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大魁给她送来一小车地瓜、炒花生、苞米面等家乡土产。素贞不知该说什么,趴在露台上目送大魁的背影,胃里直涌酸水。
徐维礼不在家,素贞基本上没有什么事可做。每天除了看看海,让杏花去买菜、做饭,买回些大虾在院子里晒干,捎给她娘;或者回小鲍岛的院子里蹓跶一趟,看看她表叔表婶子。
再闲得无聊,她就去看隔壁林公馆家林律师两口子。这两人因为无儿无女,空守着大房子,就开始无休止地繁殖猫和狗,还要给这些宠物像孩子一样过三日过百岁,向邻居们挨家送长寿面。有一次生了只小母狗,取名小花,直接就送来徐家。素贞整日瞌睡,也懒得管。偶尔让杏花陪着去永安大戏院看看京剧,也提不起精神。
终于,徐维礼离开青岛3个月零20天的时候,坐着汽车回来了。素贞吓了一跳:徐维礼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还不到50岁的人,就佝偻了腰,拄上了文明棍,而且身后还多了个说上海话的仆人阿宽。阿宽一进门就教训杏花说,老爷生了病,大太太亲自把他送到飞机场,以后老爷晚上就住在厂里,由他伺候了。
素贞一听就知道出了问题,准是上海的大太太发现了她这个青岛外室,阿宽分明是个奸细,是来看着她男人的。
正如素贞所料,徐维礼从此夜间就不见了人影,白天自己坐洋车过来,连汽车也不敢坐了。进了房间,关上门,拉严实窗帘,连防空幕也拉上,打开灯,急嚯嚯拉素贞宽衣、上床,完事后整理好自己就匆匆离去。
到晚上,徐维礼早跑到绿洲游艺社的花烟馆抽大烟去了,还有窑姐伺候着,比逛平康里都强,任他怎么逍遥,却不敢踏进徐家小楼半步。
素贞心里有苦无处诉,回小鲍岛向她表婶哭诉。她表婶还是劝她忍着点,做“二姨”的又能如何?素贞“呜呜”地哭,隔壁的大魁“咣”地踢倒一个破凳子,跑进来说:
“素贞,你有什么烦心的事,俺给你报仇。”
素贞听着,“哦”地一声跑到院子里的水池子里呕吐去了,大魁跑过去给她捶背,素贞哭着说:
“大魁,我对不起你,下辈子,我给你当老婆,我给你生孩子。”
说着说着,眼前一黑,就倒在大魁怀里。
焦素贞怀孕了,这是1943年的春天。
徐维礼的腰马上不佝偻了,上海的大太太给他养了4个千金,年近50岁了,他才有了抱儿子的希望,怎让他不兴奋。“二姨”怀孕了,还有什么理由比这个更正当?他再一次坐着汽车来了,不但夜里不走,白天都不大到厂里了,一切应酬都交给阿宽打理。他联系了日本药包子(产婆)定期来看素贞,还到山大医院的产科挂了号,定下生产的大体日子。
徐维礼得意忘形,心里一痛快,就昼夜腻在素贞身上不下来,立时形容枯槁,一脸病容。
5月份飘槐花的季节,素贞怀孕4个多月的时候,徐维礼在一次房事后,终于倒下了,人被很快送到山大医院,杏花、阿宽都去了,但是太晚了,突发脑溢血,那年月不能手术,很快一命呜呼。
素贞独自守在小楼里魂不守舍,眼泪就没断过。更加恐怖的是,大太太第二天就坐飞机来到青岛,又矮又瘦的她一身黑丝绒旗袍,额前垂着长刘海,脑后篷着一大把卷发,别着赛璐珞发卡,身后跟着4个同样一身黑衣的男仆。
一进门她先把杏花扇了两耳光,然后,一把将素贞向后推个趔趄,素贞“噔噔噔”倒退几步退到门上,将门上宝蓝彩花玻璃“哗啦”撞到地上打碎了。
大太太嘴上一阵“小赤佬”、“瓦他勒”乱骂,素贞听不懂,但猜出那一定是最恶毒的语言,她眼睁睁看着四个男仆把老爷的灵柩抬走了。
可怕的事一桩接一桩,大太太限素贞在她眼皮底下收拾东西滚蛋,杏花反而留下和阿宽看房子,素贞动作稍一缓慢,就招来大太太一顿恶骂。
素贞什么也没带,拣了几件衣裳,穿着她身上的苹果绿遍地锦旗袍出了徐家小楼,藏在胸口的小金锁吓得一跳一跳的。她一回到小鲍岛大魁就不见了,两天以后,她表叔凑了20个大头银元才把大魁从局子里保出来,大魁满身是伤,从怀里掏出一把蓬乱的卷发,对哭个不停的素贞说:
“俺给你报仇了,俺把母老虎打昏了。”
“大魁啊,俺对不起你……”素贞哭得喘不上气来,她现在已经认命了,一辈子不会离开小鲍岛了。
素贞的儿子在困苦中诞生,连日本“药包子”都请不起,是隔壁院里大娘接的生。不久,市面上又是罢课,又是抢购,物价飞涨,素贞过年时买的煤每斤才120元,到年底就涨到3830元了,能吃上玉米糊就不错了。
大杂院里人心惶惶,素贞惟一一件穿的出门的薄呢子旗袍洗了晾在大院里,被抽大烟的老王抢了就跑,拿去换大烟了,他的老婆孩子早卖光了,一双总也睁不开的眼老看着素贞脖子上的小金锁。要不是怕大魁瞪起来铜铃一样的两只大眼,恐怕早被老王抢去换大烟了。
表叔两口子无奈中回了高密乡下,素贞母子全靠打零工和一大家子穷人帮忙。靠大魁挣的苦力钱接济,更是杯水车薪,素贞母子马上就站在了饥饿的边缘。她终于咬了咬牙,把小金锁从脖子上拿下来,看了又看,现在她对这东西已毫不留恋,一心想去当铺当了,换回活命的粮食。
可是来不及了,街上的铺子都关门了,上满门板,改朝换代的日子逼近边缘。1949年6月1日晚,每个大杂院都用铁锨顶上了大门,阻挡国民党撤退的残兵。黄昏时分,素贞刚蒸出一锅地瓜面窝头,被一个头上包满纱布还渗着血的伤兵砸开门,闯进来抢了就走。素贞和他扭打,被他一枪托打在地上,把她儿子吓得都不会哭了。
各处的仓库大门洞开,军用卡几布、卫生衣、力士鞋被人一车一车拉走,拉车的人或侥幸回家了,或者被一枪打死在马路上,或被捉上军舰拉去台湾。
泊在青岛港口的美国第七舰队慌忙向公海撤离,沧口板桥坊那边,机枪、炸弹像过年放鞭炮一样摁不住。小鲍岛大院已经烧起来了,抽大烟的老王家冒出呛人的黑烟。
素贞在家搂着她儿子发抖。大魁回来了,他裤子破了,腿上带着伤,腰里别了一把手枪,还推回了一独轱轮车美国面粉。
素贞赶紧过去给大魁包扎伤口,门突然被人撞开,杏花一骨碌扑进来,抱住素贞直打哆嗦。
“二姨,快,快,阿宽跑回上海了,大太太去台湾了。我害怕,害怕,快,快回小楼……”
说着,从缸里臼了一瓢水灌下去,身上不住地哆嗦。
大院门又被一队散兵撞击着,这地方靠近大马路,今天已遭遇5帮残兵洗劫了,大门“咣咣”地被撞得往下掉木头渣,院子里的人早跑光了。大魁看了看院后虚掩的小门,果断地说了声“走!”就重新推起一小车面粉,素贞和杏花照应孩子,跟着大魁跑出胡同,顺黄台路往无棣路方向跑。
紧急时刻,人跑的飞快,马路上除了抢东西的,几乎没有行人,到处散落着些包袱。
眼看拐到胶东路路口,一阵冷枪射来,黑影里不知是什么人,怀里的孩子吓得大哭,素贞只好拼命捂住他的嘴。大魁一把把素贞和孩子拉到小车后面,自己趴在地上掏枪还击,越还击射来的子弹越猛。
面粉袋子是白的,在夜幕下闪着白光,吸引子弹嗖嗖射进面粉包里,孩子“哇哇”大哭。
大魁突然从地上爬起来,站到马路中间大喊:
“×你娘!俺×你奶奶,别朝孩子放冷枪,有种朝这打,俺和你们拼了!”
子弹果然转了方向,“吧吧”向大魁射去,几分钟后,素贞在黑暗里看见一个巨大的身躯轰然倒下,扑腾起地上的尘土。一瞬间,双方的枪都哑了。
四周静得吓人,素贞丢下孩子,扑过去,先抹了一手热血,带着绝望的血腥。冷枪再次响起,却越来越远。
“大魁,大魁……”素贞顾不得冷枪,趴在大魁身上大哭。
地上的人一点声响也没有,只有素贞在悲鸣的枪声里凄厉地哀号:
“我的人啊!你醒醒呀,……我给你当老婆,我给你生儿子呀!”
素贞听到脖子上的金锁即将碎裂的声音,她的心狂跳不止,像要把金锁掂下来。
天主教堂的大钟突然在枪炮中响起,素贞跪在地上,搂着大魁正在变凉的身体,惊骇地四下张望,天上的月亮被炮火映成了血淋淋的金红色,被树梢硬撑着,像随时要跌落下来,德国大钟凄惶地敲着,扑进素贞耳朵的却分明是高亢的唢呐。
大魁死了。
素贞等人趁着夜幕回到小楼,赶紧关门闭户,小楼里的家具等大件虽然还在,但显然已被洗劫过。让她悲痛欲绝的是,大魁临死还留给她和孩子一车面粉,青岛第二天就解放了,每天晚上戒严,非常时期搞点吃的真不容易,这车面粉救了她母子的命。
晚上还间歇停电,杏花仍旧住在楼下佣人房,常常半夜吓得惊叫。素贞和孩子躺在黑洞洞的帐子床里,素贞又嗅到了徐维礼身上混合着罂粟和红锡包香烟的怪味,这股味道刺激她胸口上的小金锁狂跳,简直按捺不住,似乎在提醒她,那天徐维礼向她耳语的秘密是:“这件宝贝情人锁,我在一天你就戴着,我就是钥匙,趴在你胸口守着你。哪天我不在了,你就拔出钥匙去看墙上那幅画,它守着你。”
素贞猛然间想起了这件事,她摸着了洋火,点上蜡烛,举着飘摇的火苗,身体一点一点颤抖着走向徐维礼给她画的仕女画。看了半天,然后,她小心地摘下贴在胸口的小金锁,抽下小钥匙,画轴翻开了,里面露出浅绿色的粉墙。素贞仔细照了照,又用手摸遍了墙壁,她手指触到了一个小眼,小到像个针眼一样,然后素贞把小金钥匙果断地插进了那个小眼,转了几下,“哗”!芝麻开门了,墙上转开了拳头大的小门,烛光里隐约可见里面是房契、股票、金条和一些首饰……
“大魁啊,我的人啊,来不及了……”素贞掏出大魁的照片捂在心口,无声啜泣到天亮。
从那天起,徐家的金锁就丢了钥匙,再也没打开过。小楼也终日大门紧闭,与世隔绝。焦素贞变成了一个深居简出的中年妇女,在风雨飘摇中苦守着她的爱情和秘密……
第十二章 全身都在哭泣
情人锁的故事对徐家石破天惊,引起了历史性的转变。
这个秘密所产生的冲击力马上就出现了。徐治国坚决采纳了徐海燕姐妹的建议,老太太虽然是徐维礼的遗孀,但不与徐维礼衣冠冢合葬,而改为独立的豪华墓位,让她与她心爱的人长眠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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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碑上刻着“慈母焦素贞女士”而不是“先妣徐焦氏”。
下葬那天,情人锁静静地趴在徐焦氏的骨灰里,像被她火热地怀抱着。在汉白玉盖板合上的一瞬间,焦素贞的后人听到了天际滚过的雷声,悲怆而热烈,像倒塌了庞然大物,大地在震动。一段旷世凄美的爱情故事终于合上了她最后一页,为了爱情,她守望一生,寿终正寝。风流浪子袁建华说过的没错,这是中国版的《泰坦尼克号》,悲天泣地的爱情有过之无不及。
墓板合上了,徐焦氏后人崭新的一页却翻开了,躺在墓里的焦素贞和她的情人压根就想象不到,这片不散的玫瑰色阴魂,会在她的后代中引起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一幕,在中文系毕业的徐海燕眼里,首先发生了新的变异,她看见合上的坟墓突然间裂开了,两只振翅的蝴蝶,嬉戏着腾空而出。空中隐隐传来俞丽拿拉着小提琴的凄婉旋律,那是千古不变的《梁祝》。大家悲泣着下了山,徐海燕在满山的桃花、梨花、苹果花丛中,看到她祖先的爱情在天空下点点闪烁。
这就是老太太坚持了60年的从一而终,现在徐海燕姐妹总算明白了,半个多世纪里,一个叫焦素贞的女人活在永恒的爱情里。如果不是她的后人一刀将情人锁劈开,使这一段埋藏了60年的爱情大白天下,那么,守寡60年的焦素贞会抱着她的贞节牌坊,作为过去时代的遗老而被盖棺定论,徒然为她的后人创造叹息的理由。
天上又响起两声闷雷,大雨随即倾盆而下,上坟的人狼狈不堪地钻进面包车。徐海燕赶紧摇上车窗玻璃,车旁的一棵梨树正绽放了满树白里透绿的花朵。梨花一枝春带雨,徐海燕透过雨中的花枝依稀看到,花丛里的蝴蝶幻化成一个白裙子的透明女孩,漫山的桃花正是她羞红的脸颊,白色的梨花化成了她飘曳的白裙。
徐海燕的双眼也蒙上泪来,她想起了江南的旧梦,想起了她自己的爱情。她看了一眼身边的丁文革,丁文革双眼茫然,望向远方。
丁文革自从安葬了老太太后,几乎没与徐海燕说几句话,像时刻在躲避她。晚上上了床,徐海燕一反常态,不但不追究他和孙雪的事,反而主动找他亲热,他一句话不说,软软沓沓应付下来,让徐海燕感觉他不是在床上做爱,而是在水池里刷碗。
据徐海燕的理解是,他深含着对不起她的内疚,又找不到机会忏悔。而她,因为心里有鬼,捂着江南的秘密,也怕提起这件事,两口子互相躲避,就像丁文革和孙雪“一夜情”的事没发生过一样,家里始终游荡着风雨欲来的气氛,让她时刻感到,改变一触即发。
果然,第三天就立竿见影。
丁文革一大早什么也没说,爬起来洗漱完了就走了,“嘭”地一声带上门,“唰啦唰啦”下楼去了,关住了一屋子乱丢的衣服,水池子里泡了一天的碗,还有床上乱堆的被窝,地上琛琛丢了一地的玩具,这些东西混合起来,似乎门不关就会淌到门外一样。想扫净这些四面乱淌的污水得靠徐海燕自己了。
徐海燕是被她儿子叫醒的,他在自己屋子大吵大叫:“爸爸,我要拉臭臭。”
“自己穿衣服下来拉。”海燕朦朦胧胧地在被窝里叫,然后就听见琛琛在床上赖唧唧地喊:
“爸爸,衣服我翻不过来,穿不上。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