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又静了静,随即就听高昶敛着声气道:“母后不要这般说话,儿臣知道她此刻就在宫中。”
“你既然都知道,还问什么?”顾太后的声音突然变得阴冷起来。
高暧不禁心下奇怪。
照以往所见,三哥对这位母后向来是神气和顺,孝敬有加,而顾太后对这爱子更是宠溺之极,从无半句苛责的言语,像这般连讽带呛的口气,着实让人大吃一惊。
她虽不是个敏性的人,此时却也听出他们母子间定然先前便已生了些怨怼,绝不是因着今天的事才这般一个疾言厉色,一个语含讥诮。
只听高昶仍旧沉着气道:“瞧来母后这边话是问完了,那便叫她回宫吧。”
“谁说完了?哀家今日召她来为自己选定驸马,那丫头一见便高兴得紧,又说自己才疏德薄,礼数也欠缺,执意求哀家教导。唉,话都说到这里了,我这做母亲的怎能不管?思来想去,便留她在宫中多住些时日。”
高暧听顾太后将这反话说得一如平常,就知道今日她是处心积虑要将自己禁足在这里。
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就算是真硬逼她嫁人,也不至这般不择手段吧?
她暗自纳罕,高昶的声音却又响起:“母后身子不好,还是不宜操劳。这等小事还是由儿臣来操办吧,皇妹那边也由她回宫自己习学。”
顾太后笑叹一声:“自己习学?自打她回宫,日子也不短了,读过几卷女戒?习了什么女红?又做过哪样正经事?再这般下去,可真要辱没列祖列宗了,还是由哀家亲自看顾着吧。”
“此乃大事,母后不可仓促定夺!”高昶似是急了,声音陡然高了起来。
顾太后竟也毫不相让,尖声喝道:“这是后宫的事,哀家自然做的了主,你把心思放在朝政社稷上便好,其余的莫要多管!”
外间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好半天,才听顾太后忿忿地说了句:“好了,今日哀家头疼,谁也不想见,你去吧。”
高暧心中一沉,三哥若是也没法子,他又不便接近这清宁宫内殿,这事岂不是再没转圜的余地了?
情急之下,就要起身冲过去,想着弄出些动静来,好叫三哥知道自己在这里,可刚一挣动,就被几个宫人死命摁住,半点也动不得。
“既然如此,便请母后叫皇妹出来,儿臣这里也有几句话说要和她说。”高昶的声音又在外面响起。
她不由一喜,原来三哥还没有放弃。
却听顾太后哼了一声,冷然问:“你也有话说?是昏了头的胡话,还是你和那丫头之间不知廉耻的情话?”
此言一出,高暧登时便怔住了。
原来不止是皇嫂,连顾太后也对她与三哥生出这般怀疑。
她心中砰跳,自己那点怀疑愈发显得苍白无力,但却仍是不肯相信,当下平心静气,想听三哥自己怎么说。
外头依旧是沉默,虽然瞧不见,但两人此刻的情态却不难想象。
这等待的一刻,竟比身上紧箍的痛楚更加难忍。
终于,外面响起一声轻咳,高昶的声音缓缓传来。
“好,既是如此,儿臣也不怕在母后面前坦诚……儿臣心里的确有胭萝,绝不会让她下嫁出宫……”
他话音未落,便听顾太后爆喝道:“混蛋!你这不孝子,居然连这等不知廉耻的话也说得出口,你对得起你父皇么?对得起列祖列宗么?别以为那丫头不是高家的血脉,便妄想有非分之念。好歹她还有个本朝公主的名分,难道你要做个背德逆伦的昏君,青史遗羞,被天下人唾骂么?”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高暧只觉脑中嗡的一下,身上的力气顿时全都消散了,只是软垂垂地靠在椅背上。
不是高家的血脉……
那是什么意思?
既是说,自己不是父皇亲生么?
这怎么可能?若不是亲生,自己为什么又会被封为公主?而母妃既然不贞,父皇又怎能不顾自己的颜面,容许她继续留在宫中?
这般石破天惊的大事,的确万难相信。
可转念一想,若非是没有血缘之亲,三哥纵然再糊涂,恐怕也不会凭白生出这等念头来,父皇或许宠爱母后,可在记忆中是否对自己也是一般的疼爱,却半点印象也没有,或许这也能解释为何自己猜只三岁便被狠心送去弘慈庵礼佛。
她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原本只是觉得自己命苦,不免也有些怨恨,现在想来,其实一切都在情理之中,能够活到现在,已是莫大的幸运了。
只不过没曾想这困扰自己十多年的谜团,到了今时今日竟在这般情势下才解开,这世间的因果缘分,也确是令人唏嘘。
然而若真是这样,那自己的生身父亲又是什么人?
“母后……原来母后你也知道胭萝的身世。”高昶忽又开口说道,语声中同样充满了惊讶。
顾太后冷笑着道:“既然连你都知道,哀家平生管着后宫,又怎会不知?实话告诉你,当年你父皇也是一清二楚,去仍对慕妃那不知廉耻的贱人百般宠爱,冷落哀家。哼,一个南陲边地的蛮夷女子,又是个水性、杨花的贱妇,凭什么与哀家争?凭什么?”
她嘶声吼着,喘息了几声,又怒道:“当年我也是心软,一念之差,只叫慕妃那贱人去陪葬,却留了这丫头一命,没曾想她比她娘还妖媚无耻,竟将你迷成这副样子,早知道当年就该狠心下手,除了这个祸胎!”
这番怒吼声震屋宇,虽然是从外间传来,仍让人觉得两耳嗡嗡,显是动了真怒。
高暧面色茫然,余光瞥见那几名宫人也吓了一跳,立在旁边噤若寒蝉,但瞧自己的眼神却分明带着不屑和讥讽,就像在嘲骂她是个野种,连他们这些低贱的奴婢都不如。
她倒也淡然,反正十多年来,这公主的身份非但没给她带来片刻的欢愉,反而是说不尽的寂寞和伤心,宫中的日子也如同牢笼一般,与弘慈庵相比,不过是换了个囚禁的地方罢了。
三哥虽然有情,但却是从一开始便抱着那样的心思,宠着她,也瞒着她,只盼水到渠成,有一天能让心底的念头成真。
她虽然感激,但越往深处想,便觉恐惧越甚,即使没有太后从旁反对,她也绝不会应下这份倒乱人心的畸恋。
只有与他在一起,那勃勃的情意纯由心发,说不出的怡心悦怀,悱恻缠绵,片刻也不想放手。
可是现在的自己,还有资格像之前那般深爱他么?
她只觉胸中锥心的一痛,泪水涌出,顺着苍白的面颊滚滚而落。
此时,高昶的声音重又打破了寂静。
“慕妃娘娘早已离世,死者已矣,生者如斯,母后如今身为太后,也不必再记在心上……好,儿臣答应母后,不再对胭萝有非分之想,恳请母后放她回去,莫再逼她下嫁,只留在宫中便是了。”
他话音刚落,顾太后便又是一声冷笑。
“既是不再有非分之想,又管她嫁不嫁人做什么?母后早说过,知子莫若母,你有什么心思,一张口我便晓得了!留在宫中?由着你和那丫头暗通款曲么?”
“母后,儿臣……”
“莫说了!哀家这身子骨,防得了你十年、八年,难道能防得了你一辈子么?等哪日真的撒手去了,你便想着可以为所欲为?做梦!若不现在就断了你的念头,迟早要生出事来。”
“如此说来,母后是心意已决了?”
高昶沉声一问,顾太后那边却忽然没了声息。
隔了片刻,才听她语声轻柔道:“昶儿,从小母后最宠最爱的就是你,待长大了,这颗心也全扑在你身上,可你怎的就不懂为娘的苦心呢?那丫头无才无德,又是个半路野种,不过和那慕妃一样有几分魅人的本事,究竟哪里配得上你?天下有那么多好女子,为何偏偏念着她?你听母后的话,从此将她忘了,母后也答应不再为难,还替她选一门好亲事,不用再受苦,好不好?”
“好亲事,呵呵……”
只听高昶凄然一笑,冷冷道:“似胭萝这般的人,天下又能有谁真心懂她?更不用说配得上她。母后也不用骗儿臣,什么好亲事,不过是让她再入沉沦罢了。”
“昶儿,你这话何意?”顾太后的声音重又尖损起来。
“没什么,母后尽管将她留在这里便是,但若要下嫁出宫,须得儿臣颁旨赐准,昭告天下,这一节母后也该知道。”
“你……你这逆子!好,好,你若不愿嫁她出宫,哀家这便赐死她,到地下与慕妃那贱人母女团聚!”
高昶那边哼了一声,笑道:“那也罢,母后若真赐死她,儿臣便终身让后位虚悬,不留子嗣,死后由近支藩王子侄继位。待百年之后,与胭萝同陵合葬,且看母后那时管不管得了。”
“你……你……逆子!气杀我了……站住,你给我回来!回来!”
顾太后语声发颤,连声叫唤,却不听高昶回应,只闻脚步声渐行渐远,想是已离去了。
高暧垂眼发愣,心头却是翻江倒海。
后位虚悬,不留子嗣,岂不是等同于说自己将终身不娶?
至于同陵而葬,听着便更加骇人。
她万万没想到三哥对自己竟抱有如此之深的情意,连这种毫无理智的话都说得出,全没有个为君者的样子。
许是爱意愈深,执念愈甚,自己对徐少卿又何尝不是如此?
若真的不能与他长相厮守,要么一死,要么空乏一生的念着他,绝不会再做它想。
如此一想,心中忽然宽了些,也不如何怕了。
隔间的门忽然被推开,一名宫人探头进来招了招手。
身旁那几名宫人立刻揪着高暧起身,出了门,拖回到软榻前。
顾太后仍坐在那里,面色煞白,胸口起伏,不停地喘着气,那双凤眸目眦欲裂,瞳中闪烁的全是杀意。
第111章 月影昏
此刻伪饰尽去,再没有什么遮掩。
那白中泛青的面孔说不出的狰狞,直如厉鬼索命一般。
高暧胸中光风霁月,又定下了心念,已无所怵惕,回望过去,清丽的小脸上毫无惧色。
“贱人!竟敢魅惑昶儿,让他与哀家反目!”
顾太后厉声怒喝,自软榻上一跃而起,扑到身前扬手便是两记耳光。
面颊火辣辣的痛,咸腥的味道在口中溢开,温热的细流顺着唇角缓缓滑入……
她回眼看着那张七窍生烟的脸,忽然觉得可怜又可笑。
时时防备,处处算计,一辈子都在与人争斗,纵然地位尊崇,享尽荣华富贵,却得不到半点真情,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开心可言。
既然不知“照见五蕴皆空”,又怎么懂得“度今世苦厄”,更休提“不舍一切有情”。
妄说什么也好佛法,其实半点向佛之心也没有。
顾太后正恨得咬牙切齿,见她挨了两巴掌,却既不哭泣也不害怕,甚至连之前的恭顺之色都不见了,不由更是怒气炸胸,火头顶上来,那对眼珠子都烧得通红。
“贱人,贱人!哀家今日便打死你……”
她又狠狠地掴了几掌,抬脚便朝高暧胸腹间踹去,却不料急怒中脚下不稳,身子一歪,向后便倒。
旁边那名宫人倒是眼疾手快,急忙将她扶住,连声叫着:“娘娘小心了。”
另一人也凑上来道:“太后娘娘息怒,莫气坏了身子,若要打,只叫奴婢们动手便是。”
顾太后鼻中重重一哼,由那两个宫人扶回软榻上坐了,便又叫道:“打!给哀家往死里打!”
那两人应了声“是”,便回头使了个眼色。
几名按着高暧的宫人立时会意,使力将她提起来,又揪住头发,扬起她脸来。
那两人森然一笑,也不多言,上前撸了撸袖子,正要动手,却听珠帘窸窣,有个内侍内侍的声音在外报道:“禀太后娘娘,司礼监焦掌印求见。”
“怎么这时来了?”
顾太后自言自语地皱皱眉,瞥眼瞧瞧高暧,只觉说不出的厌恶,可也不欲叫人瞧见这副阵势,当下便沉声吩咐道:“把这小贱人先拖到别处去,好生看管着,没哀家的话,谁也不许去瞧。”
几名宫人赶忙应了声,七手八脚将高暧拖出厅外。
见众人走了,顾太后吁了口气,暗自定了定神,这才对外面叫了声:“请他进来吧。”
须臾间,那一身坐蟒红袍的苍老身影便伛偻着背走了进来。
他没有行礼,径直走到软榻旁的绣墩前坐了,便掩着口咳嗽了起来。
顾太后一见,竟似忘了满腔的怒火,凑过身去,帮他抚着后背,关切问:“怎么咳得这样厉害?敢是那药又无用么?”
“咳……药管什么用?一入了冬,心肺便痛得厉害,这病根子你又不是不知,咳……”
“既是难受得紧,便好生歇着,还跑来跑去的做什么?早知道上次处死那孝感那贱人也不该叫你去。”顾太后说着便叹声自怨起来。
焦芳摆摆手,又大咳了一阵,掏出帕子抹了抹唇,这才道:“这种事需要做得干净,外人插手不得,除了我,还有谁能去?我这身子不碍,这些年半死不活的,不也拖过来了么?”
顾太后知他说得不错,慨然一叹:“这些年来若是没有你,真不知怎生熬得过来。你也莫说那些丧气话,在这宫中,哀家舍不下的除了昶儿之外,就是你了,如今那逆子居然为了慕妃那贱人的野种与我反目,唉,若是你也不在了,可叫我怎么好?”
焦芳收了帕子,却仍垂着眼,皱纹满布的脸上苍白如寂,瞧不出丝毫生气。
“这世上谁人不死?贵如天子,人人口称万岁,到头来不过也就几十年的寿算,我在宫中熬到这把年纪,已算是天恩了,拖着这病根再多活几年也是受罪。只不过……就算要走,也须得替你把事情都办妥了,才能安心闭眼。”
顾太后听完,眼圈竟是一红,忍不住抓着他那双枯瘦如柴的手,哽咽道:“你莫要这般说……这都怨我,当初若是听了你的话,如今也不至生出这么多事端来,让你一把年纪仍不得安生,还要处处替我支应……我许你的那些话,半句也没……”
“你又说这些话了,若是当初想着要你如何如何,我便不会净身入宫,更不会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呆上几十年。”
焦芳笑叹一声:“你也不用忧心,如今陛下已然继位,谢氏一门也已失势,翻不起什么浪头来,我也不至马上就去,眼下只要定了云和公主这一件事,便可高枕无忧了。”
一提起高暧,顾太后神色立时一变,铁青着脸恨道:“什么公主?一个不要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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