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房间里蔓延着,气氛安静得令人尴尬。
艾尔莎站在他对面,艰难的将微笑调整到疏离客气的弧度。
杰克怔住。
面前好像突然流过一条汤汤的河,横贯在他们中央,波涛汹涌。
他知道自己的脸色变了,他听到了那水声,它正带离着什么东西,在冰凉的水花中远去了。
只剩下兀立在河对岸两两相望的躯壳。
杰克张了张口,徒劳的想要挽回什么。
“我来这里的路上,看到有很多侍者在搬运东西,”杰克扯了扯嘴角,试图寻找话题,“还以为是你要搬家…”
“没有,杰克,什么都没有。”艾尔莎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旋即被巨大的疲累吞没,“别再提起那些了。”
“好累啊,杰克。”艾尔莎忽然疲倦的一笑,阖上了双眼,声音沙哑,“原来是这么累的。”
夕阳下茕茕孑立的艾尔莎看上去脆弱的不堪一击。
杰克停了下来,静静的望着她。
良久,她听见他的声音缓缓的从喉中吐出,“累了就别再勉强自己了。”
她睁开双眼,望向杰克。
“如果你已经厌倦了这些,”杰克的神色渐渐从踌躇转为坚定,“我还可以带你走。”
艾尔莎渐渐睁大双眼。
“我带你走,哪里都可以。”他顿了一下,“只要能逃离。”
杰克的双眸里只剩下坚定和决绝。
艾尔莎望着他。欲颓的阳光那么刺眼,反射在他墨绿色的眼眸中,刺进她心口。而她站在那里看着他,忽然心酸的想要流泪。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艰涩吞吐,“好,我跟你走。”
面前少年释然的笑容刺痛了她的双目。
艾尔莎轻闭上眼,手指抚过鬓角,缓缓的吐出一口气,试图压制住翻腾的情绪。
真像个美好的梦。
几乎是闭上眼,就能想象得到的美好未来呢。
艾尔莎睁开眼,对杰克轻轻笑道:“我唱歌给你听,好吗?”
不等听到他回答,艾尔莎便已回转过身,冲着窗外如血的夕色轻启双唇。
“By an old drinking well on the grass so green
(一口古老的水井旁,青草如此之绿)
I lay down and fell into a dream
(我躺下,坠入梦境)”
依旧是那首熟悉的歌。
眼前的背影沉浮在回忆中,忽隐忽现,而耳边悠远的歌声轻轻浅浅。从记忆深处的黑洞里,有细不可闻的歌声传出来,与耳边真切的声音盘旋缠绕,渐渐重叠在一起。
“Soon they were nowhere to be seen
(眨眼便无踪无影)
When I woke up alone on the grass so green
(当我独自醒来,身下碧草如茵)”
回忆里倏尔闪过的零星画面有模糊的身影,奔跑在阳光下,冻得通红的脸颊,呵出的白气氤氲了视线。
“I looked into the well to catch the dream
(我朝井里观望,想追回这场梦)
There was a face in the mirror like a face out of time
(井中倒映的脸庞,恍如隔世)”
你…是谁?
“The eyes held a shimmery shine
(那眼中含着微微泪光)
There was a face in the mirror and the face wasn't mine
(井中却已不是我昨日的模样)”
曲毕。
杰克回过神来,轻声笑道:“唱得很好听。”
艾尔莎回转过头,冲他缓缓绽放出一个欣慰释然的笑。
那笑容那么美,沾染着阳光的生息,又那么绝望,好像已穷尽了她的一生。
杰克怔在原地。
仿佛天地也为之黯淡,窗外夕色的瑰丽也不敌丝毫,飞蛾扑火般燃烧着生命的笑容。
——艾尔莎此生最后的笑容。
他看见她眼角波光闪动,一行泪痕缓缓渗出,倏尔滑过面颊,流入颈窝。
下一刻,他只来得及看见冰蓝色的身影扑入他怀中,冰凉的馨香充斥在他鼻间。
后颈传来一阵刺痛。
杰克倏然睁大双眼。
眼前的景物瞬间模糊起来,似被蒙上了一层水雾,昏黑一阵阵闪过视野,巨大的困倦侵蚀着意识。
“…”他张开口,却只发出了格格的气流声。
艾尔莎的手从他颈后拿开。
他控制不住的向后倒去,五感渐渐被封闭,残存的意识挣扎着想要看清艾尔莎的脸,却徒劳无用。
最后一刻,视野却突然清晰起来。
失去意识前最后的画面,是艾尔莎脸上悲哀的笑。
“对不起,杰克。”
黑雾汹涌袭来,吞噬了眼前的一切。
艾尔莎颤抖的捂住口,泪痕倏倏不断的从眼角滑下。
床上的少年沉睡的如同冰塑。
艾尔莎缓缓松开另一只手。
手心是一枚缀着碎钻的银针。
鬓边有一缕发丝,失去了银针的束缚,垂在白暂的颈窝间。
雪青草加圣甲虫粉末,再和上一滴腕血。淬在银针上。
□□中的催眠秘药。
没想到对精灵也会起作用。
床榻上的杰克沉沉入眠,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对不起,杰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的厉害,“我是真的…真的,想和你一起离开这里呢。”
艾尔莎颤抖着笑了一下,泪珠从眼角涌出,滴落在杰克衣角。
“可是不行了呢,杰克…”她的声音愈来愈小,“从此以后,大概…连再见到你的机会都不再有了。”
声音小的只剩下空气流动的咝咝气声。
“我爱你,杰克。”
只有风听见了最后的话语。
艾尔莎直起身,面上的平静渐渐压制过了悲伤。
最后一滴眼泪滑过脸颊。
艾尔莎伸手拭去。
这是属于艾尔莎的,最后的眼泪。
那个无拘无束的艾尔莎已经死了,从此天地间只有阿伦黛尔的女王,南埃尔斯的新王后。
过往的一切,都已经随着艾尔莎的死去而灰飞烟灭。
只剩下无心无言的,已死去的阿伦黛尔女王。
她走出大门,朔风猛烈的扫过她的身躯,吹散了她的发式,满地银针闪烁。
艾尔莎卷起鬓边的发饰,扣上银针。
从此不会再有人在她鬓边别上北极罂粟了。
再也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
、『Part __19』
一束沾着水珠的保加利亚红玫瑰被插在精致的银雕花瓶中,鲜艳馥郁。
身着长裙的侍女用银剪剪去玫瑰花枝上的尖刺,摘去软萎的花瓣,插在镜前人的鬓边。
下一刻便被一只纤手取下。
“不必太费心思,”女人平静的说道,“梳平常的发式。”
侍女望着空空的双手,略微慌神。
艾尔莎不易察觉的蹙眉,淡淡的说道:“算了,把阿伦黛尔的侍女叫来。”
“…是。”年轻的侍女别无他法,只得遵循眼前人的命令。
耳边细不可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艾尔莎对着镜子,将发饰依次取下。长发披散在肩头,淡金色的发丝反射着阳光的色泽。
一室玫瑰散发着馥郁的甜香,浓郁的几乎让人窒息。
婚礼就在今晚。
从温暖的南方运来这些新鲜的玫瑰,,倒也算是费尽心思。汉斯一向不是那种会费心思去粉饰真相的人,这样的排场有些反常,倒好像在补偿着什么。
可那又怎样,人已经死了。
艾尔莎对着镜子露出近乎凄凉的嘲讽笑容。
说什么弥补,又有什么意义。
反正,想要弥补的人已经看不到了。
艾尔莎垂在桌下的手渐渐握紧,玫瑰的花瓣在手心挣扎着,渗出汁液。
距离那天已经过去了两天半。
那副昏睡药的药效是四天,她加重了用量,应该可以让他昏睡一星期。
一星期,等他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作为南埃尔斯王后离开了这里。
从此再无交集,他继续做他的冰霜精灵,而她是朝生暮死的凡人,终生不会再回到这里。
而她十七岁那年的冰宫,只是一场梦。
或许她活不到看着自己衰老的那一天,这样也好,少了折磨和煎熬,永远在最好的年华。
艾尔莎摊开手心,玫瑰已被碾碎成泥,只剩下美丽的残骸,顺着手心滑落下来。
门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
艾尔莎把手中的玫瑰泥倒进旁边的花瓶中,说道:“进来。”
一个二十岁上下的侍女走了进来,穿着及脚踝的黑白正统长裙,年轻的脸上有着罕见的沉稳和成熟。
艾尔莎怔了一下,“你是…?”明明是熟悉的五官,却分明想不起来名字。
“梅丽莎。”侍女向她屈膝行礼,“阿伦黛尔王宫的女仆统领,现任女仆长。”
梅丽莎抬起眼,定定的望着艾尔莎。“我是米莉的女儿。”
艾尔莎睁大双眼。
“原来如此…”艾尔莎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淡淡的酸涩,“你来这里做什么?”
“女王方才吩咐让阿伦黛尔的侍女来为女王梳头,”梅丽莎沉静的说着,“我想女王一定有事还没做完,所以就擅自代替了女王的贴身侍女过来了。”
艾尔莎怔了一下,随即了然的微笑起来。
“不愧是米莉的女儿,”艾尔莎轻声说,“很好。”
梅丽莎垂下的面庞没有丝毫波动。
艾尔莎从桌前站起身,穿过重重的玫瑰花丛,走进里屋的最深处。
床榻最深处的帷幔掩映下,此时正安然的睡着一个婴孩。
艾尔莎轻柔的从床上抱起婴儿,温暖的裹在怀中。
失去了父母的婴孩睡的那么安详,全然不知梦之外的世界有多么险恶,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未来会如何凶险。
艾尔莎涩涩的笑起来。
美好的让人不忍触碰。
“睡吧。”她轻声呢喃着,走出了房间。
门外的梅丽莎已经直起了身子,看到艾尔莎怀中的婴孩后,脸上没有一丝讶异的表情。
艾尔莎一步步走到她面前,静静望着她,一言不发。
“我明白,”梅丽莎沉稳的说道,“我会带小王子离开,养育他成人。”
艾尔莎望进她的眸中,忽然向前屈膝,跪在了地上,纯白的婚纱逶迤一地。
“女王…”饶是梅丽莎也怔了一下,慌忙也跪在了地上。
“他是阿伦黛尔最后的血脉,”艾尔莎静静的说道,“南埃尔斯目前还不知道他的存在,所以没有加害他。”
“可是终有一天会逃不掉。”艾尔莎定定的望着梅丽莎的眼眸,“梅丽莎,我要你以生命的名义起誓,你会永远庇护着阿伦黛尔的王子,万死不辞。”
梅丽莎静了片刻,笃定的点头说道:“我发誓。”
“那我就放心了。”艾尔莎释然的笑了起来。
这样的话,就不再有什么牵挂了。
梅丽莎望着艾尔莎的笑容,忽然怔住。
那种…夙愿已了的,将死之人的笑容。
让人看了仿佛心底被狠狠的一揪。
原来如此。
梅丽莎鼻中一酸,从艾尔莎怀中接过婴孩,深深地叩拜在地。
“女王,”梅丽莎说道,“阿伦黛尔的人民会永远深爱着您。”
艾尔莎愣了一下,自嘲的笑起来,“记住一个亡国的帝王有什么意义呢,还是忘了罢。”
“女王…”梅丽莎开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艾尔莎站起身,走到衣架前取下头纱,戴在发顶。
镜中的女子一身洁白的婚纱,裙摆过脚踝,镂空绣着繁复的花纹,缀满碎钻和银饰,拖尾在身后铺开几米,头纱从发顶直垂脚下,抹胸的领口上罩着披肩。仿佛要融入在身后窗外的大雪中。
那张苍白的脸挤不出一丝客套的微笑,它是死的。
像一个荒诞不经的梦,一切都散发着轻盈的,腐烂的,嘶嘶地气流,冥冥中的神驱赶着失败但狂欢着的幽灵,而陷在这个疯狂的梦境中的人,每一个都像蚂蚁一样渺小。
指尖传来的冰凉提醒着她还活着,挣扎在漆黑的光华中,万劫不复。
艾尔莎闭上眼,意识在晦朔和清明的边缘翻搅。一股温柔而生涩的暗流席卷过她,她嗅到某种似曾相识的气息,可又分明是陌生的。
——那种宣示着结局的,无可避免的绝望。
生硬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身正装的陌生男子笔直的站在门外,语调僵硬古板,“女王陛下请尽快准备完毕,车马已经在门外备好,婚礼后就可直接出发。”
“好,你下去吧。”艾尔莎垂下眼帘,手指从镜上移开,整理着自己的头纱。
门被生硬的关上。
“女王。”她听见梅丽莎的声音从脚下传来。
“起来吧,梅丽莎。”艾尔莎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就到这里了。从今往后,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可是…女王,您怎么办…”
“何必执念于一枚弃子呢,梅丽莎。”艾尔莎对着自己笑了起来,“不是每一枚棋子都能逃出生天。为了胜利,总要舍弃一些东西。”
艾尔莎轻吐出一口气,平静的呢喃着:“王将,也一样。”
梅丽莎缓缓睁大双眼。
艾尔莎从镜前移开视线,提起裙摆,迈开脚步。
“愚忠是无用的,梅丽莎。”艾尔莎缓步走向门口,一字一句的淡淡说道,“不舍弃就无法得到,我相信你终会明白这个道理。”
向前伸出一只手,手掌向上翻过,十指合拢。
像握住了逝去的权位。
身侧的裙摆被一阵寒风吹拂起,寒意透过单薄的布料覆在肌肤上。艾尔莎偏过头。卧房的门此时正半开着,可以看到屋内的窗帘被高高吹起,在空中翻卷着。
刚刚…窗户明明是关着的。
艾尔莎颦起眉。
半开着的木门在风中颤抖着,像海中女妖的吟唱声,诱惑着过路的旅人踏入泥沼。
“梅丽莎,”她开口吩咐,“你先出去准备,我还有事情要处理。”
“是。”她听见门在自己身后关上。
艾尔莎提着裙摆,一步步向卧房走去。
手触在门上,风平浪静。
艾尔莎推开门,向门内迈了一步。
卧房内一切如常,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只有一点——床榻上的枕边处,搁着一枝新摘的北极罂粟,花瓣上还沾着雪粒,鲜红的像是要滴下血来。
艾尔莎怔住,脑中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身体已下意识的向后退去。
下一刻,手腕被用力的抓住,向屋内拽去,整个人猝不及防的被大力拉进屋里。
惊呼声被理智生生的压回喉中。
门被重重关上,被抓住的那只手腕紧随着被按在门上,下一刻整个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按在门上,沉重急促的呼吸迎面袭来。
映入眼帘中的赫然是杰克的面庞。
艾尔莎睁大双眼。她惊讶的在那双墨绿色的瞳孔中发现了愤怒。
混杂着悲伤和绝望的沉怒,雾蒙蒙的在墨绿的海洋中呼啸翻腾。
“…为什么。”她听见他在她耳边吐出这几个字,他的吐息沉重的砸在她颈间,每一个字好像随时会爆炸。
“我…”她急匆匆的想要开口解释,事情的发展出乎她的意料,一时竟不知道如何作答。
“啊,原来你要和别人结婚。”杰克的手指从她的腕部下滑,滑过她过肘的丝绒手套,滑过她的手臂,滑过肩上的毛绒披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