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大君邀请女伯爵去猎虎,她去了,带回来两张色彩斑斓的虎皮,大君说要再加上一对雪白的象牙送给她,作为孟巴人敬献给她的宅子里最好的装饰;修葺一新的孟巴城,又请她去巡视,她也去了,骑在高高的大象上,与大君并肩而行,接受民众的欢呼,就像是他的王妃一样。十六位彩衣缤纷的少女为她开路,沿途撒下无数的花瓣——看到这一切,我不禁问费拉拉候爵:“您不生气吗?据我所知,你好象一开始很吃醋的啊。”
他正在帮亚历山大查找一大堆的居民名册,那里当地官员送上来的,听说亚历山大想在里面找到自己从未谋面的父亲。听到我的话,他仰起头来,一抹笑意在眼角闪现:“谁说我会那么没品味,和那个黑鬼印度王吃醋?丹青爱玩,就让她玩几天好了,最近在海上也闷坏她了——等到了中国嫁了我,只怕元人里的大小事务让她忙都忙不过来,还有心思跟我玩这种幼稚游戏?”
我打着哈哈和他一起笑起来,第一次,我发现这头费拉拉之狮不像原来所想的那样鲁直。虽然外表粗豪,他的心思是缜密而锐利的,只是在遇到女伯爵时,才会像一个少年一样不知所措……女伯爵,我无声地笑了,这一次,你可真是遇到对手了。
果然,几天之后,看到候爵全无反应,女伯爵也就没兴趣了,她再不答应大君的热情邀请,而是每天守在帐幕里,拿着从印度王宫文书处找到的中国地图,和元人们一起商量到了中国,应当在何处定居。大君寂郁之际,就又把我叫到他的身边去,又请了那个叫亚历山大的埃及男孩,三人坐在王帐之中,无聊地喝着闷酒。
“我好像爱上她了,罗兰,你说怎么办?”他问我。
我没有回答,只是拨响了琴弦,轻声唱道:“
在绿荫葱笼的深处,
有一位娴静的精灵女王。
爱上她的王子伯爵,
统统都要放弃生命的希望……”
“停住停住。”大君笑着打断了:“丹青小姐没有这样可怕吧?”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是因为您还没有看到她可怕的那一面。”
他面色一正:“这也没什么不好啊,我需要的,不是一个养在深宫的美丽妃子,她有救人慈悲的心肠,又有杀伐生死的决断力,正好是一个与帝王相配的绝佳女人啊。”
当他说到“有杀伐生死的决断力”时,他故意向我的左眼斜了一眼,我敢保证,他绝对是故意的。不过,亚历山大的回答,却巧妙地帮我报了仇。
“大君陛下,我觉得你要考虑的,不是丹青小姐有多么好的问题。”他一脸真诚的笑:“而是你有几条命的问题。刚开始的时候,我是觉得首领配不上她。不过现在我发现了,幸亏上帝创造了这么一头伟大的狮子,不然让丹青小姐这么又漂亮又毒辣的女子为祸人间——请原谅我这么说——那才是大问题吗?”
“为祸人间?“大君听得悠然神往:“她居然有这么大的能力吗?我真是更喜欢她了。”
听着这意料之外的回答,我和亚历山大几乎同时晕倒在地。
“和你们开玩笑的。”大君的话又再次把我们叫起:“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她是属于风和海的女子,我这样小小的丛林山国,是留不住她的。不过……”他转眼看着我:“关于她说的,贵国不久就要侵略我们国家一事,是不是真的呢?”
一丝歉疚掠过我的心里,但转瞬也就烟消云散,只要不是凯撒的意大利,其他国家的生与亡,对我而言,根本一点意义也无。但是,现在我的,仍要装出最诚挚的姿态。于是我跪在他的面前,以无比真诚的语气说:“大君,对不起。这一年以来,我愧对你的信任,一直把海图与民情传送给葡萄牙。不过,你放心,我送去的地图大多只是和中国相关,葡萄牙人的目标,这几年还不是印度,只是中国而已。”
这一番话,虚虚实实,既脱了我了干系,又不会显得过于油滑,大君很容易听得进去。
“仅仅是中国?是吗?算了,从那位叫达伽马的人一踏上印度的古里的土地,我就看出他不怀好心。“大君陛下听了我的话后,虽然仍旧是狐疑地看着我,但倒底算满意地点点了头。一掀长袍,他长身站起来,细长的眼角闪着星芒一样的光亮:“这一年我也一直监视着你,咱们俩互相防备,半斤八两。这段时间我跟你学习葡萄牙语,也就是这个原因,这一年,我已经派了五十多条商船到撒拉逊去,替我买来火枪和大炮。到时候我到要看看,是我们印度人利害,还是什么葡萄牙人利害。”
“大君!“亚历山大站了起来,尚带稚气的脸上,带着无比的坚决:“我父亲是印度人,我会欧洲各国语言,也会撒拉逊语,我愿意留下来,帮你打那帮葡萄牙人!”
蜜色皮肤的王者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是吗?好!希望一年之后,我的军队中,就要多一位英勇的少年将军了。只是,你不跟你的丹青小姐一起继续航行了吗?”
少年兴奋的脸上掠过一丝黯然:“我是还想跟他们走……可是,我的任务只是把他们带到印度,以后的航路我不认识,再说,我的父亲也没有找到……”
“好了,我知道了。”大君轻轻地打断了他的话:“你现在有了万贯家财,找到父亲不会是难事,以后你就留在孟巴做我的侍从,免得到了其他国家,那些难缠的贝督因人还会一直找你的麻烦……要不这样吧,过几天,你陪我一起,送元人们出海。”
元人船队出海的那一天,孟巴已是万人空巷,大君动用了最尊贵的仪仗来送别元人,号角长鸣,群象舞蹈,不仅奇珍异宝的礼物不计其数,连凯撒以前的宠物,女伯爵的爱鹰海迪斯,都有一座碧玉镶金的鹰架。不过最值得称道的礼物,还是那十五名王国最精健的水手给女伯爵,对于即将远航的元人而言,这是最有力的助手,因为他们个个都是从小在中国印度航线上来来回回的勇士,对于马六甲奇诡的暗礁,就有如自己手心的掌纹一般清晰。
临行前,女伯爵把她那座有着虎皮与象牙装饰的豪华大宅送给了亚历山大,这嫉妒得我快眼红了,但,当我抗议她的不公时,她只是瞟了我一眼,说了一声:“有意见吗?”我就乖乖地缩回去了。还是我们的埃及小兄弟够义气,他悄悄地对我说,等女伯爵一走,宅子就可以分一半给我住。于是,我的心里,快乐就得好像看到了一百个正穿着透明纱丽起舞的印度少女一样,那么漂亮的房子,呵呵……
所以,我今天一脸喜气洋洋地去送别女伯爵和她的准夫君候爵大人,我看到她和大君拥抱,互致吻礼。听到大君说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就是她,当然,故意让声音不大不小地让候爵听到。候爵居然又非常大度地忍受下来了。他们两个男人居然也行了亲吻礼,说了一些什么三百年前本是一家的客套话——这倒是没错,莫卧儿王朝的创始人本来就是蒙古将领的后代。
而我呢,在这种重要的场合,怎能缺少我的歌声和琴声呢?于是我挑动我的七弦琴,高声唱起了离别曲。
“当天使要吻别露西法的金发,
当晨曦要告别迷勒迦的爱意。
啊,我的美人啊。
你叫我如何舍得你的离去……”
啊!靳光,你要干什么!“
不是我给古老的恋歌新加了新的段落,而是那位以蛮勇著名,被女伯爵大人私下称之为胸(肌)大无脑的四翼将之一的靳光,竟然突然把我抗上了肩头,踏上了跳板,向船上走去!
“你干什么?!“我奋力挣扎,他到底在做什么,不会是脑袋坏了吧?
“如果我是你,就会乖乖地不动,这根树枝,可是丹青小姐给我的。“威胁的话语传来,那一颗几乎比我的头发粗不了多少的小树针,正堪堪抵住我修长的脖子。我想挣扎,可是识实务者为俊杰,女伯爵给的东西,上面带的毒不知能毒死多少只我这样的小小蚂蚁……于是,我便像石雕一样被绑架上了船,又象麻袋一样,被狠狠地丢在甲板上。
“大君大人,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啊!!“我立刻弹身而起,用我最悦耳动听的声音向岸上高呼。
“罗兰诗人!”我该死地发现他的葡萄牙文现在说得是那么的恶毒流利:“我也很舍不得你啊,可是,你教我要当一个骑士,一个骑士就要把他最好的东西送给他爱上的贵妇人。您就是我珍惜的东西!!所以……”他转过头,一付不胜悲伤的样子。
“陛下!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帮你照顾你的罗兰的!”唱歌一样回答的,当然是我们比白雪公主后母还恶毒的女伯爵大人。我真怀疑,她和大君为什么不改行当吟游诗人算了,那份唱作俱佳的样子,比歌剧院里的女伶还要逼真!
现在,我总算知道费拉拉候爵为什么没心思去吃女伯爵的醋了,他原来一直在等着看我的好戏呢!当那位黑心肠的金发美女还在船尾向渐渐远离的码头百姓们挥手之时,他就已经笑嘻嘻地站在我面前了。
“航海愉快!”他高兴地对我说:”欢迎来到赤云号!”
我的眼前一阵发白,要扶住栏杆,才能稳定我摇摇欲坠的身体:“为什么我要陪你们去中国?“
“很简单啊,丹青说的。“他一脸的无辜,“我们船上没有人会说印度语,你又是我们意大利人,又会讲当地的语言,所以,来当我们船上的翻译,真是太适合不过了。”
天哪,这恶毒的夫妻,就为了满足他们这点小小的愿望,就要把我从那三层小楼的豪宅和无数的美女中劫走?我的脑子晕得更利害了。
“真实原因是,”女伯爵的语音漂在我的周围:“虽然你说你没有帮葡萄牙传递什么消息,但是我们收了大君的礼嘛,就不好不为他办事。他希望你远远的不要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反正你走之后,印度那个国家,就是被葡萄牙侵占了也好,把葡萄牙侵占了也好,都不关你事,对不对?我们这也是为你好嘛。“
我已经无力回答这种强盗似的逻辑了了,用最颤抖的脚步转向栏杆边,孟巴那金色的沙滩离我已越来越远,视野之中,是脚下一片碧蓝的海水,它是那么的美丽,就像大君宫中那个最漂亮侍女艾莎温柔的双眼。我探出头去,那片海水在吸引着我……猛然间,有人抱住了我的双腿:“不行啊,罗兰大人!现在你想回孟巴也回不去了,千万不要想不开!”
“我……我不是想不开!”我用尽全身力气才都无法将那倔强的小子掀开,一丝无力感突然从我脚下涌出:“放开我啊!!我想吐,我晕船!!”
把头伸向海面,胃中的一切东西,便入潮水般涌出。
平静如镜的海面上,我咳得几乎断气的呻吟声,和赤云号上船员们愕然的大笑,久久回荡在天际。
船队向南而行,不到两日,就看到了古里港。地处南印度的古里,由当地另外一个王公统治,虽不用停靠港口,但仍有官员上来盘查。元人的船队之上,早有印度船员的水手长莫罕上前交递了大君亲笔写就的文书。于是官员立刻微笑放行,我上前问他盘查这么紧的原因,他看着我灰色的头发,狐疑地审视了半天,说是近来有小支的佛朗机人前来骚扰,所以陛下下令关防紧闭。
看来,我那些胡说八道的东西,胡安二世还是真相信了啊。我无聊地耸耸肩。来就来罢,我不相信那些穿着灯笼一样衣服的葡萄牙人越过了千山万水,到了印度,还有力气和聪明得可以和狐狸一样狡猾的大公斗得赢。再说,这位大公早就修好了文书,请费拉拉候爵带给中国的皇帝大人,要两国共同小心提防这支佛朗机人。这等国家大事,是不需要我们这些升斗小民担心的。
如果按我的意思,离开了印度,又为瘟疫忙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最好就应当好好休息一下,在海上慢慢地航行,沿路看看风景,可费拉拉候爵和女伯爵不这么想,他们下令扯满船帆,以全速前进,说是既然西班牙人既然已有侵略中国和印度之心,就要早点把大君的信交给中国的皇帝,让他早作准备。只是船一走得快,颠簸就是难免,这一路航程,我就几乎是在恶心和呕吐中度过的。
足足花了七天的时间,我才克服了那要命的晕船。自从那次出发的事件发生之后,我已成了元人最大的笑话。我只能无言以对,一有时间,就躲到长老西达的房间里去,这个老头子擅长棋术,还会讲中国话,是我在船上最瞧得起的人,像我这样绝顶聪明的人,跟着他学了十几天,中国话已经说相当顺畅了。再加上他最大的优点是,什么都看得到,但什么都不说。据克林特讲,他原来也不是这样的,据说还带领过一班人反对刚上船的女伯爵,但是经过她的辣手征服之后,从此就变得这样的与世无争了。
这样也不错啊。记得我听了这个故事后,不由得赞赏地点了点头,想要不再被女伯爵迫害,唯一的方法就是躲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比如西达长老的舱室一类……不过,我真是低估了她的记忆力,她怎么会忽略船上还有一个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我呢?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居然派人宣召我到她的房间里去了。
不知她是不是和候爵大人同居一室?在我心中,不由自主地作着这样下流的揣测。比起英俊得象月神一样的凯撒,她嫁给候爵,简直就是……但是,当我看到她略带忧心的面容时,那种嬉笑的心情,立刻消失在我的脸上。
“罗兰,你来。”她招呼我过去,给我看一张用淡墨绘成的海图:“刚才水手告诉我,我们的船队,在这个海域已经打着转航行了半夜了,仍旧是开不出去。候爵和文森特他们都睡了,我只能找你商量。”
我定睛一看,海图上赤云号的航行路线,竟然赫然呈一个交叉的十字形!
“这莫非就是那个著名的死亡十字……”我的头皮一阵发麻。
“看来,你想得和我一样。”女伯爵沉声说,随手束起了金色的长发,秀丽的脸上,已是带了些严肃:“当初听热那亚人讲,在通往亚洲的航线上,有一个只在夜晚出现的死亡十字,是死神的灵居之地,能让海水反复回流,将船只困在十字路线之中,永不得脱身。我们原以为只是传说而已,为了早点到中国,就没有听孟巴水手的建议晚上停泊,只在白天航行。没想到运气这么不好,居然就被我们给碰到了。”
“我不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