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下了雨，果然沁骨的冷意，都钻进皮肤骨肉，大雨令门前的路有些许难走，他顶着狂风，一步步走到路口，却依旧没有看到一辆来往的计程车。
难道，公事还没有办好？
他突然看到不远处的警灯闪烁，在自己的眼底，变成刺目的颜色。
三三两两的行人打着伞，急急从那个方向走过来，只听他们零零散散的谈论。
“那个女人看起来还很年轻，我猜才二十几岁吧，真是惨……”
“是啊，那个司机实在是糊涂，喝了酒还开车，横冲直撞，害了别人一条命，真是作孽喔。”
“说不定，家里老公孩子还在等着她回家吃饭——”
……
杜圣衍木然地伫立在原地，只听得那最后一句话，说不定，家里老公孩子还在等着她回家吃饭。
一分钟之后，他的脑海里，还是只剩下这些字眼，女人，年轻，二十几岁，老公孩子……但是，手脚冰冷，一阵狂风袭来，手中的伞，落地，很快被狂风吹落到不远处的路旁。
大雨淋湿了他的身体，他却还是不敢往前走一步。
生怕，每走一步，便是走向地狱。
他猛地掉头，狂奔到那几个人的面前，原本有型帅气的黑发贴在他的额头之上，雨水淋上他价值不菲的悠闲装外套，令他看起来跟每一个穷困潦倒的男人一样，狼狈而可怜。
他猛地抓住一个男人的手臂，声音冰冷而无绪。“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
“长头发，蛮年轻的，就是脸上全是血，看不到模样……”身旁的女人看着这个奇怪的男人，小心地说了一句，想要趁早摆脱这个男人的纠缠。
看不到模样……杜圣衍的理智，即将崩溃，他手中的力道再度加大了一分，雨水令他无法保持睁大双眼的动作，湿滑的液体从他的眼角逸出，他已经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穿什么样的衣服？”他的声音，近乎怒吼，令在场的人不禁开始怀疑，难道就是这个男人的妻子，所以也不再追究他的无礼和疯狂。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像是把他当成是疯子一样，不再回答他的问题。
“她穿的，是灰色的外套吗？”他抬起眉眼，眼神无力而苦涩，声音被风吹散在空气之中，像是没有一分精神。
“是，其他的，我们也没有看清楚，毕竟雨下的这么大……”一个矮小的女子，低声说道。
这声“是”，几乎撕碎了他的心，也彻底戳破他曾拥有过的短暂美梦。
杜圣衍的手，无力的垂下，那几个人看到他无力而颓然的眼神，旋即匆匆离开，避免再受到纠缠。
默默身上穿着的，离开家门前的外套，是灰色的。
佩戴着他曾经送给她的紫色胸花，穿的很漂亮……当然了，他的老婆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他的脑际，只剩下那些无关紧要的记忆，一个个零碎的细节，却令他无法再保持镇定和理智。
渐渐的，呼吸也变得不安，眼前涌起一片黑雾。
他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那么恐惧的一天。
他的脚步，不受控制，他的喉咙，喊不出一个声音，他被雨水冲刷着的脸颊，仿佛还残留着她几个小时之前唇瓣轻触的痕迹和温度。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才走到车祸现场。
明明只是十分钟的距离，他却像是走了一个世纪。
除了你，我的爱，无可取代。
他听到自己的心，这么说……
但，如果自己的爱，会剥夺她的生命，如果自己只该是一辈子得不到真正的感情和一个家的那个人……如果在经历过一切之后，短暂的幸福，要用这样的结局，画上句话的话。
“如果是的话，我宁愿对你从没认真过。”
他苦苦一笑，自己此刻的表情，应该很狼狈，很狰狞吧。他眼睫之上的雨水，在他的眼前，隔着一层雨雾，他的视线落在那一辆最终撞向路边栏杆的银色车辆，那个女人还躺在原地，不过很快就有人从救护车上下来，将她架走。
真的是看不到满是血的脸上，是什么样的五官，留在视线之中的，只有一件灰蒙蒙的外套……
但是很快，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世界，刚刚搭建好的世界，仿佛在这一个秋季的雨夜，彻底分崩离析。
难道，非要用伤害结束，爱才能更加永恒？
他大笑出声，笑得所有苦涩，都汇成了眼泪，三十二年了，他以为自己快要忘记怎么哭了。
那个记忆之中的杜圣衍，会各种各样的表情，笑更多，伪善的，精明的，狡猾的，邪肆的，低沉的，阴暗的……。
偏偏，他不轻易落泪。
身上的衣服，紧紧贴在自己身上，寒风袭过，他却已经察觉不到任何的冷意。
“杜先生……”
身后，仿佛有谁在喊他的名字，但是他却感受不到任何情绪，只是麻木地站在原地。
他紧紧握住双拳，一个人匆匆与自己擦肩而过，他的眼神之中，却只剩下黯然神伤。
像是，一具被剥夺了灵魂的身体，没有表情，眼神空洞。
默默刚从计程车下来，便是淋了一身雨，路口出了世故，偏偏司机又是个迷信的家伙，死也不愿再向前开去。
她愤愤地下了车，跑向前，地面上只剩下被大雨冲刷过的血迹，还剩下两个路警在原地留着。她用皮包顶着这下不完的大雨，想到家里的人还在等着她，更是加快了脚步。
她却在不远处，看到一个高大俊挺的人影，黑暗之中，她并没有留意到他的面目。
不过，不知道，为何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却有一种直觉，像是不要她离开他。
怎么回事？
她到底是怎么了？她不知为何，脚步越来越沉重了。
只是，雨水已经令自己变成落汤鸡了，应该早点回家了。她这么想着，但竟然还是无法摆脱心中的愁绪，猛地停下了脚步，望着那个背影，像是蕴含着无限寂寥。
像是……一个孤独了千百年的身影。
“杜先生……”女佣终于跑到了路口，刚才雨伞被吹走，害得她不得不折回一大段路，她气喘吁吁地望着远处的那个背影，吐出三个字。
却在一抬头，看到了默默，她的话有些不太完整。“太太，我接到你的电话，就出来找杜先生了……”
“你说，那个人是他？”默默微微蹙眉，眼看着女佣递过一把伞，撑开了伞。
他为什么会站在那里，是在等自己吗？为什么不撑伞，为什么要淋雨，为什么面无表情？如果是，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孤独？
心中尽是这些疑云，她安静地走到他的身边，将伞移到他的头顶上。
他的心依旧麻木着，所以还来不及察觉，再无冰冷的雨水，落到他的身上。他的视线，只是定定地落在那一辆渐行渐远的救护车上，心也随着渐渐远离自己的身子。
“杜圣衍，你在看什么？”默默拉拉他湿透了的衣袖，却许久没有感受到身旁男子的回应。
如果是在古代，她真的要怀疑，他是不是已经被点了穴，才一直保持着不动弹的站立姿势。
杜圣衍像是在一个无声的世界，突然恢复了耳力，他是出现了幻象了吗？
真可悲，像是默默第一次离开他之后，他也曾经见到默默的幻象，站在自己的身边，掐段自己手中的香烟……
不过，那一次，她没有说任何话。
这一次，她说话了，是因为永远要离开自己了吗？
不，他不许，不准，不要！
他不要重新回到那个杜圣衍，根本就不懂感情，得不到真正幸福的那一个可悲的男人！
他望着身边的默默，冰冷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颊，真好，还是这么漂亮干净的样子，脸上没有任何一点血迹，胸前那一朵紫色的胸花，也在黑夜之中，微微闪烁着光芒。
一切，都像是她离开家之前的模样，真好，呵……。
“就算是要走，我们也要一起……。”杜圣衍望着那一双依旧清澈的眼眸，嘴角扬起一抹苦涩至极的笑意。默默微微蹙眉，他到底是看到什么了？可尽管如此，听见杜圣衍那番话，她的心却蓦地有点难受、紧缩。
他说完这一句话，伸出双手，抱着她柔软的身子，默默任由他环抱着，看到女佣笑着转身，走回通往别墅的路上。
她身边的男人的身子，在轻微地颤抖，夜风伴随着雨水袭来，她还要费力地撑高雨伞，不想他受了寒气。
脑海之中，突然有一副画面，短暂停留。
他和自己站在路旁，周围是还未融化的雪堆，他也是这般抱着自己，怀抱紧窒，轻轻颤抖——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又是在什么地方？
这些疑惑，没有人可以回答她。
只是被这样拥抱了将近十分钟之后，孕妇终于用去了所剩不多的力气，她的脸紧贴着杜圣衍的胸膛，近乎撒娇一般的语气说道。“老公，我撑不动了，我还没有吃晚饭，好饿，肚子里的孩子也很饿……”
杜圣衍听到这一席话，带着她独特的清新声音，一点一滴的意识，像是重新回复到了这一具再无任何感觉的身体之内。
她娇柔的小手，轻轻拨开他额际微微凌乱的发丝。“吃饱了饭再给你抱，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也没关系，好不好？这里好冷，又下着雨，而且黑黑的，我们还是回家好了。”
他微微抬起的眼眸，正好迎上那一双满是笑意的眼眸，他凝视了许久，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手掌胡乱地覆上她的脸颊，她的手心，她的肩头……
默默感受到他此刻的古怪，但是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压在心头，闷闷的，重重的。
“默默……。你回来了吗……。真好……”
接下来的五分钟，默默只听到他这样的字眼，低沉的，缓缓地从他嘴角逸出。
默默望着那一双依旧有些清冷的眼眸，这才像是个不满足的孩子，低声抱怨着这一天的不顺利。“我走出公司的时候，正好手机没电了，但是下了大雨，我只想一心早点回来。匆匆到电话亭打了个电话给你，你的手机没人接。接着，我打到家里，女佣说你出门了，我便叫她出来找你，因为雨天要拦一辆车很费劲，那个地段又很少有车，我不想你等太久。好不容易拦到一辆计程车，司机又不肯开到别墅门口，只因为这里发生了一件事故……哎，真不知道如果告诉他，我是个三个多月的孕妇，他会不会本着人道主义的念头，继续载我一程……”
他看着她，茫然看着她。她一口气说出的话，却很快又飘走了。
他真的茫然了……
但是唯一作出的反应，却只是知道他想紧紧抱住她，将她揉按在胸口，轻轻吁叹——
你回来了。
真好。
他的脑子里再无任何一分清醒的念头，只剩下这寥寥无几的几个字眼。拼接成，最大的幸运。
望着这样的他，他的表情，他的拥抱，都令她有些许难过。一想到杜圣衍，默默的心中不知为何竟有些复杂古怪的感受。他好像是在等自己，但是却又不肯再说更多的话，只是在最后一次确认是自己之后，从她早已酸疼的手中夺走雨伞，撑起他们共同的天空。
他眼窝淡淡的黑，是长睫的阴影，也是疲惫，她觉得胸口好沉，那阴霾画在他脸上，却压在她心上。小脸上染了一丝丝的阴郁，连眸里的光采都黯淡下来。
“饿吗？”他走到半路上，才吐出两个字，打破这死寂的沉默。
她当然察觉到他的声音有些异样，但是没有点破，只是继续抱怨道。“如果肚子里的孩子会说话，一定会说，我饿死了，饿死了……下次给三倍的加班费，我也不上副总监的当了……。看看这糟糕的天气，早知道是这样难受的天气，我一定不去了……”
“是，不去了……”杜圣衍淡淡一笑，只是这个笑意好沉重，看的默默再度感受到心疼的情绪。
“下次我回来的晚了，就不要等我了，你跟小牧先吃吧，记得给我留饭就好了。”她体贴地摸了摸杜圣衍的腹部，低低笑着。
他望向她那一张精致的容颜，抹去她脸上的雨水，淡淡问道。“如果我回来的晚了，你会先吃吗？”
“不会。”她觉得理所应当，甚至没有过多的考虑，便摇摇头。
杜圣衍脸上虽然还没有马上回复原本的表情，但还是柔声说道。“所以，我也不会。”
默默的疑惑，带着感动，脱口而出。“为什么？”
“和你一样的理由。”杜圣衍神色一柔，方才心中的苦痛还未尽数褪去，也许他需要一段时间，去淡忘刚才给他打来的苦楚。
他们都习惯了，习惯有彼此的生活，习惯为对方而等待，宁愿晚一点，也不想自私地一人吃饱喝足，安睡做梦。
对方已经像是自己的影子，跟随着自己生活，缺了那一半，便是不再完美的圆圈。
回到家之后，望着光线充足的客厅，默默才觉得身上的寒气，少了几分。
杜圣衍逼她上楼，洗一个热水澡，他可不想让孕妇受凉感冒发烧。虽然她淋雨的时间，加起来才不过五分钟而已，但是他却要确保亲眼看着她的脸色恢复了红润，换上干净的棉质睡衣裤。
之后，便是一家人团圆坐在餐桌上享受热腾腾的饭菜的美好画面。
她说她很饿，孩子也很饿，所以她碗中的菜，已经堆成一座小山丘。
默默吃着那些菜，嘴角微微扬起，当然，被宠爱的感觉向来不错。而他，杜圣衍，她身边的这个男人，仿佛在心底里藏着一大坐宝藏，这样的宠爱，源源不断，像是永远都不会枯竭。
“妈咪，今天爹地跟我一起看动画片了。”
小牧的胃口不错，虽然之前有点饿，但他还是坚持要等到爹地妈咪一起回来才吃饭。他扒着碗中的白饭和蔬菜，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
默默闻言，笑弯了眉眼，凝视着一旁的男人，毫不浪费自己的口水。“哈，杜圣衍，你还有童心嘛。”不错不错，值得鼓励，等自己的孩子出来，兴许他可以陪着两个孩子一起体会，什么才是最原本的快乐。
这样也很好，她想要看到他更加快乐，更快乐一些些。
不要总是不苟言笑，也不要总是摆着商人伪善而深沉的颜面，不要总是一副笑里藏刀的模样，真的，他再快乐一点就再好不过了。
她这么想着，突然胃口大好，却没有感觉到，身旁那个男人的目光，渐渐变得深沉。
宛如，黑夜。
一顿饭的时间，他却用了大半部分，去观察她，看她吃的尽兴，看她甜美的笑靥，好像，这一生，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再看腻她了。
看着她满足地放下碗筷，倚靠在真皮椅背之上，摸摸还未凸起的小腹的模样，他的嘴角，不自觉上扬，但是今夜的梦魇，他不必再说出口。
真的，就这样，很幸福，很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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