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肩膀处有温暖湿润的液体淌了下来,只听他艰难地说出了三个字:“对不起……”然后哭得像个孩子。
我一时间脑子当机,仿佛掉进了冰窟窿一样冷。玄关的小灯是温暖的橘黄色,打在地板上却泛起了微凉的光。慢慢的,我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伸手一擦,竟沾了一手的泪。
他知道了吗?他知道什么了?他一定不知道,对我来说,重新回忆那些事情,需要多么勇敢。
28
三年前的那件事,要从我毕业后遇到第一个男朋友说起。
我的第一个男朋友,叫聂征,是我大学的同学,也算我的老乡,但是读大学的时候,我俩说过的话绝对不会超过五句。毕业后我回家考公务员,他也回来了,很巧,我们进了一个系统。
刚开始我们虽然都在公安,但没在一个部门。后来有一次下班聚会,同认识我俩的同事把我们都叫上了,这才应景地有了交流,加之有共同的大学生活背景,话题自然不会少,就这么说着说着,就好上了。
或许是在一起的过程实在太过自然,所以我都不敢称它为恋爱。但是我又能确定,如果后来那些事情不发生,如果没有柏辰这个人的存在,我跟他一定就这样好下去,然后结婚生子,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
谁说这就不幸福呢?幸福并不一定需要涵盖惊天动地、辗转反侧的爱情。
然而,借用我们处长的一句话来说,如果你相信“如果”,那还要公安来干嘛?
我和聂征的恋爱,平淡得如同清水,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彼此家里对这个事情的反应也平淡得如同清水,从开始的好奇关注,到后来的渐渐习惯,就仿佛这是人生必然经历的过程,我就应该跟他在一起的。
看起来,我与他确实很配,同样的学历和社会背景,一样都是公务员,都是公安,甚至连我们的性格都很契合。他爱安静,内心宽厚,跟他在一起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没发过脾气,他就像杯温水,把我的暴躁都抚平了。
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并不太乐意将他带回家,其中的缘由我不太愿意深究,但我们所在的县城毕竟太小,没多少时间,就仿佛没人不知道了。用一句流行的话来说,公安系统没有秘密。
我家人对聂征还算满意,就是我外婆觉得他话太少。
我外婆是个高血压、高血脂加高血糖的老人,一照顾不好,就得去医院里报到。那年冬天寒流来袭,外婆又进了医院,我和聂征去看望她的时候,意外地在病房里看到柏辰。
我和聂征进去先跟病房里的长辈们打了招呼,然后又询问外婆的状况。外婆虽然打着点滴,但精神还挺好,乐呵呵地跟柏辰介绍聂征。等她心满意足看够了聂征,才问柏辰什么时候能带女朋友来给她看,这样她去了也安心了。
“外婆您一定长寿的,经常有点小病的人不会生大病。”柏辰把他不想回答的话题打诨了过去,端坐在病床边削苹果,从头到尾也没看我一眼。我很紧张,虽然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紧张。
其他亲戚们似乎不打算放过柏辰,顺着外婆的话题要柏辰交代他的恋爱史。我坐立难安,在柏辰笑盈盈地把他削好的苹果递给我的时候,我终于一个哆嗦跳起来,跟外婆说我还要值班,得先走了,等下班再来看她。
大家对我工作的特殊性都很理解,而我实在不能假装没见到柏辰递过来的苹果,只好接过苹果后假装不在意地塞进站在我旁边的人的手里,可是我因为太过紧张,竟然忘了站在我边上的那人恰好是聂征。
有些细节其实是很容易被人注意到的,比如这种貌似恋人间特有的暧昧举动——纵然无辜的我根本没那个意思。
而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老脸一下子就涨红了,只想拍死自己算了。
我拉着聂征逃跑似的逃出医院,在医院门口,聂征咬了口苹果,忽然问我:“为什么要说谎?”
我的思维还没从惊吓中复苏过来,一下没反应过来,抬头看着聂征。
聂征微微侧首,唇角上扬,道:“你今天不值班。”
我对他眨了好几下眼睛,不知是因为太习惯了还是将他忽略太久了,连借口都没想要给他说。
“呃……聂征,我肚子饿了,我们去吃饭吧。”我说。
聂征一如往常顺着我,明白我不想回答,便也不多问,咬着苹果陪我去了火锅店。
这顿饭我吃得非常多,到再也撑不下才停下来。可是停下来以后,我却不记得自己到底吃了些什么。我的心神不宁都被聂征看在了眼里,记得我们队长说过,话多的人有表现欲,表现欲强的人观察力大多比话少的人差;反之,内向话少的人观察力会比外向的人要强,聂征又尤其如此。
但是聂征并没有多问,这点我一直很感谢他,他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拿捏什么分寸。而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大年初一的清晨,我才第一次见他发火。
过年期间公安系统异常繁忙,恨不得一个当两个用,我并没有太多时间走亲戚,心里却暗暗有些庆幸。大年三十的时候局里排值班,一般都会先照顾家里有孩子的同事,然后是有家室的同事,再轮到有男女朋友的,最后单身的一定是得值班的。哪怕排到的不是值大年三十的班,一般也受不住别的同事的请求换班值。
我虽是有男朋友的人,但基于男友也是一个系统的,并且当时队里没有别的单身汉,我就很主动地提出了我呆办公室值这个年三十的班。几个同事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无比感激。
谁说做公务员就容易啊,这年头是谁都不容易。
不过好在那一年还算和谐,没接到突发事件要处理,从晚上五点开始私人手机就没停过,朋友的祝福接连不断,还有更多的是亲戚们的叨念。
从老爹平淡的几句话,到外婆长长短短的叮咛,再到小姨边埋怨边心疼我,我捧着手机就觉得特别安心——原来众人如此爱我,生活真是美好。
手机那头和窗外的炮竹声接连不歇,我端着碗方便面,吃得很是欢快。今天过节,我在面里加了两个卤蛋。
后来聂征也打了电话过来跟问候,只是他那里比较忙,饭都顾不得吃,匆匆几句,说忙完了来找我,然后就挂断。
我把办公室仔细打扫了一遍,除了将那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烟头都扫了出来,竟然还挖掘出发霉的臭袜子一只,颜色不辨,形状扭曲,只是凭经验还能依稀辨别出物品的属性和特质。再据我研究后初步推断,应该是哪位前辈昼夜勤奋工作后留下的战绩。
打扫完毕我再把视野范围内的东西都摆放整齐,将诸位同仁的茶杯都放到一个固定的位置后,十分满足地打量四周,充满了成就感。
我拍拍身上的灰,想出去洗手,才转身走了两步,就看到站在屏风那里的柏辰。
我们的办公室不是大门直接对着办公桌的,是隔开了一道磨砂的玻璃屏风,我不知道柏辰是什么时候来的,又看了我多久,只知道我回头的一瞬间,似乎看到了他深望着我的眼神。那双眼睛已然不会像幼年的孩童一样纯真,却一如既往无暇。
可是那恍惚就只一瞬间,快得让我觉得那只是我的错觉,转眼他就笑嘻嘻地拿出食盒,对我说:“我妈和外婆都心疼你,让我给你送过来呢。”
“啊……哦,谢谢。”我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在意,双手往裤子上蹭了蹭,坐回办公桌前,指着旁边的椅子对他说,“坐吧。”见他走过来,我又站起来,说:“我给你泡茶。”这个过程中动作太大我又碰翻了自己的茶杯,水流了一桌子,打湿了上面的文件夹,我赶紧抢救,又打翻了桌上的笔筒……
柏辰笑了起来,发出了轻微的声响,虽然是我手忙脚乱闹了笑话,但我扭头看他的时候,心情倒是莫名平静了下来。
我停下动作,也笑,然后开始有条理地整理桌子。柏辰走上来,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我对面的办公桌上,说:“娜娜你还是这么可爱。”
我阻止他想帮我的手,骂道:“夸我还是骂我呢,真是没大没小。”
“有大呀,你最大。”他看着我的眼睛说。
那双眼睛太亮太亮,哪怕内心我觉得自己很坦然,还是没办法直视。
记得大姐李圆圆说过,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种男人,长着一双吸铁石般的眼睛,看过一次,就让人无法自拔。
当然这个是李圆圆在看电影的时候用来描述尼古拉斯凯奇的话,我倒不认为现实中有男人能让李圆圆这样的女人无法自拔。不过这个话一定程度上是对的,我从小就觉得柏辰这孩子虽然年纪还小,却很有这个潜力,竟然一个眼神就能让我这个霸王花惊慌失措。
我假装没在意他这意味分明的调戏,收拾好东西后,看着本就沾了灰因为打湿而显得更脏的手,说:“你先坐会儿,我去洗下手。”
说完我想闪人,他就一把拉住我,轻轻叫我的名字:“娜娜。”
因为当时他就站在我的办公桌边上,我站起来去洗手间就一定要靠近他,于是被他这么一拉,他的呼吸便就喷在我的耳边,让我觉得耳根都烧了起来。
“啊?”我反应还是慢了一拍,傻傻地抬头看他。
他顺势压下来,手臂一收刚好将我困在桌子上。我无法向后退,后面就是办公桌。而由于我身材较高,这么一后仰基本就坐在了桌子上,腰向后弯去。
可是这么一弯,我就更处于劣势了。我一只手撑住桌面,另一只手撑住他的胸膛,严肃地说:“柏辰,别胡闹。”
他看了我半晌,问:“你难道一直觉得我在胡闹?”
“那不然你现在在做什么?”我挑衅地挑了下眉,打算找回做姐姐的尊严。
“嗯……现在啊,我就想吻你。”他说着,最后一个音才发出来,就压住了我的唇。
不堪回首的往事(已修)
29
我很难形容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吻,只知道这个吻比初吻更令我无措。
柏辰的唇很柔软,我脑中一片空白的时候,想起了小时候吃的棉花糖。那雪白的棉花糖,像极了碧蓝天空上浮着的白云,松松的,软软的,甜甜的,还带着风和草的清香。
这个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孩子,二十年的成长经历如快进的电影胶片,在我眼前簌簌划过。我曾与幼年的他那么亲密,那么熟悉,却对长大的他那么害怕,那么陌生。而我竟然没有能够拒绝这个吻,我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太过震惊忘了反抗,还是抱着一种新奇和刺激的态度,接受了它。
我的放任更是鼓励了他的行为,他捧起我的脸,手指轻轻在我的脖子和耳际打着圈。那是人体敏感的部位,他的动作十分娴熟。
曾经读大学的时候,我们寝室的姐妹在熄灯后开卧谈会分析过,与一个成熟男人恋爱和与一个青涩小男生恋爱的区别。成熟的男人会知道女人需要什么,无论是肉体还是心灵,他们都能满足女人对男人的幻想,并且附带若干现实好处。与青涩的小男生恋爱,能满足的是女人的控制欲,享受调戏男人的乐趣,可以将其扑倒,或者诱惑其反扑。比较两者的差别,概括来说,就是做公主和做女王的差别。
当时的我还没谈过恋爱,还算得青涩小女生一枚,但悲剧的是全寝一概认为我应该走女王路线。我下铺那傻妞还闪亮亮地看着我说:娜娜,你生来就是注定了将人压倒的!
压倒个鬼了,柏辰读小学的时候就敢指着我的鼻子义正言辞地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我大约不算纸老虎,但母老虎肯定也不是的,否则早一巴掌拍死他了。
柏辰的这个吻给我带来了很大的震撼,我不知道是我自己心理作祟,还是真的他吻技了得,这种感觉是聂征从来没有给我过的。很多年后我反观此事,研究出的结论还是柏辰的技术过硬,他的手指按在我的皮肤上带起的那阵阵战栗,绝不是从精神上刺激刺激我就能达到的效果。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已经失去了意义,我的脑子已经分辨不出多长才是一秒,多久又是一分。这种情况直到门口传来瓷器打在地上破碎的声音,才停止。
那个声音太尖锐,我的心跳都凝滞住了两秒,呼吸又急促了起来,非常不幸的在这种连续剧狗血镜头前,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我开始咳嗽,咳的肺都快咳出来了,柏辰扶着我,我双手抵在他的胸前,一边借力让自己站稳,另一方面又不让他靠太近。
等我咳得差不多了,那一篮碎碗的主人也走没影了。电视剧教导我们,在这个时候我应该大义凛然对登徒子柏辰甩一巴掌,然后一脸悲愤地泪奔出去,但是我一向觉得我这人没演电视剧的天赋,借用傻妞那话来说,我天生就是女王命,要是连我都泪奔了,张小可之流还怎么混下去呢?
所以我为了广大观众不被雷劈,只用手背擦擦嘴,冷笑了一声,对柏辰说:“小伙子技术不错,经验很丰富么。”
柏辰蹙了下眉,扯了扯嘴角,道:“谢谢夸奖,如果姐姐不嫌弃,倒是可以随时效劳。”
“原来你还知道我是你姐。”我大力冷笑三声,侧身想从他身边走出去,说,“柏辰,你别让我恶心。”
这话说的有点重,但是相对他对我做出的事情来看,我觉得还不够我发泄内心的情绪。显然这句话比打他一个巴掌还让他难受,而我则乐于看见他瞬间铁青的脸色。
不出意外,他扯住了我的手臂,但是没像我想的那样跟孩子一样大闹一番,只是在几秒的沉默后,俯身到我耳后,笑着说:“可是姐姐你也很享受,不是吗?”
不气死我他不甘心是不是?不被我拍上一巴掌他浑身得瑟?
我将袖子撩起来,露初了手腕上青紫的痕迹。我抬眉看着他,笑道:“我是这样享受的?”
他愣住了,终于慢慢放开我的手,侧过头去。
“你走吧。”我说完就走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等我回到办公室,柏辰已经不在了,门口留了一篮碎碗,是一锅鸽子汤。我又回头找了工具把地上处理干净,再坐回办公桌前对着柏辰带来的食盒发呆。
呆了半晌,我忽然想到,是不是应该打个电话给聂征?于是又盯着电话呆了半晌,半晌过后,我低下头用脑袋锤桌子,欲哭无泪。
我不求人生一帆风顺大富大贵,但就不能少折腾点么?正常就好了,真的……
过了两分钟,手机短信铃声响起,我一看,是柏辰。
他说:娜娜,我没有办法。
我气的手机当手榴弹丢出去,砸在墙上,又掉下来,意料之中四分五裂了。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