼,“他要说的东西太多,而要说服我的理由又不够强大,因为他很急。急着推我入彀,急着让我前进。所以,只要平静下来想想他的话,便会多多少少能猜出点什么来。他很早就准备让裴绍下台了吧。”
刚才的谈话裴一皠很明显透露了他的想法,而像他那样的人物显然不会只是想想罢了,所以很可能早就付之行动了。只是叶语仍然觉得自己刚才脑海中闪过的念头有些骇人,为了打消自己这个有些恐怖的念头,她故意将这个念头抛将出来。只是没想到却看见了裴管家在疑惑之后剧变的惊骇面容。
虽然不再光洁却收拾得极为干净的眼眉间,泛起了薄薄的一层冷汗。
叶语看着他恍然后的巨大惶恐脸色,眯起了眼睛,“我刚才以为他只是个妄想的野心家,看来是评价错了。他何止只是一个野心家,恐怕用阴谋家更为恰当。”
正文 二百七十一、米璐璐的大危机(一)
二百七十一、米璐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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