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殿里宫女怎么会连这些许小事都做不好吗?
这也不过是两个人之间的心照不宣罢了。
她和苏秉正自小养在一处,自然不会只是她单方面的了解苏秉正。大约苏秉正对她喜欢什么,习惯什么,能接受什么,可容忍什么,也都摸得一清二楚。偶尔摸不清时,他也总有办法试探——他同样有恃无恐,知道纵然他一次两次的越界,刺痛她伤害她,只要他认错悔改,她最终还是会容忍他原谅他。
她为他父母所收养,她也曾救过他的性命。他们之间本无所谓恩惠与亏欠。只因为他所求多而她所求少,才有日后掺杂不清的恩怨纠葛。只因他是万乘之尊富有天下,而她是寄身孤女无依无靠,才会有一面倒的溃败,终于酿成她一无所有的,画眉鸟般被他禁锢在一方天地里的局面。
说恨他也不至于——不论他做什么,只怕她都对他生不出恨意来。可心底里到底有了解脱不开的心事。纵然无可挽回,也还是一遍遍的追思疼痛,终成心结。
阿客翻看书页,也看书眉上自己写过的批注。些微的心不在焉。
屋里灯火寂静,屋外夜色沉黑。
不知什么时候苏秉正打起了门帘,从碧纱厨里进来。
他也睡不着。
八月底卢毅到涿州,等他再回来的时候,阿客挂念了一辈子的心思,便将尘埃落定了。他忽然就有些无所适从。
听到耳房里水声泠泠便已清醒过来。枯躺了一会儿,还是披衣起身,来寻卢佳音。
他知道那是卢佳音,不是阿客。可十余日相处下来,只觉得越来越无法分辨。
这一夜里,她松松挽着头发,一袭深衣静坐在灯下读书的模样,真的是像极了。
苏秉正还记得自己五六岁的时候,每次秋疾发作,阿客都在他床前陪护着。半夜里他咳嗽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从来都是阿客。
偶尔看不见她也不要紧。那个时候守夜的婢女必定也在打瞌睡,他就偷偷的从床上爬下来,抱了被子赤着脚去寻阿客。他和阿客养在一处,阿客就住在他屋里的北套间。她握着头发为他开门,他就拿手指比着“嘘”,泥鳅一般挤进屋里去。钻进去就一边咳嗽一边望着阿客,左脚背暖暖右脚心。阿客便只能无可奈何的赶紧让他上床。
扬州秋天润而不燥,空气里飘着丹桂的花香,夜晚香气尤其的清。阿客从来不用桂油和兰膏。可她暖暖的皮肤和湿湿的头发间,总沁着一抹清淡的芬芳。苏秉正缩在她的怀里,便觉得什么病痛都没有了。
大概在他七岁那年秋天,就不管他怎么耍赖,阿客都不肯抱着他睡了。纵然他再挤到她床上去,她也必定远远的临床点一盏灯,一个人坐在书案旁看书。苏秉正就躺在她暖暖的床铺上,望着她在灯下的身影。
江南的姑娘们爱穿蝉翼般的薄罗夏衫,透过那衣衫你可以望见她们丰润的胳膊和柔美的肩膀。纹绣精致的诃子也只遮到胸口,露出脖颈和胸前引人遐思的白润肌肤。却要将裙带系得高高的,令长裙拖曳及地。想来有丰肩酥胸的姑娘不会有柳条般细软的腰肢。长裙可以遮住这缺陷,修饰出女子曼妙的身形来。
阿客则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爱穿深衣。她总是羞于将肌肤示人,更衣时便无人看着,也要悄悄的背身向里。只在不经意垂头时,露出白皙的脖颈。她在灯下读书的剪影那么安静和秀美。漆黑的头发映着橘色的灯火,只用一枚长簪挽起固定。
苏秉正总是想亲手拔去她发间长簪,他能想像她的头发盘绕解开的模样,必定像曼珠沙华伸展着花丝,而后瀑布般流泻满背。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便在她暖暖的被窝里,沉沉的睡过去了。
一直到十四五岁的时候,他也还是在梦中这么想象着。可是那年梦里他俯身去嗅她发间的清香,忽然便想品尝她的肌肤,便伸手拉开了她的衣带。那总是将她包裹得牢牢的深衣滑落及地的时候,积攒了那么多年的喜爱便化作洪水泛滥奔涌,再不能遏制了。
那深衣长簪便是他最初的妄想。
可他从来也没有得到过。
他站在门口望了她一会儿,恍然有种脑内妄想被卢佳音窥破了的羞恼。
宫里是不流行深衣的,大约整个长安流行的夏衣都是博罗长衫。纵然是秋衣、冬衣,姑娘们将长裙系得高高的时,也总爱将对襟襦衣开得低低的,露出胸前白皙丰润的肌肤来,她们确实都有天鹅一样美丽的胸脯。但苏秉正不爱那些,因为她们不是阿客。
卢佳音在乾德殿确实住了太久了,苏秉正想。她正越来越多的窥见他的隐私。
差不多是时候让她回去了。
阿客其实也不愿意留在乾德殿里。
跟天子住在一处,和脚上套了镣铐没什么区别。事实上就连手与口都是不能自由的。
她舍不得离开,只是因为她的儿子在这里。
不过不要紧,她想,在苏秉正跟前,三郎能受什么委屈?何况这只是短暂的分别罢了,等九月里卢毅从涿州回来,她抚养三皇子的事大约也就没什么变数了。
所以听苏秉正对她说“搬回瑶光殿”,她也并没有过度流露不舍之情。
作者有话要说:隔日更和每日半更,应该是一样的吧^^
话说好想从头讲苏秉正和阿客的故事啊……
然后T__T请不要养肥了,如果都没人看,作者的积极性也是会受打击的啊
宰杀吧冒泡吧喜不喜欢都告诉我啊……
、18
然而要说马上就离开,也没那么容易。
这个下午小皇子醒来找不见卢佳音,不多时就开始哭,连奶都不肯吃。一直哭到没力气了,才抽抽噎噎的准乳母来喂,喂下去不多时,打了个奶咯就全吐出来了。
婴儿吐奶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苏秉正哪里知道这些?心疼得不行,令太医即刻前来会诊。
等太医的功夫,小皇子哭,苏秉正笨拙的抱着他哄。乳母们更不敢解释。采白倒是可以宽慰几句,然而听到小皇子哭,就又想到他死去的阿娘,越发觉得酸楚。竟替苏秉正默然垂泪起来。
阿客早料到,孩子醒来找不到她,肯定要哭闹。因此从萧雁娘殿里出来,就直接往乾德殿去探听状况。
去了就看到太医们行色匆匆,躬身鱼贯而入,先就被吓了一跳,忙拉住个小宦官询问。问出是小皇子哭闹、吐奶,才松了口气,一时倒不知该觉得好笑还是难过了——原来黎哥儿这样的男人,当起奶爸来也会变得笨拙可怜起来。
她抽身要走,已经步下高台,便听见身后有人唤:“贵人且慢!”
回过头,便看到先前她拉住问话的小宦官提着袍子跑下来追她,“陛下令贵人入殿说话。”
太医医病是本职,哄孩子就是外行了。又不能当着皇帝的面做鬼脸摇拨浪鼓,一群男人束手无策。
阿客进去的时候,小皇子已经连抽噎的力气都没有了。跟小猫似的趴在苏秉正胸前,不时委屈的抽一下。大眼睛哭得通红,眼泪还满满的,精神着不肯睡过去。然而苏秉正知道这安静也是暂时的,稍有些力气他立刻就会再哭起来。只抱着他焦急的踱来踱去。
小皇子正酝酿着,猛然就看到了阿客,立刻又把嘴巴咧得四四方方的,哭得眼睛都挤了起来,憋得脸通红。
阿客忙上前去跟苏秉正行礼,苏秉正心烦的道一声,“行了!”就把孩子塞进她怀里。
阿客忙接住了,轻轻顺顺他的背,道:“乖,乖……”
就这样也想哄住他?小皇子表示不买账,加倍的哭。不过委屈这种情绪,说过去也就过去了,阿客笑着顶顶他的额头,“再淘气,就咬你的鼻子啦!啊呜~~”小皇子便立刻破涕为笑了,然后啃到她脸上去,给她蹭了一脸鼻涕。
立刻满殿人同时长舒了一口气。
阿客利落的给小皇子洗干净脸,逗着他笑够了,进屋喂奶,哄他睡觉。
太医和乳母们还在下面偷偷擦汗呢,这边就已经风平浪静了。
苏秉正挂着脸,草草问了太医们几句,遣他们回去。阿客这才有功夫和他说说话。
苏秉正隐隐的有些恼怒。
他觉得不只是自己,连儿子一并都被卢佳音拿捏住了。
卢佳音这么及时的回来是什么意思?还不是仗着小皇子离不开她,来向他示威了?
但其实他不得不承认,将孩子塞进卢佳音怀里的时候,他自己竟也觉得委屈了——那个时候他下意识的就以为是阿客站在他面前,所以他羞恼的将孩子塞过去,差点就质问,“你去哪里了,把我们父子丢在这里!”
随即才想起来,阿客是死去了。而他竟又将卢佳音当作了阿客。
卢佳音的存在感越是一日清晰似一日,阿客的过去便越是一日遥远起一日。他和小皇子是阿客仅有的亲人了,而孩子连她的音容笑貌都不曾真正看到过。若是连他对阿客的回忆都被冲淡了,还有谁记得阿客曾经在过?
因此开口的时候,语气又不觉冲动起来,“你很关心朕的儿子啊,去了又特地跑回来!”
阿客自然是听出来了。可这又有什么好隐瞒的,“……只是想他了。”她说。
苏秉正满腔恨恼就这么轻易的被堵在喉咙里,他张了张嘴,话说出口就成了,“那就……先别走了,搬回来吧!”
“……起居在陛下殿里,并非人臣本分。”阿客也轻声推辞。
“那就命人将侧殿整理出来,作为三皇子的起居室。”苏秉正倒是很明白不方便在哪里,“你在侧殿照料,不进朕的寝殿,便不必出入通禀。”
阿客便愣了一下。
若这么安排,其实就没必要特地将小皇子再转移到哪个后妃宫中抚养了。只需等三皇子长成,再单独给他分府立院便可。
卢佳音显然不能在乾德殿中常住。大约只等到小皇子无需再彻夜有人照料时,便得回她自己殿中。日后她与小皇子间的情分,自然会随着他日渐长成而慢慢的淡下来。虽定然要比旁的妃嫔更亲近,但已不能培养出真正的母子情分。
可这对小皇子却是有好处的。一者他一直养在苏秉正跟前,父子情分更深厚。二者,在苏秉正眼皮底下,谁敢出手害他?三者他也将尽早接触朝臣,确定下名分——三皇子的出身决定了,他要活得长久,就必然得成为太子。
阿客也不明白,这是苏秉正一时心血来潮,还是斟酌已久。
若他是斟酌已久,阿客不得不承认,自己看不透苏秉正的心机。她白白为卢佳音安排了这许多。此刻她倒宁肯自己不是苏秉正的妃子,而只是小皇子身边的保母了。至少这样,她还能照料他到长大成人的那天。
——苏秉正是斟酌已久,也是心血来潮。
他一直都有这份心思,要亲自养育他和阿客的儿子。凭强权将儿子扶持起来。
只是有阵子他病骨支离、心力交瘁,虽强咬着牙支撑,也没精力同时处置前廷和后宫。而宫里周明艳是个极不安分的,萧雁娘则有强势的父系支撑,两人手里又都有皇子,一旦生出什么不该想望的,三皇子日后便不得安宁了。因此他只能妥协,想到立个对三皇子亲善的皇后,替他掌管后宫。
随即便选中了卢佳音。
可现在他已撑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候。而萧雁娘在立后时被他打压过一次,这回又被打压了一次,短期内是闹不起来了。压制周明艳,有王夕月就够了。他自觉又有了余力,心中便开始愤恨卢佳音和阿客相争。
终于还是将先前的打算又提了出来——当然,在他先前的打算里,卢佳音是不存在的。而现下三皇子还离不开卢佳音,他便准许卢佳音留在乾德殿抚育三皇子。
只是立她为皇后的事,暂时就不想了。
……他的皇后,果然还是只要阿客一个。
阿客也只斟酌了片刻,便道:“是。”
——这样也好,她想。毕竟她在宫中立足不稳,未必能护得小皇子周全。如此也可少些忧虑。
至少眼下她是能跟儿子在一起的。等他再大些,懂事了,固然见面的机会少。可既然有儿时哺养的情分在,想来他也能常去看看她。只是让小皇子记着她,她还是得勤勉上进。婕妤品级低,庆典宫宴的排序太靠后。只怕渐渐就泯然众人,被遗忘了。
慢慢的经营吧。她想,有了眼下的契机,晋位也并不是多难的事。
卢佳音离皇后之位远了,苏秉正心里的意气就已经平复了一半。连续几日,心情都十分轻快。
听说萧雁娘那边闹腾起来,难得有闲心问了一句。
甘棠等人一直协助王夕月料理后宫,自然是清楚的。便答道:“萧昭容去紫兰殿杨嫔那里探视二皇子,二皇子非要跟着昭容回去。然而杨嫔有陛下的圣旨,不敢轻易答应,这就闹起来了。”
这也并没有影响了苏秉正的好心情,他只笑着应了一声,“哦……一直都觉得她行事颟顸,还在想这次她怎么老实了这么久。”
甘棠便道:“……母子天性,昭容也是思子心切。”
苏秉正点了点头,“禁足令早就解了,她也并没违背朕的旨意。倒是杨嫔,朕什么时候下过旨不许阿显回去?不过就是令她替萧嫔照料阿显几天罢了。”
甘棠沉默了片刻——苏秉正对他的女人们确实从不体贴。才打压了萧雁娘,回头就又扇了杨珮一巴掌。不过这件事上,杨嫔做得也确实有失风度。
“婢子这就去传旨。”
苏秉正抿了一口茶,淡淡的道:“回来之后去卢婕妤那里告知一声,想来她也牵挂着。”
甘棠便行礼告退。
卢佳音才指挥着宫人将侧殿布置好,甘棠便来替苏秉正传话了。
将紫兰殿发生的事与苏秉正的处置原原本本的说给卢佳音听,也没忘了加一句,“陛下说,想来贵人也牵挂着。便令婢子来通禀一声。”
阿客揉了揉额头,她上午才从萧雁娘殿里出来,下午就闹了这么一出,要说她没给萧雁娘出主意,不止苏秉正,只怕连杨嫔都是不信的。估计这就已经结仇了。
——萧雁娘还不如转手就把她卖了,至少这亏她吃得还明白些。
然而也没当着甘棠的面替自己辩解些什么,只笑道:“杨嫔也是无辜受过了。”
“也不全然无辜。”甘棠是苛以律己,严以待人的,“若不存趁火打劫的心思,也不至于丢这份脸面。”
卢佳音只笑了笑,没有作声。
甘棠说完了话,却没有急着走。侧殿已经打扫得窗明几净,当窗放着一个笸箩,里面有才做起来的针线。小块的布头拼接缀连,做成精致的一件小衣裳,接缝处几乎无迹可寻。甘棠细细的看了好一会儿,竟没数出有多少种布。便问道,“贵人在做百岁衣?”
卢佳音便往屋里望了一眼,目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