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安坐兽背,取出牧笛,吹出悦耳清音。
御风飞在林中,赵氏老祖与童子保持五步距离。既不过近,亦未太远,警惕始终未消。
穿过桃林,眼前又是一片竹林。
“请。”
灵兽留在林边,卧下酣睡。青衣童子敛袖垂眸,为赵氏老祖引路。
风过竹林,竹叶沙沙作响。
小雨落下,滑过竹节,留下斑斑点点,如湘妃滴泪。
绿光萦绕,林中浮起白雾,灵气飘渺。
雨落更急,似有素手拨弦,引得灵鸟脆鸣,仙鹤引吭高歌,翩翩起舞。
此情此景,置身其中,恍如人间仙境。
言人界聚灵之地,凌霄、玄楼两观,武皇都城,十八宗祖地,皆无法与白云山相比。
山中七座奇峰,由天地造化催生,经钱万年风吹雨打,山火熔铸,天然形成一座聚灵阵。
初代祖师于此开山立宗,成就大道。后经岁月流转,世事变换,始终屹立不摇。道统传续至今,更发展为人界第一山门,底蕴之深,实力之雄厚,可见一斑。
至今为止,展露在世人面前的一切,不过是冰山一角。
这座人界传续最久的山门,犹如一头庞然巨兽,收起戾气,隐藏起尖牙利爪,盘踞山巅。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超脱世外,俯瞰芸芸众生。
无论生死轮回,潮起潮落,悲伤离合,始终目光冰冷,不存喜悦憎恶,更无悲伤怜悯。
祖师有言,世间万物,无非过往云烟,功名利禄,大可付之一笑。
修成大道,才是山门弟子的最终目标。
相比之下,哪怕跨入分神境界,赵氏老祖也无法抛弃家族,真正的摆脱俗世。
看不透世事,无异在前路立起一块顽石,推不开,砸不破,淬炼不得心境,飞升终无可期。
思及此,赵氏老祖思绪翻腾,久久难以平息。道心生出一道细痕,隐有黑气聚拢。
“赵道友。”
神识恍惚间,突有声音闯进耳中,如春雷炸响。
黑气驱散,赵氏老祖陡然回神,排开眼前迷雾,赫然发现,青衣童子不见踪影,自己正站在竹屋前,似已凝立许久。
赵氏老祖面色发白,心有余悸,“多谢荀掌山相助,赵某有礼。”
刚刚一瞬,若无山主相帮,必将再生…心…魔。
“荀某有礼。”坦然收下谢意,荀山主笑道,“恭喜赵道友修成分神。”
山主俗世姓荀,尊号静归,入道一千两百年,已是分神后期境界。不出意外,再过百年,即可修成元神,有望飞升大道。
赵家老祖乌发…玉…面,形如少年。荀山主却是须发皆白,长髯垂胸,天生一股威严。自五百年前,其相貌便是如此,从未曾改变。
“欲成大道,必顺心而为。赵道友为俗事困扰,恐有碍心境。”
微微摇头,荀山主收起笑容,袖摆轻动,亲斟一盏灵茶,送到赵氏家主面前。
“请。”
“多谢荀掌山。”
茶水入口,瞬间化成热…流…涌入气海,弥补受损道心。情知灵茶难得,赵氏家主再次道谢。
“不必言谢。”荀山主又送出一盏灵茶,话锋陡转,“只望道友能放下凡尘之心,潜心修道。”
听闻此言,赵氏老祖神情微顿,茶盏停在半空。
“荀掌山何意?”
“我为何意,道友应该明了。”
赵氏家主心神震动,斟酌该如何回答,却听荀山主继续道:“需知万事皆有因果,天道昭然。我辈为求大道,本是逆天而为。欲…求过甚,心境停滞,不得淬炼,几百年苦修终要毁于一旦,元神定将无望。”
话中隐含法力,字字如惊雷震耳,涤…荡…心神。闻者却是眉头紧皱,面露不悦。
“荀掌山,此言是否有些过了?”
“过与不过,赵道友当问本心。”顿了顿,方道出最后一句,“仙宝固然难得,终不可强求。”
一番话说完,荀山主手捏法诀,闭目不再多言。
天道昭然,不可贪图过甚?
赵氏家主猛然醒悟,照心镜与洞天福地之事,对方比自己更清楚。见他一面,不过是摆明态度,不会助他夺宝。
既然如此,多留无益。此路行不通,还有他路。至多分出几成利益,好过继续浪费口舌。
“荀掌山好意,赵某心领。”
“赵道友仍是放不下?”
“放下,放不下,都是出自本心。荀掌山也言,欲…求…大道需顺应本心。赵某本心如此,无法放下,也不能放下。心境停滞,也是赵某的因果。”
事在人为,放不下又如何?他偏不信,行入世之路就修不成大道!
“就此告辞!”
目送赵氏家主离开,荀山主微微摇头。两生心魔,仍不肯改过。他这一去,必将使得五国乱局更甚。
大乱将生,自己该当如何?
秉承山门道统,清静无为,还是遣弟子入世,淬炼道心?
思及入世,难免忆起千年前,颠覆人界的那场大乱。
五国分夏,夏朝宗室覆灭,人皇传承断绝。巫帝妖王不满人修之行,三界盟约就此作废。此番大乱,又将为人界带来什么?
“是福是祸?”
沉思许久,荀山主以法力传音,唤来林中童子,取出半册竹简,道:“将此物交给璇光。”
“仆儿遵命。”
童子捧起竹简,就要退出茶室。
“且慢。”叫住童子,荀山主又道,“与他说,待云霁出关,速来见我。”
“是!”
离开茶室,童子召来灵兽,亲往璇光尊者处送信。
抵达峰顶,却没见到正主,只被接待弟子告知,山中生变,璇光尊者亲自前往探查。
“山中生变?”
“数日前,山中出现妖火,更有妖兽现影。”接待弟子道,“恰好就在云师兄闭关处。”
因云霁闭关,悬崖处张开屏障,纵有妖火妖兽出现,守山弟子也难靠近。情况蹊跷,璇光尊者担心徒弟,得报便匆匆赶往,至今未归。
知悉前因后果,童子留下竹简,立刻返回主峰,报知此事。
山腰处,璇光尊者御剑立在半空,凝视一块凸岩,神情肃然。
石后岩洞是以法力开凿,即为云霁闭关处。
本该僻静之地,此时却被妖火缭绕。
火光中,一鸟首鱼身,背生双翼的妖兽冲天而起,其后紧随一条丈长黑蛇,头覆蓝色鳞片,不停吞吐蛇信,喷出毒液,狰狞可怖。
无充足法力支撑,两兽俱为虚影,凝不出实体,数息即告消散。
然妖火不灭,片刻又有数只妖兽显影,或肋生单翼,通体金黄,人面豺声;或白身黑尾,独角钢爪,声如擂鼓;或鹿身马首,头生四角,银鬃垂地。
随妖兽现行,璇光尊者不由心惊。
入道六百年,他竟认不出多数妖兽来历!
“吼!”
火光大盛,之前还只是虚影的妖兽,逐渐凝出实体,发出阵阵兽吼。更有一头冲向璇光尊者,巨口张开,就要将其吞噬入腹。
“孽畜安敢!”
璇光尊者大怒,祭出一面风旗,青底玄纹,旗杆镌刻百道符文。
“风起!”
手捏法诀,风旗瞬间增至百米。
璇光尊者手握旗杆,狂风骤起,硬将黑蛇掀飞百米。
岩洞中,云霁闭目盘坐,头顶聚起一道白光。
身前铜盘浮发出轻响,九宫十八格全部亮起,凶禽猛兽接连飞出,化作道道虚影,悍然穿透山壁。
铜盘中心,枣核大的器灵抱臂而坐,察知洞外情形,终于不再无聊。
“这个人修倒有几分本领。”
器灵打出法印,铜盘浮起三道圆环,宫格内的妖兽吸收妖火,先后凝出实体,包围璇光尊者,就要将其生吞活剥。
妖兽狂吼,罡风席卷,轰鸣不绝。
法力同妖力相…撞,岩壁现出裂痕,自顶部滚落碎石。
沙尘腾起,洞内白光大盛。
“回来!”
伴随一声断喝,铜盘骤然向后飞去。
修长身影立起,白袍已成土色,黑发披在身后,玉冠早不知去向。
云霁以法力困住器灵,借血印束缚,将妖兽一一收回。
岩洞外,察觉妖兽减少,璇光尊者正自不解,突听一声闷雷,仰头望去,只见黑云聚拢,闷雷声声,电光闪烁,分明是劫雷将临!
轰!
丈粗闪电落下,击中山壁,溅起刺目火花。
法阵被闪电劈开,巨石崩裂,岩洞顿开。
“云霁!”
被电光所阻,璇光尊者无法上前,只能眼看着第二道闪电落在洞口,炸开半面山壁。
洞中突然亮起数道白光。
光影中,修长身影御风而起,衣摆翻飞,恰似九天鲲鹏翱翔长空,翼垂云端,。
劫雷连续落下,云霁手擎铜盘,法力如瀑布冲刷经脉,周身浮起白光,伫立云下,不动不摇。
劫雷声势滔天,惊动七座山峰,引来所有峰主。
“这是结婴?”
见云霁头顶现出白光,六位峰主齐向璇光尊者道贺。
以云霁境界修为,早可结成云婴,拖到今时今日,必为淬炼心境。待雷劫过后,元婴结成,凭其浑厚法力,提升境界的速度将远超同辈。
“师弟得此佳徒,当真令我等羡慕。”
“师兄过誉。”
有七位峰主相护,云霁渡劫极是顺利。最后一道劫打入铜盘,当即被法力淬炼,助其进一步掌控九宫妖兽。
器灵虽不忿,却奈何不得云霁,只能沉入铜盘中心,抓来数团法力,弥补自身损耗。
只要云霁存世,他就不得自由。与其自寻不便,不如坦然接受。何况,这个人修的潜力,多少超出预估。为此人所用,自己也不算吃亏。
由此结下因果,在神识烙下刻印,已是无所谓了。
九道天雷劈完,乌云散去。
云霁收起铜盘,并未马上返回,而是遥望云层背后,目似深潭,嘴角牵出一丝笑纹。
“李道友,久违了。”
藏在云后的李攸愕然,不禁看向圆盾长矛,不是说万无一失?
“尊者,我等惭愧。”
确定云霁不是随口胡诌,而是真的发现了洞天福地,两个器灵比李攸更加吃惊。
明明只有元婴境界,竟能看透法阵?
李攸摆摆手,示意器灵不必自责。
云霁的境界修为不能以常理推断。金丹期便可御风飞行,元婴期看破法阵,算不得稀奇。
让李攸提心的事,云霁作何打算,会不会告知他人。
此行目的地本是周国,经过白云山,纯粹是巧合。
全因途中见有劫云聚集,且声势不小,好奇心起,方才行到此地。
前世今生,他同云霁师门并无太大恩怨,若因好奇引来麻烦,甚至是一场群殴,委实不值。
“尊者,小可去打晕他。”
柳木凝出灵体,撸胳膊挽袖子,大有李攸点头,马上抄家伙动手的架势。自桂木器灵出现,他便生出危急意识,时刻求表现。
桂木器灵坐在枝头,单手托腮,扫过柳木一眼,鄙夷撇嘴,说没长进,还真没长进!
“不必着急,看看再说。”
洞天福地在手,法器灵宝成山,无论单挑还是群殴,李攸全无压力。
但对他来说,同五国皇室了解恩怨才是紧要。
若因一时好奇,同人界第一山门结下因果,除了无语还是无语。
正想着,云霁忽然收起笑容,御风飞走。落到璇光尊者身前,拱手行礼,未提李攸半句。
李攸点点头,云道友还算仗义。如此应该没问题了吧?
可惜,世事总难如愿。
不等李尊者松口气,远处飞来一道流光,光中凝出一老者形象,行过平礼,笑道:“道友路经此地,即是同我山门有缘,何不前来一叙?”
李攸:“……”
这下想走也走不成了。
好奇心害死猫,果非虚言。
☆、第六十二章
主人相请,诚意十足。李攸思量再三,终不好拒绝。
洞天福地移向主峰,绿松凝出灵体,俯视下方群山,神情格外严肃。
“尊者,此地灵气聚涌,七座奇峰应为阵眼,拱卫当中主峰,既是一座天地造化的聚灵阵,又是一座护山大阵。”
“天然形成?”
“正是。”鲸王补充道,“无异另一处洞天福地。”
“比悬山如何?”
“不差分毫。”
洞天福地?
甚好!
得到答案,李攸突然轻松许多。
绿松不解,柳木和碧玉树同样满脸疑惑。
鲸王喷出一道气柱,浮到李攸肩头,问道:“小子可是以为,对方手握重宝,不会轻易找你麻烦?”
“只是其一。”李攸行至绿洲边缘,视线穿透云层,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此处应该有某样东西,对我十分重要。”
几个器灵面面相觑,玄大探出龟壳,道出疑问:“可是行宫?”
假如真是人皇行宫,为何自己毫无所觉?即便玄二已死,龟甲万年不碎,也该有灵气留存,不应半点痕迹皆无。
“不是行宫。”李攸摇头,示意圆盾长矛收起屏障,现出洞天福地,“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那件东西于他的重要性,不亚于行宫和九层祭台。
主峰上,荀山主挥退童子,离开竹林,亲自前往迎接。
目睹绿洲悬山乍现云中,先是震撼,随即神情一变,摇头苦笑。
赵陵前脚刚走,洞天福地后脚便至。以前者性格,定会以为白云山同李攸早有牵扯。
作为山主,哪怕不站在李攸一边,他也会被口诛笔伐,泼尽脏水,打入邪魔外道一流。
入道千年,对红尘诸事,荀山主看得极为透彻。哪怕不参与其中,也能推测出最接近现实的结果。
究其根源,不过八个字,贪念不足,人心难测。
转念一想,遭逢巨变,这位的性子也变得不同。换做千年前,绝不会如此行事,无半点顾忌。
刻意为之也好,歪打正着也罢,今日之后,白云山定会被推到风口浪尖,再难独善其身。
若这是对山门的考验,也只能接下。
立于山巅,荀山主轻声叹息,挥袖祭出一柄拂尘。
万千白丝化作白练,自山巅至绿洲,架起一座长桥。桥面为光芒笼罩,灵云环绕,似有万千星光闪烁。
留下绿松和两株灵木护卫洞天福地,李攸御风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