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队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承认错误,严肃地承认错误!我昨天跟队里去酒吧支援的时候发现我表弟也在里面,我就没打招呼,先去把他救出来了。”我可怜兮兮地说,以期待博得队长的理解,处分的时候能手下留情。虽然是救亲戚,但亲戚也是人民百姓啊,保护群众生命安全,也是执行公务……至于后来跟亲戚跑了的事情,就暂且不讨论了……
本以为队长会不吃我这一套,继续把我吼一通,但没想到,电话那头静默了一下,他异常冷静地问我:“娜娜,你是不是还什么都不知道?”
我一愣,“知道什么?”
队长又顿了两秒,我听到他轻微地叹气声,说;“没什么,你现在来一下队里。”
我觉得事情有点奇怪,迟疑地问:“是什么事?”
“你过来吧。”队长又叹气,挂了电话。
队长的态度让我心生不安,我把裙子脱了换了穿上裤子,就跑了出去。
警局里人不多,气氛格外肃穆,我进了办公室,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到了隔壁会议室才发现队长和副局坐在里头,烟抽得一屋子云雾缭绕。
“队长。”我小心翼翼地站门口报到。
队长沉重地看了我一眼,竟像是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又吸了一口手里的烟,才对我,“进来坐。”
从这架势看来,昨晚上那一场架,打得果真惨烈。按门卫大爷的说法,局里还有同志牺牲,那我这擅离职守该给的处分就真大了……
我忐忑地拉开椅子坐下,尽量跟队长离远点坐。
队长先是没说话,又抽烟,眼神非常复杂地看我一眼,又仿佛不忍这么看我,叹气,摇头。
他那样子,让我内心强压下去的不安瞬间又冒上脑门,我捏着衬衫的衣摆,手里都出了汗。
终于,我们副局都看不下去了,瞪了队长一眼,和蔼地对我说:“小薛,那个……昨天你是怎么一回事?”
我有点惊讶,为什么大家还有心情来研究我昨天擅离职守的事?这个时候不是应该扔个大处分给我,去处理后面的事项吗?
我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当然省略了和柏辰后续发生的事情。
副局点点头,跟着队长一起叹气。但副局到底有副局的派头,手一挥,说:“嗯,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我这下彻底莫名其妙了。
我坐回办公室,给自己泡了杯茶,还没喝两口,队长就过来了,坐到我身边的位置上,在我的肩上拍了拍,很用力地说:“娜娜,昨晚,我们有同志牺牲了。”
“嗯,我知道了。”我冷静地点点头。
队长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问:“你知道是谁?”
我一愣,抬头看着他。
“……是聂征。”
36
那段日子我一直不敢去回忆,噩梦就像河底的水藻一样缠着我,我拼命向上挣扎,水藻却将我扯住,扯向更深的河底。
那是无法言喻的痛楚和窒息。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办法睡觉,哪怕身体跟跑了马拉松一样疲倦,但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会做梦,梦到那一夜的旖旎风光,梦到聂征一身的伤,梦到血淹了我的床,梦到柏辰不断不断地在我耳边说:“娜娜,我爱你……”
然后我就会惊醒过来,一身的冷汗,一脸的泪水。
那天晚上聂征打不通我的电话,便猜我进了酒吧,就也跟着进去找我,他没有找到我的人,但是找到了我的手机。
队长说,聂征的尸体被抬出来的时候,手里都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机,拉都拉不开。
聂征的父母、亲属自然没有办法对此释怀,我这时候才知道他的叔父是省厅里的长官,施压下来,让局长不得不给他一个交代。
于是我因擅离职守,被革职了。
被革职的那一天,队长来我宿舍敲门,那时候我已有整整两天没有出过门了。
我就这么躺在床上,没办法思考,就觉得脸上一直是湿的,眼睛很疼很疼。
我是不是快瞎掉了?
队长给我拿来了处分文件,对我苦口婆心说了许多话,我却一点感觉也没有。没有难过,没有悲伤,我的脑子没有办法思考任何问题,只是茫然间有一个模糊的认知:聂征死了。
死亡是什么?我经历过一次,在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就感受过这个过程。
死亡,就是你再也看不见他,触摸不到他,你再也无法拥抱他,无法对他说出哪怕一句话!
无论你多爱他,多想念他,他都不可能回来了。你对他的爱会成为空气中弥留的香气,明明那分温暖还残留在记忆中,你伸出手,却如何也抓不住。
我再也无法感受到曾经显得那么随意的牵手和拥抱,他的人,他的气息,只有在回忆中才能体会。于是发觉自己是那么悲悯,那么低微,那么可怜……而在我抬起头想对命运哭诉的时候,蓦然发现,这场悲剧的尽头,站着的竟然是我自己的影子。
队长把我从床上拖了起来,我茫然看着他,不知所谓。
这个时候有人来敲门,队长对我一声叹息,站起来开门,门外的竟是聂征的父母。
聂征的母亲见了我很激动,扑上来又打又骂。我曾经见过聂征的母亲几次,也跟她在一起吃过饭逛过街。
那是一个极优雅温柔的女人,穿戴精致,举止得体。
可如今我的耳边充斥了让我头痛欲裂的嘶叫责骂,我觉得头皮快被她扯下来了,但是无法做出一丝抵抗。
我只觉得天在旋地在转,当队长和聂征的父亲将他的母亲拉开的时候,我重重地摔在地上,大腿磕到了柜子角上,疼得麻木了很久的神经又卷起了起来,四肢不停颤抖。
可是这又能算什么?我眼前的这个母亲承受着比我还要沉重的痛苦,她的双眼里的痛楚,让我不敢直视。
渐渐地,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眼前也越来越模糊,最后的一瞥停留于桌边一处精致的景致。有一盆翠绿的叫不出名字的盆栽,旁边放着一个相框,是我和聂征的合影,我们笑得那么轻快,看起来那么幸福……
之后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就像在大海上沉沉浮浮。海面上是一个太阳,海面下是一个月亮,一明一暗的光,错乱交杂,反复颠簸,让我无法睁眼。最后,我太难过太难过了,伸手击向海面,谁知海面就如同镜子般,忽然就破碎了,裂成一片一片的光景,在我面前晃过。
我看到了聂征和我第一次亲吻时他的羞涩,看到他第一次去我家时手心里出了汗的紧张,看到了他第一次为我做饭时眼里的期待……然后是柏辰,那个小小的男孩,会跟在我背后屁颠屁颠跑但从来不肯喊姐姐,被我欺负了会含泪瞪我用眼神默默抗议,但过后还会继续跟着我……
这些美好的情景如春日午后的阳光,温暖而充满了生机。
紧接着的,是黑暗而混乱的场景,在那个充斥着血腥和腐烂气味的酒吧里,一脸是血的柏辰拉着我冲了出去,前方是明媚的草地,而我却回头,看到聂征正站在我的身后,静静地望着我。
他就站在黑暗的阴影中,一动不动,嘴角依旧微微扬起,不动声色。
我慌了神,想挣开柏辰,跟他说我要回去!可是我挣不开那双手。柏辰回过头来,对我说:“娜娜,我要带你离开。”
我茫然地看着他,想问他,我可不可以带上聂征一起走?我害怕身后的一片黑暗,也向往前方的极乐世界,可是我怎么能就这样把聂征抛下?
我怎么能够?!
我开始反抗,可是我使不出一点气力。我焦急地回头对聂征喊:“你快点过来!快点!”可是我又蓦然发现,我的声音太过嘶哑,以至于我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他还是站在那里,就那么看着我,一双眼睛清澈透亮,一如往昔般温柔。他似乎看不见他周围的黑雾越来越重,还是那般微笑,就像他第一次对我打招呼的时候说:“薛娜,你好。”又像是送我回家自己离开的时候,温柔地说一句:“娜娜,明天见。”
可是……没有明天了啊!
我尖叫着说:你快点跑,快点跑!可是他还是这么站立着,被黑暗吞没。
我的喉间发不出一点声音,胸腔里的血液却彷佛沸腾了起来,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无能为力……
我嘶喊起来,一把将柏辰推开。他惊讶地看着我,我却歇斯底里地打他,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把匕首,狠狠地捅进了他的心脏!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柏辰,如果没有你,聂征怎么会死?!我这般叫嚣,因他受伤的眼神,感到了一种血淋淋的痛快!
可是这种痛快并没有维持多久,他软软地倒在我的脚下,血从他的胸膛蔓延开来。我忽然那害怕起来,我像向后退去,却发现双脚根本无法动弹。我惊恐地看着他的血沾上了我的脚,慢慢爬上了我的脚背。
那样冰冷滑腻的血,像一条蛇在攀爬,露出阴森的笑容和剧毒的信子……
我一身冷汗,恐惧刹那间淹没了我。
记得好多年前,上课刑侦课的时候,老师说一句话:最让人恐惧的东西,不是别人的作为,而是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内心深处邪恶的念头,连自己都控制不住。
最后我听见了自己的尖叫,悔恨像一把刀子,狠狠地绞进我的五脏六肺里。
我觉得舌尖仿佛有一股辣辣的腥味,我努力抬起眼皮,看到的是白晃晃的天花板和投射其上的刺目的阳光。
“娜娜!”我恍惚了一下,才分辨出来,是爸爸焦虑的声音。
我侧目看去,病床前好几个人,队长站在床尾,忧心地望着我。
我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挤出了一个笑容,下一秒,喉间就有东西翻腾出来,我来不及爬起来捂住嘴,只一侧首,血就吐了出来。
37
我自己也不愿意去回想,我到底花了多少时间才从那段噩梦中走出来。第一个月的时候,我吃什么吐什么,本来就不是胖人,那时间瘦得需要每天打营养液来维持生存。
父亲很担心,他知道的情况基本和队长知道的一样多,以为我是为自己的鲁莽冲动害死聂征而自责,也为聂征的离开而伤心。其实这么认为也没有错,只是我的行为已经不是能用“鲁莽冲动”来形容的。
我觉得我是在犯罪,我觉得我需要忏悔。
可是我不能因为自己的错误和忏悔再把柏辰拖下水。别人只当我是单纯地为了救表弟而擅离职守,我要如何跟别人说,我与他是这般苟且,也因着这苟且,害死了聂征。
每个人都安慰我说,娜娜你不要自责,该死的是那些歹徒!爸爸甚至说,娜娜你是为了辰辰,你没有错,真的没有错。
可是我没有错吗?如果我不那么冲动诱惑柏辰,而是及时回归警队,聂征怎么会找不到我?又怎么会冒险进去?
可是我没有办法去解释这些,事情已经这样了,至少不能让柏辰再受到指责。
于是我跟爸爸说,这件事涉及到柏辰的地方,要对家里人隐瞒着,特别是小姨。爸爸只当我是不想给小姨负担,便也应允了。
那一个月间,爸爸的头发白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让我没有办法再刻意无视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背开始有点驼了,我看着看着,本以为已经干涸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这以后,我开始尝试着吃东西,慢慢脱离了营养液。爸爸的脸上也慢慢有了笑容。他跟我说,人的一生会经历许多磨难,但毕竟,还是要走下去的。我想起了妈妈走的时候他仿佛也要归去的样子。
然而,晚上我依然会做噩梦。一场又一场的梦,无论过程怎样,但都重复着同样一个结果。
我试着去吃安眠药,不断加重药量,才让我在那一段时间熬了过来。虽然我为了爸爸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但毕竟连他也不会明白我内心的罪恶感,那就像一只野兽,一点一点在吞噬我……我开始有了自闭症,除了会偶尔跟爸爸说说话,谁都不想见。
我怕吵,怕光,怕人。
我学过心理学,知道自己的病症和病因,可是还是想躲起来。强行性的治疗太痛苦,我想我自己可以慢慢愈合。
时间是最好的医生,它能让往事都慢慢褪色,慢慢沉淀,然后锁在一个不会被人发现的角落里,这辈子都不去触碰。
我用时间治好了自己的心病,虽然只是治标没有治本,但至少不去触碰它,我还是可以过的没心没肺。
我的事情小姨虽然知道的不完全,可我还是交代她不要跟柏辰讲,他在那么远的地方,什么忙也帮不上,只会徒增伤感。小姨知道我们感情素来很好,便也没多想。而柏辰记恨着我对他的残忍,自然也不会跟我联系,所以一直到很久以后,他才从外婆那里知道聂征因公殉职的事情,却因为时间久远,也没有跟自己联系起来。
在他看来这一切都这么简单而顺其自然,他自是无法理解我见到他时的惊恐。
我怕的不是他,而是住在心底深处的那一段记忆。
况且,可能的话,我也不愿意让他知道这些,当年的事情,毕竟错的人是我。我没有资格恨他,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又如何让他与我一同遭受这些难过的事情。
我看着玄关昏黄的灯,收回漫游出去的心神,发现柏辰哭着哭着,竟然靠在我身上睡着了。
他一身的酒气,看来确实喝多了。
我打开客厅大灯,关了门,把他拖到沙发边的厚地毯上。
他这些年看来是有吃好睡好,以前挺清瘦一孩子,现在可壮实了不少。
我叹了口气,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就去浴室洗澡。
洗好澡,见满月回来了,她坐在沙发上观察柏辰,一脸坏笑着对我说:“娜娜你怎么到哪儿都能捡到帅哥?”
我挠了挠耳朵,道:“是我表弟。”
柏辰睡的很不安稳,皱着眉,像做了场什么梦。他的脸上还有一些湿润的痕迹,睫毛长长的,依稀还有小时候的模样。
到底是我错的太离谱,让事情发展到那个局面。
可我躲还不行吗?躲那么远了,还不行吗?
我默默在心底叹气,开了冰箱想拿杯果汁出来喝,结果还没有了。
这时手机铃声响了,我端起一看,是苏和。
我继续翻冰箱,换了可乐。
电话又叫了几声,才停住。
满月看了我一眼,我无奈地撇了下眉。
心情乱成一团,我还没想好怎么处理。
我打了会游戏,本想放松一下心情,却越玩越觉得头疼,于是关了电脑,往被子里一钻。
竟然一觉睡到天亮。
听说世界上存在着一种叫做本能的东西,我不知道如今的麻木是不是本能的一种,还是因为经历过太多,自然容易微澜不惊。
第二天起来上班,我竟然心情很好。
我起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