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个卖狗皮膏药的。”
结婚对喜福来说意味着一笔巨大的费用。他做代课老师的工资仅能糊他一张嘴,而转成正式教师的希望遥遥无期,尽管他在学校里,是个不错的语文教师。花前月下的爱情笼罩在阴霾之中,彩云对喜福的艾怨愈演愈烈。她甚至对喜福说:“冬生的话也许是对的,你配不上我!”
这话深深地刺痛了喜福。自从喜福与彩云恋爱以来,冬生对他保持着顽固不化的成见,一直使他耿耿于怀,虽然他觉得自己对别人是无敌意的。他暗暗地痛下决心试图证明冬生的看法是鼠目寸光。但他每天的生活按步就班,依然如故。当相恋的幸福缠绕着时,也许他太贪图眼前的快乐了。现在冬生的这句话从彩云的嘴里出来(她似乎憋了很久),使喜福如梦初醒,他不得不审视自己了:婚总要结的,得有间房子,要有房子,哪来的钱?从家里要,陈家还指望他这个在城里工作的儿子为家里添一把力呢!
晚上九点半,时装街已是灯的海洋,一些脸蛋鲜润的女子在街头兜风。在兰鸟鞋庄的街对面,喜福看着自己被街灯忽拉长忽缩小的身影。他假装漫无目地遛步。当只剩下芬芳一人在有些空荡的货架中间,喜滋滋地盘点当日的营业款时,喜福觉得自己的到访,像贼一样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他已作好稍有不对劲拔脚便跑的打算。他的出现开始确实让芬芳吓了一跳,这使喜福更加像被捉住了的贼。他出了一身汗,原本喜福怕热流汗。他最怕的是这时小川撞了进来。
没想到,芬芳忙不迭地招呼:“坐,喝杯茶,我这里有‘中华’。喜福你坐呀,都是老乡,还怎么拘束……在城里那么久了,好久没碰在一起了,你好吗?听说你跟彩云挺好的,彩云长得好乖哟!”
……沿着灵江公园边,凉风习习,芬芳的裙裾波涛滚滚。话题屡断屡续。开始芬芳说多,喜福差不多是偶然插话的听众。
慢慢地芬芳扯到了小川身上。她开始发牢骚说他赌得常常夜不归宿。
喜福说他眼看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了……说着说着,他手拍打着柳树:“我真没用!”
柳絮纷飞。仿佛眼前的柳树成了罪魁祸首。
芬芳眼泪叭嗒叭嗒往下掉,草湿了一大片,亮晶晶的。
喜福说:“我该怎么办呀!”
“真是个苦命的人,苦命的人啊!”芬芳似心有所触:“你缺的是赚钱的门路、资金和人缘!你不要伤心了哦,看我有什么办法能帮你,我现在的日子比过去强了。让我想想。”
芬芳把手搭在他肩头,递了软纸来,用手摩挲着他的头。喜福说:“平时彩云烦我,我都忍了,怪自己没出息,可这回我实在忍不住了,呜呜呜……”
“哭吧,喜福,把你的苦水倒出来,我知道你憋久了。哭吧,哭吧!喔,真像个孩子!”此刻的喜福真像是她的小弟弟。
月亮躲到了云层的后面,黑云越堆越厚。两人不知不觉走着。当第一声雷隐约传出,两人发现自己已离开城里很远了。但此时喜福觉得他与她都有种想飞的欲望。他们来到了郊外一个不知地名的村庄。
这里小河纵横交错,橘树浓密,在黑色包围了的夜空下,惟有水面上星星点点,泛着神秘的亮光。雷声骤响,呼啸而来,天空像不时撕碎着自己的心灵。天空从自己的心口一角,喷泻出雨,雨像决堤了的闸门。橘树像漏洞百出的雨伞,使他强烈地要把自己内心的温暖传送给对方。仿佛两人的灵魂交融在一起,从稠密的雨水一齐破窍而飞。
雨嘎然而止,天空呈现出一种如贵妃出浴后的美丽……
天色破晓,东方一轮鲜淋淋的太阳爬到他俩相拥一起的臂湾中,水面金光迸射,从两人的胸前穿透到后背。
男女关系(第六部分)
6
端午一过,白天热得像蒸笼,凉爽从黄昏启动,从海面刮来的风驱散了白天沉积下来的热气。芬芳回到寝室睡到日上中天。她在秋水苑的居所一直未被彩云发现。喜福有时为芬芳的居所与他家的一幢之隔而提心吊胆。过去他跟芬芳,不知是彩云浑然不觉,还是她早已知晓,或是她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不管这么说,眼下的喜福都到了这份上了。为此,他责备自己,可他又忍不住要上芬芳那儿。
芬芳给他鼓气:“日子会好起来的。”
喜福出门的借口是买菜或者说寻找门路,有时他跟彩云不吭一声。他绕小区一圈,然后看到无人(最怕的是遇到保安,这种情况下他又绕上一圈,装作散步的样子,直至保安不在),然后飞快地登上楼梯(好在芬芳住在一楼),飞速掏出配好的钥匙。进了门,他朝芬芳被窝里钻。于是喜福与被子里同样一丝不挂的芳芳(她说她喜欢裸睡。在喜福看来,她就像准备充足的尤物;另一层的潜台词是:让他争分夺秒)睡在一头。在四周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卧室里,床头橱上一盏稍稍调暗了红色台灯彻夜未眠地期盼着。这里没有他跟彩云一起时的阻隔。芬芳就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而当沉入睡眠中的芬芳在喜福的撩拨下,就像复苏了的春意。红色台灯向喜福发出了她已到家的信号。喜福在自己居所时常倚窗窥视后面的窗帘,在午夜中骤然红彤彤的灯光,映了一片(有次,彩云对喜福说,后面那户人家,总关上窗帘,屋里一片红灯光,生活得挺浪漫的。话中充满敬意。当她引伸这个话题时,喜福假充瞎子、聋子。“喜福,走魂了?”他一激灵)。
他在彩云上卫生间的间隙,或者趁她不注意时向后面那扇窗瞟上一眼。红灯频频地一闪一闪,这表示她需要他。在喜福迟迟没能到达时,红灯会无休止地闪烁下去的。这时,喜福只好找借口溜出,譬如说到车棚(书房)看看书,彩云说他有神经病。他匆匆杀到芬芳那儿,又匆匆回了,就像上了趟厕所。
外来的坐台小姐纷纷拥入。“瓢儿”多了,就那么“一锅汤”。坐台女的收入一天不如一天了,芬芳又不愿出台做脱裤子的买卖,客人从她身上捞不到实质性的“油水”,新客不知底细猛攻了一番,见她“立场坚定”,他们很快转向新的“猎物”。芬芳的收入捉襟见肘,而喜福是泥菩萨过江。她连吃了几顿方便面。喜福发现了,要从有限的“经费”中匀出一点,她死活不肯接,泪花花地抱了他:“我心领了,你一家人不易。”喜福听了,心头翻江倒海。
有客人提出“要深入了解”和“进一步发展友好关系”时,芬芳说她有了相好,旋即拿酒敬客人,为客人点烟,献歌,没让客人下不了台,反而客人夸她懂事,说要包她,她却雷打不动。喜福听了,心头怪怪的。只能怪自己爱莫能助。
芬芳很能喝酒,不知她是想买醉,还是把客人灌醉。他们给她改了个浑名“醉仙姑”,反倒把她下海前的“霹雳妹”给淡忘了。但她没有一个晚上醉在外头,收台后早早地归来,也不想加台。她似乎要把珍贵的东西让喜福一人独享或两人一起分享。这让喜福唏嘘不已。
芬芳对他的好,使喜福受宠若惊。他有时觉得自己很内疚,面对两个女人都有种犯罪感。他对彩云有种责任,可是他又起不到实质性的作用;芬芳给他的快乐是不言而喻的,况且她不问结果,他很不愿舍她而去。仿佛给眼前沉闷的生活吹来了一缕缕清新的空气,为此他受用不尽。芬芳调侃地说:“要是在旧社会,我愿意光明正大地给你做小。”
在歌厅碰到把头发弄得很亮的小川,她明知道他点她的台是假惺惺的,但在他带了一帮有头有脸的客人面前,她不塌他台。其中一个主客是在银行管放贷的,戴了副宽边眼镜,他们都叫他“师爷”。芬芳与他猜枚喝酒,对唱,配合默契。师爷的满意,也是小川的满意。收台时,小川邀她一起吃夜宵,她破例去了。为客人铺围布,敬酒。后来又遇到“师爷”,是另一伙人请的客(总有人请他的客),他对她那晚的表现赞不绝口。她笑了笑说,这是她应该的。“我那叫敬业——”说得“师爷”笑了,后来他成了她的老客,一来就点她的台。那晚宵夜后,小川提出用他的车送她,被芬芳谢绝了。她自己一人打车,直到甩开小川的车。
芬芳对喜福说:“总得有个度,哪怕从事最贱的营生。再说他现在是牛副县长的女婿,鸡蛋哪能碰石头。”
其实,她说她心里憎他,好在他那晚没出格。芬芳知道他的德性,他现在是看不起她的,虽他装出一副绅士风度。她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他身上几根骨头,我清楚得很呐。”
芬芳躺在床上抽烟,玻璃缸里堆满了烟蒂。她的烟瘾大了,连上卫生间也不放过。一人敞着门在卫生间里蹲上半天,把裤衩拉到膝盖下,与喜福聊着,直到吸完了烟才出来,出来时裙子也未系好,又续上烟。她感叹烟真是个好东西。喜福劝她爱惜自己,说这也是为了他,他拿自己与彩云作例子。她一刻也坐不住,总喜欢躺着,即使在沙发上,还是叼着烟。有回喜福说她的牙齿黄了,舌头变成了焦锅巴。第二天她买了一些洁齿灵、漱口灵之类的护洁品。
“我是不是老了,喜福,我老了,你还会这样待我吗?我觉得我老了许多。”
“那是你心老了,可你的身体还是那么地活蹦乱跳!”
在红灯光的映衬下,芬芳短圆的颈脖像粉藕般,挺立在锯刺形花边低胸领口上,如从荆棘丛中飞出的鸟。
芬芳读初中时,留给喜福的印象最深的是,她身上充满了令人销魂的东西,将薄衣衫凸出,似乎要绷裂衣衫和纽扣。她走路时那怕是坐着,只要身体稍一牵动,胸部就跟着动,仿佛胸衣上,有两张会呼吸的嘴,让喜福惴惴不安。
喜福读书用功,一家人省吃俭用盼着他能考上大学,陈家有三个儿子,在他上面有两个没读完初中就辍了学回家种地的哥哥。陈家的人把农活揽了,不让他读书分心。家人把宝押在了他的身上,望他能“深山里出太阳”。为此,他虽有非份之念,却不敢对芬芳有越轨之举。那时的喜福已懂得了一个身上充满活力的女同学,让他暗中回头的乐趣。
一个星期六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刚刚过去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使溪滩里涨满了水。喜福面对惊慌失措傻站在岸边,向他投来求援目光的池芬芳,开始他装作视而不见,爱理不理的。雨止了,满涨的溪水,没法使她老站在岸边犹豫不决。当她鼓足勇气开始小心翼翼地涉水,身子没入水中越来越深,水到达她腰部时,露出水面的上身剧烈地摇晃起来。大概她是踩到了水下的石头,眼看她要倒下了。他从已先行到达的溪岸,回过身来,一个鲤鱼跃龙门,冲入水中,双手把她身子托了。她用双手把他脖子整个儿抱住。在水中央,他用双手托举着她的身子(有点像小女儿坐在父亲肩头看社戏似的)——奇怪的是他那个时候哪来那么大的劲。过了水中央,向岸边走时,他拉着她的手(长这么大第一次与女性的手接触),芬芳的脸色渐渐地映出红晕。村口的老樟树,夕阳卡在水亮水亮的树叶中,像缀了无数枚金片。在岸边,两人停步不前,芬芳像劫后余生似的,一头扎进了喜福的胸膛,飞鸟掠过齐腰深的杂草。喜福感到好像被水浸透了的幸福堆积在他胸前,他的胸前是她胸前在衣衫中涌动的一对“鸽子”,扑腾不已,急流般的血一下子使他的肌肤绷了起来,许多之后,他听到一种软如柳絮般的声音从幽谷中传来……
日子飞快,“鸽子”初中未读完就飞到城里去了。不久,喜福上大学的梦又一次鸡飞蛋打了。乡中学终未将他培育成“树人”,尽管他的前景曾被他头发斑白的班主任牛大林看好。这天一早,他一口气走十几里的山路,走进班主任寝室里,嚎啕大哭起来。哭够了,他用颤巍巍的手,接过牛老师笔力遒劲的荐书。第二天清晨,他背了父亲六十年代当基干民兵发来的已经磨得很白了的军用挎包(母亲装上够他一天吃的熟番薯)。
很早就有传闻,说芬芳初到水洋的工作是牛大林给安排的,且与她有不明不白的关系。当年,村里来了一拨县里下来的官员,到西部山区访贫问苦。牛叔叔去了池家,送来慰问金,还与池一家人在屋前合影。这张照片随同文字登上《水洋报》上。池芬芳就是拿着这张旧报纸去找牛大林的。牛大林从乡中学调到城里,从镇工办副主任兼塑胶厂厂长,很快成了统管水洋镇工业的副镇长,接着从副转正,官运如芝麻开花节节高。
芬芳跟喜福说,外界对她的传闻是真的。她的童贞确实是在她半推半就的情况下被牛厂长占了,占有后的待遇是池芬芳成了镇属正式工了。牛大林特从镇里要了个正式工的指标,说是销售工作的需要。不久,她当上了销售科副科长(其实是接待客人,倒倒开水,陪陪酒)。
芬芳被牛大林的老婆当街扯下几绺头发。问题出在牛厂长总只带池副科长一人出差。池副科长被厂里人说成是牛厂长的“小姘”(那个年代还没“小蜜”一词)。两人从广州回来的当晚在宾馆开了间房。牛夫人没让牛厂长丢脸,就找这山里女人出气。芬芳的乳罩给粗壮的牛夫人拉下时,观众犹如成群的蚂蚁围聚饭粒。牛夫人带上她的两个小姐妹,要捍卫妇女尊严。事后,牛夫人跟牛大林谈妥了条件,将他存折里的钱全数给她,她一走了之。她本是外贸公司的业务科科长,直到出走,牛大林才知夫人勾了个她手下的一个小白脸,她与比她小十来岁的小白脸双双飞到海南做进出口生意了。算是一报还了一报。牛大林这婚离得有点冤,不仅是老婆诈走了一笔钱,还早给他戴了顶绿帽子。他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东窗事发。
当街的羞辱,使芬芳险些撞车自杀,幸亏司机早刹车,是路过的小川把她从车肚子下救回的。死里逃生的芬芳无精打采地回到厂里,职工们指指戳戳开了,或朝她的身后啐唾沫。她呆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