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想逃,此刻便不会坐在这里,方才更不会在阵前说那番话。”
高暧只觉眼圈莫名有些泛酸,目光瞥向窗外,顿了顿,便又道:“这世上有些东西是真心舍不下的,若此时撒手不理,以后就算活着,也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公主,你说什么?奴婢怎么听不懂?”翠儿半张着嘴,满面讶然,那样子还道她是没来由的说起了胡话。
高暧缓缓摇头,并不解说,又对她凄然一笑:“你放心好了,方才菩萨已对我说了,此战定然能胜,只管放心就是了。”言罢,又闭目诵念了起来。
翠儿苦着脸,显然不信念两句菩萨就能让人活命,但这当口,除了求神拜佛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当下也赶紧学着样子,合十连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却听外面喊杀声渐小,马蹄声却猝然大作。
此时,猃戎骑兵的前队已倒下了一片,后面忽然“呜呜呜”的吹起了号角,众人纷纷拨转马头向来路退去,转眼间便摆脱了纠缠。
徐少卿将手一抬,示意停止追击。
回眼看看,方才那阵激战虽然歼灭了上百名猃戎骑兵,可本方也有十多人伤亡,纵然将其击退,可单就损失之比而言,孰胜孰败,实在难说得紧。
猃戎人吃了这次暗亏,不会善罢甘休,定然很快就会发动第二波进攻。当下命洪盛引龙骧卫退回防马栅后,重新整饬队列,东厂仍在最后督战。
果然,猃戎骑兵大队向后奔出两百余步后,便勒马停住了脚步,并不稍停,重新集结成厉矛状的楔形阵,“嗷嗷”的呼啸着又疾奔了过来。
这回冲击的距离短了许多,眨眼便到了百步之内。
洪盛正欲下令让弩手射击,却听“嗖”的一下,一支翎箭从眼前划过,正中一名手下的咽喉,原来猃戎骑兵这次学了乖,仗着骑射纯熟,竟在马背上抢先放起箭来。
一时间箭如雨下,铺天盖地,十余名龙骧卫弩手顷刻便被射成了刺猬。
“举盾!”
徐少卿一边运气闪转腾挪,躲避箭雨,一边在阵前叫着。
洪盛俯着腰,冲身后连打手势,长刀手们立刻高举盾牌护住要害,结阵上前,立起一道铁盾墙,挡住如蝗的翎箭,却无法上前。
猃骑兵愈奔愈近,手上硬弓不停,箭矢已落向阵后的乘舆。
负责护卫的两名档头带着几名番役拼死格挡掩护,但仍有不少箭矢刺入乘舆。
徐少卿猝然一惊,却忽然见高暧和翠儿互相搀扶着从帘下钻了出来,两名档头赶忙带人护着她们避到乘舆旁的山岩后,以此为遮蔽,箭矢被挡,暂时安全下来。
他松了口气,回头见猃戎人已奔到了距离三四十步的地方,一旦冲破防马栅,杀入阵中,单靠冲击之力便能将本方阵势撞散,全军覆没也只是呼吸间的事。
他无暇细想,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副阵亡兵士的盾牌,半遮在身前,掌心翻起,将紧扣的十余枚钢针挥臂甩出。
猃戎骑兵队伍中应声传出一片凄厉的惨呼,七八个正在弯弓搭箭的人翻身从马背上滚落下去。其他人随即一愣,箭势猛然间缓了下来。
徐少卿见状,索性丢下盾牌,两手各持一把寒光耀眼的钢针,紧扣在指间,随即跃上旁边耸立的山石,又顺势向上蹿起,离地足有三丈来高,这才双臂疾甩,将钢针掷向敌兵最密集的中部。
随着一声声惨呼,又有十几名猃戎骑兵连人带马扑倒。
这里正是楔形阵的要害,后面的人疾奔中躲闪不及,被绊倒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人马相互践踏,方才还气势汹汹,如怒涛拍岸般冲击而来的队伍登时乱作一团,冲锋之势再次戛然而止。
徐少卿落在地上,举臂一招,身后的东厂和龙骧卫众人立时会意,呼喝着如猛虎下山般向敌人杀去……
劲风从峡谷间穿过,拂蹭着嶙峋的山石,发出一声声尖啸,仿佛逝者的灵魂仍在凄厉的哀嚎着,鼻间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
最后十几名猃戎骑兵仓皇逃向对面的谷口,只留下满地枕藉的尸首,整个山谷宛如修罗场一般。
龙骧卫兵士损失大半,只余二十几人,东厂这边也有数人阵亡。
徐少卿霜白的曳撒在山风中烈烈飘动,染血的金蟒愈发显得狰狞。
他玉白的面颊上也溅了血迹,但仍旧沉静,不起丝毫波澜,仿佛刚刚那场惨烈的大战全然与他无关,又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转过身来,见高暧已走出山岩,正朝自己快步而来,不禁挑唇微微一笑,便也迎面向她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战争与爱情_(:зゝ∠)_
好多词不能写QAQ韵味大失,蛋蛋有点痛~
第59章 共西风
劲猎的山风骤起骤停,仿佛有着心性,知趣识宜,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徐少卿脚下不急不缓,眉目间却越疏越开,那向来冰冷的面孔从未如此和悦过,像是压不住心头的酣畅。
高暧紧咬着唇,俏目微红,提着纱裙便一路奔到近前,却又顿住了脚。
方才情急之下,顾不得身份矜持,只一心想到他身边,如今近在咫尺,却又不敢上前了。
只见他轻轻展着唇角,面带欢漾笑道:“臣之前说,公主要留下,便是逼臣此战非胜不可,如今幸不辱命。”
她却似充耳不闻,双目盯着他肩头,抖着手颤声道:“厂臣,你……你又伤了。”
他侧头垂眼,瞧了瞧插在肩头的两支翎箭,忽然抬手捏住尾杆,猛地拔出,鲜血随即外涌,眨眼间便将曳撒染红了一片。
“啊!你怎么……”
她吓了一跳,万万没料到他居然这般毫没顾虑的生生把箭拔下来,光是看着都觉心痛不已,竟有些呆了。
他随手将翎箭一扔,轻笑道:“这箭头没淬毒,些许一点皮外伤罢了,算不得什么,臣这条命大得紧,等闲还死不了。”
“你……又这般胡说。”
她嗔怨的望着他,见肩头那片鲜红愈染愈大,恨不得上去帮他按住伤口,可瞧了瞧周遭,终究还是没敢跨前半步,只是咬唇道:“厂臣快些止血裹伤,莫要说这等笑话。”
他瞧她满脸的急切,纯是由心而发,胸中也不由得火烫,当下便也收起戏谑之心,又道声“无事”,便冲身后打了个手势。
那名刚裹了伤的冗髯档头上前躬身道:“督主有何吩咐?”
“此地不可久留,你带自家人随洪百户一起护送车驾先行,我亲自陪同公主令行择路绕往秣城,咱们在那里会合。”
高暧听他又要带同自己共行,脸上一红,垂下眼去,心中不禁欢喜,却没说话。
那档头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他这是要故布疑阵,将仪銮车驾作为幌子,以掩人耳目,倒不失为一条妙计。
但想了想,仍有些疑虑,还是忍不住道:“督主,这附近不知还有没有猃戎人的余党,督主又……嗯,又受了伤,若是再遇袭,便凶险万分,届时该当如何是好?依属下看,还是多留几个兄弟在身边,以备不测的好。”
徐少卿一抬手:“若真还有戎贼,便把人全带在身边也是无用。况且目标太大,本督这番计较便全然无用了,你等不必担心,只管护着车驾去,留下一匹马和伤药便可。”
那档头见他面色决然,虽仍是有些顾虑,却不敢再多言,躬身应了声“是”,便下去传令,与洪盛领着东厂及龙骧卫剩余人等和伤员,带同仪銮车驾朝谷口前方去了。
高暧见众人稍稍去远,便再也按耐不住,立即摸出帕子捂在他肩头,鲜血很快便浸染上来,指缝间一片鲜红。
他却像浑不在意,目送车驾消失在山谷间,这才轻吁了口气,在旁边拣了块平滑的岩石坐了下来,伸手将腰间的束带解开,褪去曳撒和中衣的半臂袖子,露出肩头来。
那之前的刀伤似是平复了些,但周围肌肤青黑,望着仍是触目惊心,而其上两处新加的箭伤反倒瞧着还轻微些,只是仍在不断渗出的鲜血让人有些心悸。
高暧不忍再看,颤着手拿过伤药,扭开塞子,将灰白色的药粉细细地洒在创口上。
那药果然是宫中的上品,甚是灵效,转眼之间血便止住了。
她心下稍安,只恐分量不够,又在上面多倒了些,这才抹净血迹,替他包扎裹伤。
绵纱渐渐将伤处遮盖,方才那血肉模糊的样子却在眼前挥之不去。
她垂着眼,指尖隔着绵纱,不自禁的轻抚过那玉白的肌肤,触感仍是微凉,凉得令人心颤不已。
这副身子本如粉雕玉砌般完美,不见分毫瑕疵,也不应当有瑕疵,而如今却已毁伤了三处。
高暧忽然觉得这竟像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被毁坏了似的,心痛难忍,无法自持。
而这一切正是因为要护着她。
虽说这是理所应当的以仆侍主,可对她而言却全然不是这样,这份情令她心存感激,更令她难以自处,即便想还也还不起。
就算猜知他心中像也蕴着一份情义,却也只能藏着掖着,强自克制着自己,不能去触动那吓死人的禁忌,甚至连想想都是奢侈。
就在不久前,他们两个之间已经几乎不交一语,而她也打算割舍下所有绮念,不再心存妄想,却不料在这山谷中竟又起波澜,如今若再说放下,却是千难万难了。
纵然他是个奴婢,纵然两人身份有别,纵然不被世俗礼法所容,那又如何呢?
能这般想着他,念着他,便是种运气,心头也不觉发空了。
她心中带着几分感慨,几分羞怯,还有些许暗自的庆幸,只觉这辈子从未如此舒怀过。
想着想着,唇角不由便泛起了笑意。
这样子全被徐少卿看在眼内,他暗自一乐,便道:“臣心中有事不解,不知公主可能示疑么?”
她这才回过神来,含羞应了声:“什么事?”
“公主这般执意要留下来,是因为舍不下臣么?”
“……”
高暧不由大窘,纤腰一扭,别过身去,只觉一股热血冲上来,耳根子都红得发烫。
先前冷冷淡淡,突然间又转回了本性,口没遮拦的,难道就不知顾着女儿家的颜面么?
正自羞赧难当,腰间却忽然一紧,还未及反应,身子便向后倒入他怀中。
她“啊”的一声轻呼,待要挣扎,却被他紧紧抱住,手上推了几下,却敌不过那股力气,只好坐在他腿上,垂首不动了。
徐少卿俯下头去,慢慢贴到她耳边,轻声道:“公主已应了臣,却为何不答?还是说……这般不做声,便算默认了?”
轻柔间带着些温暖的呼吸喷在耳轮上,她身子不由一颤,赶忙别开脸,将头垂得更低,不敢应声,更不敢去瞧他。
却听他又续道:“原来公主对臣竟是这般情意深重,臣方才就算战死在这山谷中,也可含笑九泉了。”
高暧忍不住回头白了他一眼:“我是真心实意,没半点虚瞒,厂臣为何却老是戏弄人,总把些不正经的话挂在嘴边?”
他皱眉一寒脸:“臣冤枉,明明是在剖明心迹,哪里不正经了?公主这般说,臣这一刀两箭岂不是白挨了么?”
这话带着笑意说出来,听着便有几分无赖的意味。
她又羞又怒,在他怀中用力挣了一下。
“咝……”
徐少卿口中一声痛哼,像是被牵动了伤口。
她顿住身子,回头见他眉头紧蹙,赶忙歉然道:“弄痛你了么?”
他点点头,咬牙应道:“公主力气可真大,方才那一下比刚中箭时还痛得多。”
高暧不由又是一窘,暗骂自己明明已经吃了那么多亏,却还是不长记性,轻而易举的便又被他骗了。
徐少卿脸上的痛楚一闪即逝,把眼觑时,见她羞怯无地的样子,暗自笑了笑,却也不再戏谑,双臂紧了紧,将她拥在怀中,只觉说不出的畅快。
“臣对公主也是真心实意,怎会存心戏弄?反倒是公主有些奇怪,每当臣说些肺腑之言,便就不言语了,让人还道是心中不喜,着实惶恐的紧。”
她一听这话,也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勇气,竟望着他问:“厂臣的肺腑之言是什么?我怎么没听出来?”
他却有些始料未及,怔怔的愣在那里,心说这木讷的小性儿竟会问出这话来,可也真是奇了。
不得不承认,平素逗她的那些话多是出于玩笑,但内心深处却没有任何戏弄不恭的意思,只是一见她那沉沉的样儿,便忍不住想挑惹几句,引得她窘态百出,羞怯不已,便有种说不出的喜欢。
如今,是到该坦诚而言的时候了么?
他望着她,眼底和唇角的笑意渐渐隐去,恢复了那一惯的冷凛之色,只觉有股冲动从心头涌起,话已在唇齿间跃跃欲试,随时都会冲口而出。
高暧原也只是顺嘴说出来,话刚出口,便有些后悔。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他面色突然变得郑重无比,那双狐眸中虽不见了挑惹的笑,却莫名涌起股股暖盈的情意,仿佛要将她融化了一般。
这眼神让她一阵阵的心慌意乱,只觉其中蕴着些什么,像是自己想听到的,却又莫名怕得厉害,胸中怦然,手心汗涔涔的,身子也开始发颤。
眼见他唇齿微动,她顿觉脑中“嗡”的一下,下意识地便抬手封在了他口上。
刚触到那两片薄唇,浑身便雷击似的一震,想撒手撤回来,却又怕他真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死活也不敢松了。
徐少卿却也愣住了,本来那番情意便如溃堤之水,将要汹涌而出,却不料竟被这一下生生的堵住,顷刻间便又偃旗息鼓了。
眼见她满脸惊惧,却又眼波盈盈,羞不自胜,口唇上的纤手微微颤抖着,渗出的汗水和着幽香交融成别样的味道,令人怦然心动,便也愣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两人怔怔对视了良久,却未交一语。
过了好半晌,徐少卿缓缓抬手,将那只葱白如玉的柔荑轻轻拉下,捉在手中,不轻不重地□□着。
高暧一直昏沉沉的,这时才反应过来,见他微微张口,当即吓了一跳,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他有些淡然地说道:“车驾已行得远了,咱们也快些上路吧。”言罢便扶着她站起身来。
“什么?”她有些懵然地问。
“怎么?公主难道想一直呆在这里?”
高暧脸上一红,这才省起两人还在山谷中,便点了点头。
转眼望着那不远处层层叠叠的尸体,心想这些兵士不久前还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如今却横尸在这凄凉的山谷中,心下不禁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