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崇训道:“展儿,扶爹……扶爹起来。”
杨光展依言将他扶起,拉过被子垫在他的身后,杨崇训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儿啊,爹紧闭四门,不肯见你折伯父,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杨光展含泪道:“孩儿不知。孩儿只觉得,折伯父并无责怪爹爹之意,爹爹何以……”
杨崇训叹道:“何以如此不近人情,是么?儿啊,爹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呀。”
“为了我?”杨光展诧异地擦擦眼泪:“爹,不见折伯父,怎么是为了我?”
杨崇训叹道:“儿啊,说起来,这麟州本来是折家的,当年,我折杨两家也并没有什么交情,要不然,你爷爷不会占了麟州,他既占了麟井,折家也不会善罢甘休。可是这么些年来,折杨两家相安无事,而且守望相助,为什么?
因为你爷爷火山王在世的时候,咱们杨家的兵威之盛,那可是连折家都要为之侧目的,而折杨之外,样狼环伺,折家不能不吃这个哑巴亏,要不然,两虎相争,结果必然是我杨家守不住麟州,他折家却连府州也要丢了。
二十多年下来,漫说爹爹和你折伯父如今义结金兰了,就算我们不是为父觅弟,数十年来,我们西边抗着李光睿,东边抗着赵匡义,像两只风箱里的老鼠,相依为命地守着这份家业,那也算是有了过命的交情了。可是……可是我们不是绿林好汉,毕竟不是绿林好汉呐……”
杨光展茫然不解其意,杨崇训见了不由暗自叹了口气,继续解释道:“爹的意思是说,当初折杨两家本该成仇而未成仇,是因为外敌强大,须得携手。如今我们亲如一家不是一家,如果有朝一日需要做出什么不得不有所取舍的事来,我们必然也是要以自家江山为**的。这,就是枭雄与江湖好汉的区别,义气……”总不会大过责任。
可是……”爹爹无能啊,西北诸藩之中,以爹爹的势力最弱,杨浩如今占了夏州,灭了李光睿,眼看着就要取而代之,称霸西域了。一个与党项七氏不合、与麟府两州不合、与吐蕃、回讫为敌的李光睿,中原是能够容忍的,可是一个得到党项八氏拥戴、与麟州两州结盟、吐蕃、回讫对他也颇具善意的杨浩,是中原朝廷万万不能容忍的。”
他喘了。大气,指了指桌上晾着的开水,杨光展忙取过来,杨崇训喝了几口,又道:“儿啊,等中原腾出手来,必攻西域。欲攻西域,则麟府两州当其冲,我们不过是盟友而已,今日爹爹中箭昏厥,麾下大将扶我便走,哪里还顾得及你折伯父和杨叔父?同样,来日大军压境时,他们若自顾不暇,也未见得就肯全力以赴援我麟州,而你……”你少不更事,从未经过什么历练,你挑不起这副重担呐。”
说到这儿,杨崇训面有苦色,喃喃地道:“大哥满门尽丧于伐汉之战,杨家……”如今就剩下你一根独苗了,如今爹也不敢指望着你能守住祖宗基业,只盼着你能平平安安,把我杨家香火延续下去。可是……”爹若撒手尘寰,你小小年纪,又无历练军威,纵然想保得一己安危,恐怕你也做不到了。”
杨崇办喃喃地道:“投靠朝廷?赵光义不是赵匡胤,赵匡胤死得蹊跷,赵德昭死得古怪,难保不是他赵光义动的手脚。他对自家人都这般狠毒,又如何容得下你?就算这些事不是他赵光义干的,这么多年来,咱们和折家掺和得太近了,折家的,随风,无孔不入,你要是想去投靠朝廷,天高皇帝远,朝廷哪有折家应变及时?往日的交情必然一笔抹杀,你是抵挡不住府州和银州夹攻的。”
杨崇办喘了几口大气,又道:“可是继续跟着你折伯父、杨叔父他们走呢?你又不能独挡一面,爹思来想去,若想保你平安,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投靠一方,扒……”把这份重任交出去……”
他凄然一笑,又道:“如果一定要投靠一方,自然要选那强大的一方,那么除了杨浩,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选了。爹这一次让他吃了大苦头啊,银州丢了,女儿没了,虽说最后失而复得,可杨浩难免心存芥蒂,就算他不介意,他的家眷、他的部将也未必不在意。”
杨崇训抓住儿子的手,凝视着他,郑重地道:“儿啊,爹若临死之前先见了你折伯父,我们两人到底说过些什么,谁能知道?爹借口羞见故友,拒不让你折伯父入城,就是希望杨浩那里免生猜忌。爹不见杨浩的人,则是因为……”因为麟洲从爹手里交出去,还是从你手里交出去,那是大不相同的。”
杨光展听父亲如此说话,分明就是在交待后事了,不由得泣不成声。
杨崇训说了这十天的话,已是倦极了,他靠在被上,长长地吁了。气,闭上眼睛,低低地道:“李安、杨小么、杨大宝、卢永义,他们是爹麾下最得力的将领,也是兵权最重的将领,爹还活着,就能镇得住他们,可你就难说了,所以……”现在得关起来。
麟州交予杨浩之前,你不可放掉他们,以免他们别有主张,你却左右不了他们,杨浩出兵接收麟州之前,你却须记得一定要放掉他们,大局已定,他们没有时间另生主张的,而他们本是我杨家宿将,你又是从我刀口下救了他们性命的少主,以后……”以后不管怎样,他们总会对你心存一丝感激的,懂么?”
杨光展“吓嗵……”一声跪倒在地,号啕大哭道:“爹,儿不想记得这些事,儿只想要爹爹活着小……”
杨崇训泪水缓缓流下,黯然说道:“傻孩子,人生在世,谁能不不……,”
这时白苍苍的老管家杨子曰急急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二少爷,二少爷,坏……”城下有人求……”求见……”
这老管家杨子曰是当年为火山王杨衰牵马坠镫的马童,他口中的二少爷,叫的却不是杨光展,而是杨崇办。杨崇训是被他抱大的,这么多年来二少爷早已叫习惯了,虽说他已做了杨氏家主,却仍不改老称呼。
杨崇训奋起余力,沉声道:“我不是早已吩咐过了么?本帅一日不曾气绝,麟州一日闭城不开。”
杨子曰满头大汗,面孔涨红,吃吃地道:“老爷,老奴晓得。可……可城下那人……那人……”
杨崇训缓缓张开眼睛,问道:“那人怎样?”
杨子曰老泪纵横,颤声道:“那人……”那人是大少爷,大少爷他……他回来了……”
老管家说罢,伏地大哭,奄奄一息的杨崇办却霍地一下坐了起来,奋力睁开肿胀的眼睛,叫道:“你说甚么?”
第十二卷 西北望,射天狼 第026章 兄弟
妥州,刺史府。
白幡满堂,中间一个斗大的“奠”字。
李继筠一身孝子打扮,穿麻衣、系麻绳,头系孝带,红着眼睛把最后一枚金镖投进火盆,在那蝴蝶般飞舞的灰烬中慢慢站起身来,同样一身孝子打扮的李苤禄连忙上前搀扶。
李继筠回过身,环顾厅中肃立的众人。
除了身旁的绥州刺史、堂兄李苤禄,厅中还有接州治中从事楚云天、别驾从事吴有道、兵曹从事花小流等大小官员,人人都系了孝带,陪同他一起祭奠李光睿。
李继筠目蕴泪光,抱拳说道:“家父误中贼人奸计,以致战死疆场,我李继筠仓仓惶惶,落难于此,诸位大人仍能对我李家如此忠心耿耿,李继筠实是感激不尽。继筠今日在我父亲灵前起誓,杀父之仇,李继筠必报!李氏江山,我一定要夺回来。还望诸位大人扶助继筠,功成之后,我李继筠与诸位大人无分彼此,同享富贵荣华,如有忘恩弃义之举,天地共诛之!”
众文武齐齐躬身道:“愿遵衙内号令,进退如一,生死与共!”
李苤禄连忙说道:“衙内,我等本就是李氏同族,夏州一脉,荣辱于共,生死与同,那是份内之举。李光睿大人的死,是衙内的血海深仇,也是我接州上下的大仇,我接州上下,同仇敌忾,无不愿顺服于衙内麾下,重振我李氏声威。”
李继筠握住他的手,感激地道:“堂兄,我爹没有看错你,堂兄对我父子,果然是忠心耿耿,小弟借堂兄这碗酒,敬堂兄与诸位将军,请大家满饮此杯。”
李断筠俯身自几案上端起酒碗,众文武轰然称喏,齐齐将一碗酒饮了,李苤禄放下再碗,便削了一块鹿肉,殷勤地呈到李继筠的盘中,恭声说道:“衙内请坐。论起私谊,卑职是衙内的堂兄,可若论公职,衙内却是卑职的上司,如今李光睿大人早逝,我银州李氏,上上下下无不遵奉衙内号令,衙内直呼卑职的名姓便好,不必以堂兄相称,乱了尊卑上下的规矩。”
刺史别驾吴有道忙道:“是啊,李光睿大人虽死,夏州虽陷落杨浩之手,但是在我们心中,党项真正的主人,还是李光睿大人、李继筠大人,衙内不必如此客套,我们是衙内的部属,不是客人。如今处处危机,咱们还是尽快商量个对策出来,以求度过眼前的难关才是。”
李继筠道:“诸位大人请坐。”
众人在席上纷纷落坐,刺史治中楚云天道:“杀人一千,自损八百。咱们李家虽吃了几个败仗,可杨浩何尝不是兵困马乏?依我看来,一时半晌,他是没有可能统兵来攻的口咱们可藉此机会广纳兵员、积蓄粮草、高筑城墙、深挖沟堑,以做应战准备。
衙内带来绥州的那百十来名侍卫,俱是夏州衙内侍卫亲军中的精锐,比起我接州军士来要强上许多,做个侍卫太可惜了,回头不妨把他们都派为伍长、队长、都头等军职,我接州兵马少经战事,如今有这些能征惯战的英勇之士为统领,相信可以迅提高我佞州军力。”
别驾从事吴有道颌道:“楚大人所言有理,我们还得加强与静州、育州的联系,互通声息,相互呼应。如今,杨浩一下子增兵拓地,看似威风无限,可是现在他需要休养歇息,稳固已经占弃的领地,而银州不可能养得起这么多兵,这么广袤的地盘都被他占了去,他自然要分兵驻守以保境安民。
等他忙完了这些事,对我们的威胁就没有这么大了。只要我们保得住接州城,随时可以轻骑四处,袭其领地与子民,让他顾此失彼,尾不得兼顾,杨浩能以区区芦州一席之地,称霸于西北,咱们要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又有何不能?”
众官员纷纷点头称是,李继筠见众人斗志昂扬,不由容颜大悦,这时司录参军赤义乎鲁鲁忽然急步走进,面色沉重。李苤禄一眼看见,便拍着席子道:“赤义乎鲁鲁,过来坐,你可收到了什么消息?”
赤义乎鲁鲁走到李苤禄身边,跪坐说道:“衙内、刺史大人,下官刚刚收到消息,杨浩已向朝廷上表请功,遍赏三军,士气振,杨浩正调运粮草,加紧备战,同时与府州折御勋、麟州杨崇训也是往来不断、密切联络,据属下派出去的探子得来的确切消息,杨浩已然决赵……”一个月后,兵接州,一鼓作气将我接州拿下!”
厅中立时静寂一片,众文武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李苤禄怪叫一声,惊怒地道:“杨浩久战之兵,还敢马上伐我绥州?”
赤义乎鲁鲁沉重地道:“刺史大人,杨浩的兵虽经久战,可是刚经大胜、又经搞赏,可谓士气如虹,军心可用。再者,杨浩打得是奉诏讨逆的旗号,可谓一呼百应,如今不但麟州、府州兵马尽为其调用,党项七氏以野离氏少族长小野可儿为统帅,也集结了四万精兵,随时准备应诏出战。
同时,杨浩又持圣旨下令,自横山诸熟户部落中抽调勇士计两万人,自吐蕃、回讫部落抽丁组伍,建军两万人,杨浩现仅银州一地就有雄兵六万,麟府两州至少可出四万人,也就是必……”杨浩可集结的总兵力……”有十八万控弦之士……”
厅中顿时一片倒抽冷气声,赤义乎鲁鲁低声道:“衙内,刺史大人,我部三万兵马,若在十八万大军的重重围困下,能守接州到几时呢9”
李苤禄的脸色变的十分难看,沉默半晌,咬牙切齿地道:“这真是墙倒众人椎啊,难逝……”我们就没有一线生机了么?”
李继筠突然问道:“静州、育井那边有什么消息?”
别驾吴有道说道:“衙内,李光睿大人身故以后,石州守军因即将陷入腹背受敌之窘境,遂主动撤退,将石州的子民、粮帛、军队,全部撤往育州了。如今静州、育州正各自加固城防,严阵以待,防范杨浩攻击。石州陷落之后,长城门户洞开,夏州与银州之间巳无障碍,杨浩若是豁出元气大伤,一鼓作气灭我委州,他是办得到的。”
李继筠咬牙道:“静州有州各自备战?杨浩兵力如此庞大,那还不是各个击破?杨浩兵马虽众,可是这些人马大多是战时为军,平时为民,他们需要耕种放牧,养活部落与家人的,所以绝不可能久战,如果能使静州、育州出兵,共同牵制杨浩,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还怕杨浩不收兵?”
治中从事楚云天道:“衙内,银州、石州、夏州三州落入杨浩之手,将我静育接三州分割了开来,如果想要静育两州兵来援,却有三个大患:一:育州若精锐尽出,夏州自后出兵,育州岂不有失?二:自育州至此路途遥远,党项七氏尽皆效忠于杨浩,恐怕粮道会被断掉:第三:就算静育两州倾巢出动,兵力仍远逊于杨浩,如果杨浩围城打援。恐怕静胄要先于我接州被吃掉了,所以,静、育两州刺史恐怕是不会贸然出兵的……”
李苤禄呼吸越来越是沉重,忽地大喝一声,拍案而起道:“纵有百万兵来,又有何惧?绥州只有战死的李苤禄,没有投降的孬刺史!衙内,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制人,咱们尽起接州兵马,趁他兵马尚未集结,先杀向银州,与他拼个鱼死网破罢了!”
楚云天提高声音道:“刺史大人,我们不可逞血气之勇啊,杨浩十八万大军虽尚未集结,可银州一地现有兵力也远胜于我佞州,我们若弃了城池主动去攻,那便是抑长扬短,恐怕……”要败的更快了。”
李苤禄怒道:“攻也不成,守也不成,那该如何是好?难道坐以待毙么?”
兵曹从事花小流忽然沉声道:“衙内,刺史大人,下官倒是有个主意。”
众人一起向他看来,李苤禄按捺不住,急忙问道:“你有什么主意,快快讲来。”
花小流向李继筠拱手道:“下官想知道,衙内是想做那自列乌江的楚霸王,图个一时痛快,还是想做那卧薪尝胆的勾践,争个千秋霸业?”
李继筠目光一凝,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