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漆黑苍茫,比身后的群狼更加可怖。
他暗自轻叹,知道与这些野狼比拼脚力无异于自寻死路,如此逃下去只不过是徒耗气力,等它们追上时已无力反击,更不要说后面定然还有猃戎人的追兵。
为今之计,只有行险一试了。
他顿住步子,将她放下来,挡在身后。
“你……”高暧不明所以,见他忽然停下来,不禁大吃一惊。
徐少卿拉着她的手捏了捏,低声安慰道:“有我在,莫怕。”
她怕么?
原本以为不会,现下心中却有些说不清了。
眼望着远处那幽光点点,狼眼如炬,又怎能坦然无惧?
但她没再言语,只是偎在他身旁。
若不信他,又何言爱他?
此时,那匹马已被撕成了碎片。
群狼并未急于分食,全都抬起来望向他们,随着几声尖嚎,便又迎面疾奔过来。
徐少卿岿然不动,却伸手又将高暧向背后拉了拉。
转眼之间,狼群就以奔到了距离他们不足三十步的地方,那狼口中发出的“嗬嗬”低吼已清晰可闻,甚至还能嗅到一股兽类身上特有的腥臊恶臭。
高暧捂着肚腹,双唇紧咬,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徐少卿却仍是面色沉静,冷然中闪着一丝凌厉的狠劲,双目忽然精光大盛,一蹲身,袍袖拂过砂砾。
而此刻狼群的先锋已扑到身前。
只见他双臂一抖,劲力灌注其中,兜在袖中的砂砾碎石“嗖,嗖,嗖”疾甩而出,射向狼群。
那袭来的野狼当然没有任何防备,扑得最近的几只登时头骨碎裂,滚在地上,蹬着后腿哀鸣几声便不动了。
徐少卿俯低身子一转,又在地上拂了两袖,双臂连甩,紧随其后的十几头野狼也纷纷被击倒,当即毙命。
狼群这才像受到了震慑,停下了脚步,一双双碧幽幽的眼睛已转为血红,紧盯着他低吼。
这等好时机,徐少卿自然不会放过,正要继续捡拾砂砾抛击,脚下却猛然间颤抖起来,沙土纷纷内陷,紧接着斜前方的大地竟裂开一道狭长的口子。
狼群一惊,狰狞的面上竟现出惧色,纷纷“呜呜”低吼着向后退。
这一愣神之际,脚下已抖得更凶,几乎无法站定。
耳边轰响若雷,宛如天崩地裂。
这戈壁荒野间竟猝发地动,事前无半分征兆。
徐少卿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伸臂向后去抓,却捞了个空,只听一声低呼,回眼看时,就见身后不知何时竟也裂开了一道七八尺宽的口子,碎石细沙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高暧身子后仰,全然不受控制地向那幽暗的深渊中坠去。
她只觉脚下一松,整个人早已悬在那里,疾疾地往下落,瞬间便没入那片漆黑之中,背心那股凉气升起,脑中却已茫然一片,胡乱抓摸着,手臂却已被紧紧拉住。
她心中一宽,猛地抬头,就见徐少卿整个人倒垂在半空中,一手拉着她,两只脚则钩挂在裂开的岩壁上。
“公主莫怕,我……这就拉你上来。”他大声喊着,唇角抽着,面上的笑意也有些僵,仿佛正在勉力支撑,堪堪说完这句话,神情中竟似又增添了几分痛苦。
高暧先是一愣,侧头仔细瞧瞧,便见那裂缝上方黑影晃动,竟是一头壮硕的野狼伏在边上,探下头来,双颚已死死地咬在他足踝上。
徐少卿面上青气笼罩,额角微微鼓起,像是在暗运内力遍布身体相抗,可神色间的苦痛愈来愈甚,却仍在勉力强撑,竟连哼也没哼一下。
她心头剧痛,就向那狼口正咬在自己身上,却无法可想,急得只叫:“你……你的脚……”
“我没事……千万抓紧了,这便拉你上来。”
徐少卿勉强翘了翘唇角,慢慢收着手臂将她向上提。
那臂膀颤抖着,浑不似先前那般有力。
高暧即便再傻也知道他已精疲力竭,全靠着一股坚执之念强忍着,根本撑不了多久。
既是如此,又何必还要苦撑?
他有一身功夫在,只须不再有自己拖累,定然还有办法,活得一个是一个,总比三个人全都殒身在荒野地底的好。
只要他能好好地活着,偶然想起自己,多想想曾经那些缠绵往事,少记着如今这样的苦痛,莫再伤怀,自己这一生便也足了。
徐少卿运着内力,与那野狼疯狂的咬噬相抗,却不敢全神调息,生怕一点点的内劲经自己的手臂传过去,震伤她和腹中的孩儿,渐渐真有些支撑不住了。
正自苦思良策,却见她惶急的俏脸忽然平和下来,泪眼凝望,抿唇凄然一笑,猛地甩臂挣脱。
他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地俯身去抓,那岩壁突又剧烈晃动起来,那双脚所勾的地方登时崩碎,两人身子悬空,一上一下,急向地底深渊坠去。
……
寒夜消散,东方现出一片霞白。
天色渐明,这戈壁荒滩上却仍显得昏默阴冷。
西南方尘头大作,上千骑身披明光大铠的骑兵翻过沙丘,不徐不缓地前行。
中军阵前那一人头束玉冠,身披赤金龙鳞连环甲,面上颇有些风霜之色,双眸却沉冷似铁。
一骑哨探迎面飞驰而来,奔到近前,滚鞍下马,伏地拜道:“禀陛下,前方探到猃戎大队骑兵。”
“可曾见到公主?”
“回陛下,我等未见真实,只瞧那帮戎狄阵中牵着两驾金色乘舆,也不知……”
“全军加速,追上去看个究竟。”
身旁的龙骧卫军将拱手应了声“是”,便朗声叫道:“陛下有令,全军追击!”
高昶却早已耐不住,纵起□□的白龙神驹,奔到了阵列最前,领着那千余精骑如洪峰般掠过。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前方目力所及处便隐约看到一片灰扑扑的人影。
遥望可见人人袒胸露体,手持弯刀,正是纵横大漠戈壁之中,往来如风的猃戎人。
高昶勒住马缰,张臂打了个手势。
身后松散的龙骧卫骑兵立时收紧了队列,从前至后梯次靠拢,结作楔形阵,也稍稍放慢了步子。
前方的猃戎人自然也发现了身后之敌,立时拨转马头,也结起了楔形阵。
两军对驰,相距愈来愈近。
忽然间,猃戎阵中响起震耳欲聋的号角,数千名彪悍的骑兵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尖声怪叫着迎面冲来。
高昶唇角木然一笑,眼中寒意陡盛,猛地抽出腰间长剑,向前一指。
那千余名龙骧卫啸声震天,楔形阵形如利矛,朝对方急刺过去。
两边愈跑愈快,转眼之间那一金一灰两股巨大的铁流便碰撞在了一起!
刀光血影,杀声震天。
令人惊骇的是,那号称悍勇无比,又数倍于彼的猃戎骑兵竟被这千余人的夏国龙骧卫迎头刺穿,从军阵中间硬生生地撕开一道口子,仿佛真的被尖矛利刃剖成两半。
龙骧卫直“刺”至底,又旋即分兵两路,从四面回身兜底,将乱了阵脚的猃戎人合围在中央,直如砍瓜切菜一般宰杀。
那一片看似浩大的灰色人群转瞬间便被金色洪流淹没了大半,却仍不罢休,不断向中间挤压,吞噬着剩下的人命。
几名猃戎狼主见势不妙,又远远望见那下跨白马,身着金甲的伟岸身影,登时魂不附体,慌忙聚合剩下的部众没命地向外逃。
可经方才那一阵交锋,猃戎骑兵早已气沮,人人面露惧色,勉强冲了几个回合,却根本无法逃出包围,反而又死伤了不少。
而夏国龙骧卫也没有丝毫停手的意思,根本不给对方任何喘息之机,扫荡了外围的残兵之后,略略一整队形,便直取猃戎人的中军主阵……
天光大亮,初升的旭日却被染作了一片血红。
隔壁旷野间人马尸积如山,风声潇潇,犹如逝者的哀嚎。
残余的百十名猃戎骑兵早已精疲力尽,人人面如死灰。
而团团围在身遭的,仍是近千名血染金甲的龙骧卫骑兵。
他们这时却已停了手,只是将这些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围住,仿佛是猫已将鼠擒住,却特意留其性命,故意相戏似的。
一名坏了左眼的猃戎狼主喘着粗气,大着胆子说了句全然听不懂的话,身边的部众脸色一变,随即又耷下了脑袋,纷纷将手中的弯刀丢在了地上。
他沉着脸,自己也将兵刃丢了,滑下马背,蹒跚走到阵前,抚着胸口,用生硬的中原话躬身道:“贵军战力之强,我等心服口服,但此处并非夏国,我大单于近日也未骚扰贵国边境,你们为何……”
他话未说完,便听对面的金甲军将冷然道:“残兵败将,有何资格发问?”
那狼主满是血污的脸上抽了抽,忍气道:“那好,我们打不过你们,这便降了。”
那军将又是一声冷笑,却不答应,回头向圈外的高昶望去,只见那赤金色的身影昂然立于马上,却面带沉思,仿佛全没留心这场惊心动魄的大战。
一骑哨探奔近,跳下马背,伏地报道:“禀陛下,乘舆内无人,四处也不见公主踪迹。”
高昶唇角一抽,闭目半晌,幽幽叹了口气,低声吩咐道:“再向前探!”
那哨骑一愣,大着胆子道:“陛下,前面再有几十里便已深入崇境,咱们此举岂非是寻衅犯边……”
“怎么,你不敢去?”高昶眸光一凛,面色陡沉。
那哨骑吓了一跳,慌忙伏地叩头道:“末将该死,这便带人去寻。”
高昶冷笑道:“你记着,朕此番出来就是要将公主迎回,便是闯进隆疆城,也非将她找到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6章 灵泉乡
银亮的铁□□入纹饰着狼头的胸口,最后一声哀嚎戛然而止,只剩未死的战马鼻中仍在低哼着……
旷野戈壁间重又归于沉寂。
近千名夏军龙骧卫似乎并没有清扫战场的意思,踩着尸山血河移到近处整齐列队,静待指令。
此时日头已高,晒得有些晃眼。
高昶抬手遮在眼前,凝望着远方,冷然下令道:“全军向东搜寻,留三十骑,随朕往北去。”
那龙骧卫军将张口一讶,拱手急道:“这如何使得?陛下万金之体,只带三十骑护卫,又是深入崇境,倘若出了什么差错,我等万死莫赎。”
“正因要深入崇境,才不可张扬,人少了反倒方便,朕自有分寸,已无须多言。”
“这……末将万死不敢答应,还请陛下三思。”
“朕意已决,不必多言了!”
高昶将手一抬,脸色决然,微微一顿,跟着又道:“你等向东也须小心,若五日内仍未寻到,便径回边镇,以十日为限,倘到时仍未有朕的讯息,便不必再等了,可径回永安报知内阁,按朕走前留下的密旨另立新君,但千万不可走漏消息与太后。”
那军将惊得目瞪口呆,还欲再劝,高昶却已不去理他,张臂一招,径自领着三十名龙骧卫骑兵径向正北奔去。
沿途马不停蹄,眼看日头渐渐移到正南,戈壁滩上少有树木遮蔽,热气一聚,之前不久尚有些寒凉,此时竟忽然酷热起来。
“陛下,那里似是有什么。”身旁的兵士指着前方道。
高昶抬眼望过去,就见那远处的沙地上有一片模糊的影子躺在那里,却瞧不清是什么。
他心头一紧,也顾不得那许多,口中轻叱,便策马奔了过去,随行的众兵士赶忙跟上。
待众人驰近了些,就见地上那一片尽是被撕裂的马尸,但大滩的血污已然干涸,渗入砂砾间,显然并非将将发生的事。
他跳下马来,奔到近前,就看那撕裂的马肢上齿痕、爪痕殷然,在这戈壁荒野之间,除了野狼之外,不会再有别的畜生能将如此雄健的战马撕咬成这般样子。
自成年后他便定藩西北,追来逐去,也不知与猃戎人大战过多少次,自然知道这帮蛮族有驱狼的本事,既然他们俘获了乘舆,却又不见高暧的人影,那……
高昶只觉脑中嗡响,那颗心不自禁地向下沉,忽然发足狂奔,也不顾身后众兵士的呼喊,只顾向前跑。
他攀上前面的小丘,甫一下望,就看不远处横七竖八躺着几十具狼尸,而那本来坦荡的砾石地上竟凭空裂开了数道纵横交错的沟壑,仿佛是被上天忽然降下的神斧斩开了似的。
这时身后那些兵士也已奔到了近前,望见这一片触目惊心的奇景,都是张口结舌,不由呆住了。
高昶面上抽了抽,径直便往下走。
众兵士这次也不须他吩咐,纷纷疾奔过去查看,只见那些沟壑果然是凭空裂开,但断痕犹新,窄的不过尺许,宽的竟有丈余,绵延伸向远方,也不知有多长,想来应是昨夜那番地动所致。
高昶快步走到其中一道沟壑前,俯身向下望了望,就看那下面漆黑一片,也不知有多深。
瞥眼之间,忽见侧旁有一片血迹,虽然也已干涸,但仍能瞧出是顺着裂开的岩壁流下的。
他赶忙蹲身下去,就见那血迹旁的石棱上飘着几缕布屑,其下还有钩挂的痕迹,那颗心登时紧揪起来,也不及细想,便叫道:“来人,坠绳下去!”
众兵士立刻聚拢上来,瞧见那片血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可瞧瞧那沟壑之间一片黑咕隆咚,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可还是赶忙取绳索坠了下去。
高昶解了背上的披风,上前抓住绳索。
众兵士见状大吃一惊,纷纷跪地劝道:“我等下去就是了,岂能让陛下以身犯险?”
他却恍若不闻,只吩咐八、九个身手不错的兵士绑了绳索,随他一起坠入开裂的地缝,其余人等则在上头照应。
这处沟壑只有七八尺宽,此时虽是正午,日头高照,可只朝下坠了几丈便已没入一片黑暗之中,眼前昏昏,竟是伸手不见五指。
随同而下的兵士早有准备,纷纷打亮了火折,一边照着,一边朝下坠去。
但同大地的裂缝相比,这几点微光便如萤虫之明,也就堪堪将身边照亮,再往下仍是幽暗无比。
这深深的地底便如怪物的血盆巨口,正将闯入的人吞噬。
众人瞧着都不禁背脊发凉,只有高昶一言不发,坠行之速却越来越快,似是难掩心中那份急切。
兵士们见陛下如此,谁人又敢怠慢,只得硬着头皮跟上,谁也不肯落后。
约莫又向下坠了十来丈,身下仍是漆黑一片,深不见底,众人都不免惴惴起来,暗想这里也不知究竟有多深,这几根绳子用尽之前,能否寻到落脚处。
而此时两旁的岩壁也渐渐收窄,先前还有几尺宽,这会子却仅能容身,腾挪不开了。
如此一来,便行得更加艰难。
堪堪又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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