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三部曲之一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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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三部曲之一国色-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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际上他们只是人数不多的红军先遣队,他们都知道前面那座山头如果攻不下来,后续部队的道路就不能劈开,前面那条险恶的铁索桥就冲不过去。那道河流无论多么汹涌,如果不能到达彼岸就只有灭亡。灭亡的不仅是他们个人,还有他们那个集体和整个红军。和尚山上那仗,三下五除二打得干净利落。打扫战场的担架队也没有能够抬到一个伤员。他们缴获了一杆杆老式汉阳造。父亲第一次负伤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穿过大渡河边的那片黑森森原始森林,他的手臂被森林中一种称作“藏气”的有毒树木植物毒坏了,一直溃烂红肿。可能他身上带着治毒蛇咬伤的特效药,但那种植物的毒性十分难解。他的手臂包扎了很久很久,都没有治得断根。接下来那一路他们也没有打过多少大仗,一天到晚跟着大部队向前行走,翻雪山,过草地,唱歌呐喊吃红辣椒,也抽粗糙烟叶。也许是因为思念教他抽烟叶的地主的丫鬟,红军女护士小姑娘田翠花,父亲抽粗糙烟叶的历史从此开始。那是一群“行走的英雄”,他们走过了世界上最难走的路。当然,所谓英雄是我们现在赋予他们的名字,并不是他们非想那么走。所以,父亲在翻雪山过草地付出的代价,冻坏了冻掉了的那几根脚趾头,和时刻都可能生命消失的血雨腥风比较起来,老实说,应该是最便宜他了。他的好多战友,一个个倒在路边再也没有起来。在刺骨的泥沼中前进,踩着的有时就是战友的尸体和冻僵的马匹。而战友在雪山沼泽断气的时候,对他们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把他拖到高高的没有泥沼的堆满积雪的山坡上去埋葬,即将离去的战友,也许一路太寒冷,那座山坡也不能给他一点温暖,那是冰雪覆盖的山坡,毕竟比倒在刺骨的泥沼里作为铺路的石头,可能感觉上要舒服一些温暖一些。当然,也许父辈们真的这么做了,虽然做得那样艰难。那是一部英雄的史诗,也是苦难的史诗。基本上,我们后来都把那部史诗美化了艺术化也英雄化了。对父亲来说,那部史诗,对他的生命意义来说,就是他失去的那几根脚趾头,和被草根树皮充塞破坏了的胃,还有,一直到他去世都还喜爱抽的那种粗糙的大叶烟。那时,他只有十六七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走出草地,走到延安,走到太行,走到平原游击队,走到敌后武工队,走到东北,走到四平,走到华中海南岛,后来又在开国大典的礼炮声中,走到丹东,走到鸭绿江,走到上甘岭,然后胜利凯旋,那个小伙子,身经百战,伤痕累累,回到他们后勤部队大本营。他终究只是个士兵,甚至还不一定是好士兵。因为他没有当上将军。一九五五年,他还在朝鲜,肯定又没有赶上授衔。但他又是将军,而且还是中将。我始终不相信。如果是,我想会不会是后来授予的?虽然,他不在乎,我却十分在乎。我多次偷偷地查了共和国所有将军名录,都没有找到“刘正坤”的姓名,究竟对他该怎样称呼?他说:
  
翠花(6)
“铁匠!”
  因为他上半辈子管理和供应着他们大部队的弹药和枪支。
  “马夫!”
  因为他基本上都是粮草官。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这么淡然,还是茫然。
  命运再次给了他开了玩笑。他居然作为这支部队某军医学校校长,他从来没给人看过病,他一辈子都是正正经经的病人,也不知道谁能把他的病治好。不知哪一年,不知通过什么途径,疗养院归来,还是坐在暗黄小楼门前的马扎椅上,他那架英雄的老风车突然失灵,他看到了打听到了观音岩红军临时野战医院的女护士,几十年杳无音信的翠花,和他分别没几天就被强奸活埋。那天上午,他没有说话,也不再往鼻孔里喷药水。吓坏了的母亲叫来救护车送他上医院,他坚决不去。后来不知为什么,他的病突然严重,马扎上躺了两天,他又突然决定上医院。而且这次上医院和医生护士配合得出奇的好。谁也不知道,他的心中,正酝酿着一个什么决定……躺在高干病床上,他反复地想,她为什么没有及时撤退和转移?想着想着,眼前一阵风雨飘摇。
  乌溪河两岸,油菜花在风雨中飘零。观音洞前,大雨如注。歪脖子红军大姐和翠花被一群黑影壮汉胡乱地剥光衣服,扔在观音庙背后的乱草丛中,强奸,挣扎,反抗,赤裸裸地吊在桐子树上,吊打,乱发伴着皮鞭翻飞。血水雨水顺着如玉的脖子淌下来,漫山遍野桐子花开,风雨中哭泣。不远处,细雨蒙蒙的老君山半山腰,一群匪徒披着蓑衣使劲挖着活埋她们的大坑。
  这是一种怎样的生命,怎样的“国色”啊!
  石达开和佘三娘的背影渐渐远去。刘家祠堂中药世家对面山寨里的那个神秘的布依族姑娘罗乌支,怎么像彝族姑娘的名?又消失在刘正坤、柳如风的生活中,出现在廖佐煌征战南北的马背上。我不能完全明白,那些出现了又消失的生命,在乌溪小镇山川流水间,留下了怎样深深的刻痕。土匪军阀廖佐煌,当年万年台阅兵场,常常操练廖家私人武装。虽然装备优良,虽然彪悍英武,但廖家私人武装怎能够抵挡当年的红军?当时国军川军的长江防线,为阻挡红军过江,部署得如天罗地网。红军行动十分诡秘,他们根本不会在国军川军部署好了的时候往口袋里钻。我想,我的家乡真好!石达开和红军路过涞滩码头,都如那时春光温暖,春风佛煦,油菜花开放。但实际情况并不这么简单。他们都留下了各自的孤坟,而孤坟里躺着的都是他们军中的女人,佘三娘、歪脖子红军大姐和小红军女护士田翠花。我曾查到过不少资料,红军和石达开的队伍不一样,石达开的队伍越走越小,红军的队伍,在我们那一带,越走越多。行军途中,胜仗之后,不断招募队伍。每到一地都打土豪、分田地、写标语、建立苏维埃政权、斗争地主恶霸。我查到了当时乌溪小镇的苏维埃政权人员编制记载,吓了我一条,也许是个错误记载,居然,苏维埃政权的领导人农会主席是廖佐煌。这样,我想,红军来乌溪小镇,究竟做了些什么,我又觉得很模糊了。据载,各地苏维埃政权的农会主席,全是苦大仇深的农民,泥腿子掌握政权,斗争地主恶霸,分他们的田地房屋,甚至女人。因此,当红军队伍向前开拔,留下的农会主席,没有跟随红军远征的多数已被还乡团杀害,他们的妻子儿女父母都受到了牵连,死得很惨。房屋被烧毁,妻子被杀害,女儿被强奸,甚至连几十岁的老太太也不放过,这些都在我们的历史书上有明确的记载。但是,这些惨剧,一件也没有在乌溪小镇发生。红军并没有任命廖佐煌为临时苏维埃政府主席,而是授予了他一面红旗,上书“中国工农某军某某游击纵队”,没有想到红军一走,廖佐煌因为阻挡红军得力,保护自己武装有功,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就正式编入了当时的国军川军军阀部队,驻守长江沿线军事重镇狮子岭城堡。因此,老君山上的红军女护士,有可能是廖佐煌指挥的匪徒,去杀害强奸或者活埋。如果这样,非常有可能,廖佐煌故意反水,当面和红军打得火热,背地里又和国军川军勾搭成奸,红军一走就慌忙把没来得及转移的红军医院女军医女护士全部杀害活埋。因此,廖佐煌便当上了狮子岭城堡里的国军营长。还有一种说法,活埋红军医院女护士,是为了向当时的国军做交换条件,请功受赏。我想,廖佐煌在那样的年代,完全是一根随风飘动的草。我曾在廖家家谱里查到了更令人信服的资料,活埋红军女护士的不是廖佐煌的正规军,而是活跃在当时女儿山、女儿峡和更远布衣族山寨的另一支他们家族的私人土匪武装。正是那支土匪武装,抢劫了我们山寨刘家祠堂中医家族的全部中草药,当然,还抢劫了些鸦片。后来那些中草药,包括鸦片,被红军全部截获。那是红军到达涞滩码头观音岩山洞组建临时野战医院的当天下午,一支山中巡逻的红军小分队,侦察到一群土匪把大小口袋中草药往女儿峡、女儿洞里搬。他们粗粗放了几枪就截获了一股土匪,从土匪口中得知,还有更多的中草药都搬进峡谷深处的女儿洞里藏起来了。后来,红军女军医女护士就是被那群土匪活埋,因为红军和土匪之间,还有金钱上的交易,没有办得清楚。他们可能偷偷袭击了红军临时野战医院,把军医护士抓上山糟蹋活埋。更有一种说法是,红军医院军医护士政委,就是那个歪脖子红军大姐,和曾在地主家当过丫鬟童养媳的红军女护士田翠花,是被她家乡的地主派来的杀手,追到我们这一带来强奸活埋的。这种说法不十分可信,因为那个红军女护士的家乡,江西,或者鄱阳湖,湖南,或者云南、贵州山寨一个地主收买的杀手,怎么可能千里追杀红军队伍中一个小小的护士?即使可能,那场遥远追杀的版本,极有可能停留在民间传说中。还有种说法是,根本就没有被活埋强奸的女护士,老君山桐子坡上的红军女护士孤坟,根本就没有尸体。即使有尸体,埋葬的不一定就是红军女护士。而是当时红军临时医院,没有抢救回来的红军战士。因为他们在战斗中负伤,伤痕累累,在那里又无法得到良好医治,就含恨死去。这样,老君山上的红军孤坟,就没有了那么多令人想入非非的意义。况且,之所以称为活埋,是因为当地在红军医院,做临时工的山民,看到红军即将出发,而那些奄奄一息的红军战士,又不愿意拖大部队的后腿,便被当时红军自己的队伍偷偷埋葬,而且埋葬的时候,还有些红军,并没有完全断气,并没有断气就被埋葬的红军中,可能还有一些是身受重伤的女红军。这种说法,可能和红军或者红军女护士被活埋的传说,有些接近。但这种说法的真实性也值得怀疑。如果真实,那么,红军给人们历来留下的良好印象,将大打折扣。他们自己人,也许绝对不会这么残忍。况且,我查了原始资料,红军从云南、贵州打过来,路过涞滩码头向着彝汉杂居的地区穿越,进入大渡河,泸定桥,直到后来翻雪山、过草地,他们虽然走得很艰苦,也还是一路高歌猛进。当然,他们也留下了一路苏维埃政权和一些伤病员。那些伤病员藏在当地百姓家里养伤,有些养好伤后继续顶着风雪追赶红军队伍。追赶上了的有些又在风雪中冻死饿死,有些和红军队伍一起走出雪山草地,成了后来的将军,而有些伤病员患下的病一辈子也没有治好。即使治好了的,现在如今也还有人活着,作为当地的农民。从他们干瘪瘦弱的身上,完全消褪了红军的影子。既然这样,那么,老君山桐子花开桐子坡上的红军坟,依然是个谜。
  
翠花(7)
又一个春雨绵绵桐子花开的季节。一九五×年。早春。穿着马裤呢黄军装的某首长,我父亲刘正坤,带着年轻的解放军战士,来到老君山桐子坡上的红军孤坟前,挖出了一丛未腐朽的红军遗骨。的确,那具未成年的少女遗骨肋骨上,挂着一枚未生锈的墨绿手镯。父亲抓了墨绿手镯,立即昏倒在地。干裂的嘴唇,抽动不止。那枚玉镯是他的传家宝,也是他和翠花的定情物。父亲永远都记得,红军野战临时医院开除他上前线那晚,他遗憾地磨蹭在大部队后面,队伍进至观音岩前小河边的梨树丛中,翠花偷偷赶来和他告别时,接过那枚玉镯时的情形。
  暮雨飘飘。
  翠花手捧玉镯,平时那张满是阳光的粉红脸庞,八角帽檐怎么也压不住的缕缕秀发,不停地往下淌着泪水和雨水。她那映着火把光焰的双眼里,没有一丝遗憾和伤感。居然,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
  “坤哥,别太难过,我们,明天见!”
  啊!明天,我父亲和小翠花,从此,就没有了明天。所以,那时,你叫我战功赫赫、伤痕累累的父亲,见到了她小肋骨上挂着的那枚墨绿手镯,怎么喘得过气来?
  父亲把他那笔不小的战斗伤残补助费,用来收拾那群红军战士的遗骨,在女儿湖中碧水绕绕的桃花岛上,修建了一座端庄结实的红军坟。歪脖子红军大姐和扎着两条羊角小辫的红军女护士共同的遗骨,混合其中。也许,他俩在小河边洗草药、菜花地里抽大烟的故事,可能符合历史和他们生命的真实。那时,观音岩红军临时野战医院已经撤离。翠花和歪脖子红军大姐是最后一批撤离的红军战士。大部队已经摸黑分几路向西前进。父亲随先头部队的医疗后勤队伍出发了。刚参加红军,又有一些中草药知识,父亲被编在担架队和卫生队里打杂出苦力。那时没有大仗可打。头戴五星帽,腰扎黄皮带,脚登麻耳草鞋,山路上,雨雾中,跟随泥腿绑腿晃动的队伍一路小跑,有时甩开膀子大跑。那时,并不仅仅只有父亲那样的小战士新战士,才不知道他们正跑向决定许多人命运的大渡河。他们穿过开满杜鹃花甚至罂粟花的少数民族地区的山川河流山寨山坡。那时,天空下着绵绵细雨,他们紧赶慢赶,经常摔跤。森林中休息,岩洞里做饭。也许,他还时时想着寻找着观音岩前面小河边菜花地里的那个红军战士小姑娘。后来,几十年战斗生涯中,他都在寻找心灵深处那张桃花瓣一样粉嫩的脸庞。金黄的菜花地,呛人的大叶烟,丝丝缕缕飘荡着醉人的芳香。他们受处分,究竟是因为躲着在菜花地里抽烟,还是违犯了男女军人生活作风方面的纪律?至今我没有在任何档案里查出来。他们那时在观音岩前面小河边的菜花地里做出的一切,也许都没有谁帮他们记入档案。那时的父亲,十六七岁的瘦狗和小翠花,似乎都不能算严格意义的军人。那时参军与不参军并没有十分明确的界线。何况,处分他俩的歪脖子红军大姐,是个什么卫生护士队政委,也已经和翠花一起被强奸活埋。连红军大姐的档案,我都没有看到只言片语。也许,他们真受了红军大姐的处分,那也不过是一种口头处分。所以,有的历史传说并不是十分可信。那时,还是小伙子的瘦狗刘正坤,虽然已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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