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虎变革新的火再促燃一把,只是如此一来,若引起士林反弹,耀辉将首当其冲。此事,还是不参与为好。
见得自己再三示意,萧泓居然不但没有回避的意思,居然反过来阻挠于他!言耀辉轻轻摆弄着特地准备着的折扇,第一次,他羡慕极了小六率性无忌狠狠挠江暮脸面时的畅快淋漓,此刻的他,心底里也好想挥着扇骨,海揍萧泓一顿。平白留下“矫情,轻慢”的印象,本就有些懊恼了,现在更甚,若是他为了一人就要回避在深宅,往后千百人嬉笑漫谈,他岂不是一世见不得人了。
言耀辉性情本就稳当,天性中也没有其他兄弟的伶牙俐齿,目视萧泓,言耀辉声调提高了半筹,再次道:“萧将军,事有不测,时有不给。莫要耽搁了正事。”
随着这一声语调明显得提高,几道身影慢慢聚集过来,随时听候三少的指令。在挑选专程保护三哥的人手之时,言家小六就仔细交代,只要他家三哥开口许得,立即想办法将萧泓的腿砍了,后果全部由江暮负责承担就是,不需留情。不见得想和萧泓成为“亲家之宜”的江暮当时就在一旁,对此全盘默许。故此,萧泓的处境,还真说不准。
示意了负责保护他的那些人都退下,若以武力去解决,他也不用在这里再三递眼色了。得了三少示意,各自退开。
无视这些威胁了他的家伙们重新归位,萧泓不改之前的念头,“‘事有不测,时有不给。’三少这句话说的极对。半日将过,三少明日将要斋戒,如此烦心的事情,还是放下了吧。”他虽然深知言氏父子心思奇巧,但终究是和皇家都难以撼动的士族交锋,若耀辉不坦诚此行究竟有何把握,萧泓决然不放下顾虑。
言三少与萧将军针锋难决,本来是难得一见的谈资,作为旁观者的书生们却随着两人的交谈,陷入了惊惶中。
萧将军话中,数度称言三少明日起就将斋戒,再出不得门,言三少未有反驳,若是当真,那么他们所处的危难,岂不是毫无援手之机?
关系自家性命前程,顾不得再怨怼适才无端生事的同窗,其他人等齐齐焦虑的看向山长等,眼下也只有山长等人沾着“恩师”的名号,能阻拦一意要将言三少带走的萧将军了。
捋捋美须,矍铄的山长端视小圆凌乱的一角,道:“三公子,看,当草树枝叶畅密,蛛儿都不敢结网,可一旦衰败,则尘丝灰积。可见草木,也如人世。”
顺着山长陡转话题的视线看过去,小院本就破落凌乱,西北背阴一角,种植了几株细竹,久不打理,被杂物和杂藤纠缠了,衰景立现。
“水痕浸病竹,蛛网上衰花。断无富贵能安素,莫笑花枝爱着绯。”被尊称一声三公子,言耀辉心底里有些警惕,道:“人仗气运,远去则人鬼皆欺,花草自然也莫不如此,衰败之后,逃不过虫草戏谑。”
山长捋须颔首,赞许道:“三公子为真学问也。”
真学问?对山长莫名的赞誉,平白得了才子之名,言耀辉只能再次作揖。细细咀嚼言三少应答话中的意有所指,一旁心生焦虑的书生们皆默然思索。
顺借回答山长之问,言耀辉也借此暗诉了自家处境。言耀辉侧首再看向萧泓,萧泓当真想赖着么。
言耀辉转向静静看着的山长,道:“恩师,今日耀辉前来,一来拜会恩师、同好,二来也是听说了前些日子,在风华楼上,若许京中才子聚集一堂,辩经纶,论社稷,错失了这等读书人的盛事,耀辉懊恼之极。
天下饱学之士,莫不以在文华殿上参与春秋经筵为尊荣,虽我等还尚未列金榜,却也是胸怀天下的兢兢学子,忠君爱民,是我等的本分。可惜,如此盛事,却为了一点点杂音未能圆满,深感遗憾。
此次耀辉前来,自知极自不量力,言三还是想尽力与众位同好一起,重启‘辩学’盛会如何?”
…………
山长顿住捋须的手指,看着言三少的眼中满是愕然。
看着清清淡淡说出本意的言耀辉,得了答案的萧泓欲笑不能。明明是件前程尽毁的祸端,每次到了言氏一家口中,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之前的顾虑是过于谨慎了。
连山长都愕然了,何况其他人。久久静默的小院内,沉闷的气息,却豁然而开。
第九十五章
可行……
不可行……
久久静默的小院内,沉闷的气息,却豁然而开。
言耀辉的提议甚是简单,那就是:在何处跌倒,就在何处爬起。
这对策,算不得多绝妙,在场的任谁都能想到,但,就算去想了,又有谁,敢做得?能做得?
京城是权势的地界,没个体面,想要在京城中有所声音,那是痴人说梦。
被掌控生死的卑微,这几天一直在经历,切身在王家威势之下,才能真正体会到言三在京城中翻云覆雨的行径是何等的惊心动魄,陡然,他们看向言耀辉的眼神中多了若许敬畏。
阶高一头的各色衙门关关节节,莫说说话,单单是靠近,就已然艰难。平日里也就罢了,当真得遇到难处,和衙门打交道,才知道前朝周勃惊叹“狱吏之贵”典故的可怖。
若能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书生们看向言三少的目光,由期盼悄悄转作了敬畏,恍惚间,一种“有如此胆识,得亏要‘嫁人’了”的念头油然而生。
陡然,山长盯着言耀辉,陡然道:“三公子,我家族内有位侄女,虽不敢说有些学识,倒也知书达理,若是不嫌弃,我想保个媒,不知三公子可有求媛之意?”
做媒……?
看山长精神矍铄,双目清亮,怎的说出如此不经思虑的话来?
猜不透山长话外之意,但由此为议,身在院中的无不将一直暗暗萦绕心底的想法浮出心头,说道起,依照旁人看来,言三少想要脱离这场因相思惹出来的风流闲事虽然很难,但也甚好解决,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言三少娶亲成婚就是了。依照言三少的体面,就算身缠流言,想寻着位淑女救急,绝非难事,一旦成了婚,若是萧泓再从中作难,言三少也能以诽谤之名,告了官去,保得自身清明,哪里用得着费这般气力折腾来去?让人大不理解,言三少丝毫没有动了娶亲的念头,也没有离开京城的念头,总不至于,言三少心底里是想嫁的吧。想到这些,无不细细聆听。
以媒为名,山长只是为缓和气氛?还是其他的意思?言耀辉心思再百巧,也拿捏不出山长的本意。
萧泓沉静的看着,听着。适才冷凝气息,反倒消隐了去。
“谢恩师抬爱,只是,言耀辉有个小小的要求。”言耀辉微微欠身,回道:“依照耀辉的处境,俗话说,‘难得一人手,掩得天下目。人如何欺天?早晚是要还的。’在此一生,耀辉相信,只怕将永伴流言蜚语,只求可共百年的淑女能有笑看人间百态,戏听风言风语的胸襟,还得需此位淑女有共度患难之德行,若有此等女子,耀辉当祈求作百年好合。”
……,山长看着言三少,良久道:“世上哪有如此胸襟,贤德的奇女子?”
“自然是有的,只是耀辉缘薄,求之不得。”言耀辉淡淡道:“而,若非这般的奇女子,耀辉又于何心忍,白白断送了佳人如花般前程。”
言耀辉转目再观山长适才关注的角落那残花上的蛛网,道:“恩师,您可还记得耀辉离开书院之日,您再三挽留,耀辉言道不得不离去的理由是什么吗?”
山长捋须点头,“记得,当时你说‘人事即天命’。”
“是,人事即天命,而,天命不可违。”回视山长,话到为止的言耀辉面色凛然。
答山长问话之时,言耀辉相信,若是他回应得稍不圆满,留下漏洞,都是将来被戏谑的话柄。“尘世间,人言之不实者十九,听言而易信者十九,听言而易传者十九。要想将喧嚣得无不当真的谣言彻底消除,身处谣言中的两个,该有一个消失了去,方才能减损些,您说,耀辉是该为求清明,沾染血腥?还是耀辉该遵从天命,顾惜大体?”
在场的少有愚昧之人,细细斟酌“天命”两字,书生们凛凛垂首。
回视言三少,山长笑了,不答不辨,也不避讳在侧的萧将军,伸手挽起言三,道了一声“请”字,示意同往堂舍细细商议。
萧泓站在堂前看着,浅浅微笑,再无阻拦。耀辉刚柔并济的应答,恭顺而严谨的神情,无不在他的眼目中,如此清标傲骨的好男儿,他求之为荣。
耀辉所言之计,虽不易,却也可行,若能做成,未尝不是名动上京的盛事,真不知耀辉是如何想出这么个简单又实际的法子的。
这下子真安心了的萧泓忍着笑,再不拂逆耀辉,正待离开之际,围墙外,传来熙攘的声音,一直候在院外的家将靠着门外禀告道:“将军兵部遣了书吏寻找了过来,请您速速前往禁卫营。”
时间还早,这么快就出事了?萧泓暗下摇头,那些凭着自负去挑衅的,决计没想到塞北来的区区乡巴佬敢真让他们溅血在校场吧,如此一来,对结垢多年的禁卫营,进行一番大动作,可有了由头了。
等不到自家将军的回应,门外传来的声调有些颤音,“听说,禁卫营闹出人命了。来寻您的大人们将巷道口堵得好生严实,您看……”萧泓随侍家将很紧张,此事是回避,还是前去,大公子快快拿主意才好。
出事是正常的,不出事才是反常。心中早有准备的萧泓撇嘴,溅血沙场和成天耍着花枪的放在一起以生死为搏,若是耍花腔能赢得,那是作伪到了家了。再矫健的鹰,要是豢养在笼中,也不如树头的燕雀。
“禁卫营隶属京卫戍,不得皇令,登册在兵部武官名册中的我如何违逆去得。”萧泓沉声回道:“把这话大声传于来人听了。”
“是。”外头的家将应声,赶紧去巷道外传达去了。
“你自己去说!”被山长携着一手的言耀辉脚步一顿,侧过身,握紧手中的扇子,就算脾性再和顺,也被再三在原地踏步不去的撩拨得再无可忍了。众多繁杂,亟需在今日内予以整肃,萧泓居然如此倍懒,还想坐享其成么!
第一次见得耀辉发起脾气来,错愕后,萧泓反倒没心没肺得欢喜得笑了。
让素来波澜不动,逸态闲情的言耀辉急了,且不论是不是得了反效果,在萧泓来说,耀辉的心境可算被他拨了动了一下,实在是桩大大的进步。见好就收,萧泓含笑告辞,转身即离开了。
第九十六章
陡然刹不住脾气,呵斥了萧泓离去,千百功夫,失在一瞬,严耀辉也自觉得好生没趣。只得将脸色更加端肃起来,欲盖弥彰。
好在,细细领悟适才言三少的话意,斟酌之后,亦能领悟言氏经历重重,实在艰难,众书生们心底里那点点戏谑均湮灭了去,再看敛容谨节的言三少时,反到益发恭谨了。
萧泓一走,簇拥着山长,言三少等,书生们按序随着进了堂舍,由言三少之言领悟了看似风光无限的扬州言氏处境何其艰难,一众再看向温雅和熙的言三少时,无不在神色间多了些恭顺。至于,那适才出言唐突的书生满面羞愧,缩身据末,黯淡自怨。
读书之人无不在礼数上有吊书袋的癖好,风华楼一事也让众位“同窗”积满一腹痛愤之气,刚刚也见识了一位无端发难,言耀辉可不想留下任何骄狂的印象,谢绝同好们拱他往上首的美意,谦谨的在侧而坐。
就正如言耀辉自己强调的——事有不测,时有不给。这会儿没人有在虚礼上浪费的时间。论资排辈,书生们赶紧沾着凳子边沿坐下,默待言三少的指点。
人各有见,一旦言起,难有相同意见,不想留下狡黠之态的言耀辉轻轻抿着嘴唇,刚刚经历了明里暗里的试探,对此行,他心意也有些淡了。
在言三少进了院中始,有眼色,手脚勤快的,已经将茶水准备妥当,到了这会儿温凉了的茶水虽不能品评,却也正好拿来解渴。山长和奉事等等,均端起粗陋的茶具,等着言三少细细道来。
就像亲家公子林政皓所言,在京城,谁也做不得庄家。言耀辉敢做这个庄,实在是手中大有底牌,一来,言耀辉确信有人肯借势;二来,在此案中,礼部和私学山门中的鸿儒均难脱不教之责;若不能寻出祸患之源,刑部许多官员也得牵扯进去。故此,但凡稍有牵连的,谁个不胆颤心惊。
再来,风华楼一案中被刑部录名在册的名单可妙极了,牵连此案中的寒门儒生只占少数,另外多半都是些为看热闹扎堆在雅室间的士族公子,其间不乏有家世显赫的。
故此,言家父子合议再三,皆对重启辩学盛会,把握甚大。当然,若是受阻不能,对言家自身也并没有太大损失,只看天意允不允得了。
在众目渴望的凝视下,想速决此事的言耀辉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恩师,各位同好,对重启辩学盛事可有异议?”
言耀辉话音一落,堂舍中的脑袋立即都开始了左右晃荡。
绝无异议!现在言三少的主意就是最救急的,再无其他的法子可以助得所有人一起脱出是非。
“青天白日以应事,霁月光风以待人。”扫过迅速摇晃的脑袋,算是得了一致的认可,言耀辉道:“各位均也听了,明日起,耀辉就将斋戒,学仪,耀辉建议,今日就办了吧。”反正只是个表面功夫,不在乎场面的大小,只要想脱离是非得人来得够多,够有气势就行了。
随着言三少的话,内堂中的脑袋皆移转看向门外高悬的艳阳,就在今日月满楼的时辰么!一想到明日起就将见不到三少,没了主心骨的惶然蔓延了开,是否能成事,依照眼下,万万离不得三少提点,情知时间紧迫,齐齐等着言三少的吩咐。
为了共同的利益,没有异议的对话就此结束,言耀辉抬眼,守着门外的两名随从捧着个锦盒进了来,在三少的示意下,将其放在上首的山长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