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徐少卿肩头有伤,高暧一个年轻女子却只穿了件纤薄的中衣,心下更是起疑,当即摆手道:“我这里没下处,你们还是到别处去吧。”
徐少卿眉间一蹙,又道:“老丈莫怕,小可在京畿卫所做个武官,今日回乡,不想中途出了变故,如今伤重难行,还请行个方便吧。”
那老农怕惹是非,却仍是摇头。
高暧略一沉吟,伸手拔下鬓间的一根金钗,递到面前。
“这位公公,厂……嗯,他伤得太重,相烦你煮两条棉纱给他包扎,在各找套衣裳给我们,情愿将这根钗子相送,便不借宿也成。”
那老农见钗子金光耀眼,目光登时亮了起来,却又不敢来接。
正自踌躇,就听“吱呀”一声,身后的屋门被推开来,一名同样头发花白的农妇走出来,瞪着他道:“你这老东西,平日总说要行善积德的,如今这对小夫妻落了难,怎的却不叫人进来?”
51。衣渐宽
高暧听那老妇一张口便将自己与徐少卿错认成夫妻,秀眉一颦,暗暗觉得不妥。
却见那老农听了这话,立时像矮了三分,低头不言语了。
那老妇又翻了他一眼,近前笑道:“两位莫听他的,这人出门在外,总有个难处,既是落了难,借宿一宿又打什么紧?也不用什么东西银钱,只是俺家便只一间卧房,乡野地方,粗陋得紧。两位是京里官宦人家来的,恐怕怠慢了,这个……”
徐少卿见她松了口,当下便装作伤重难支的样子,捂着肩头道:“这个不妨,小可行伍出身,风餐露宿也是平常,哪还有什么好挑拣的?只是……此刻内子在身边挨不得辛苦,才不得不上门叨扰,还请老丈与阿婆行个方便,日后定有重谢。”
高暧见他将错就错,竟老实不客气的称自己为“内子”,还一副坦然自乐的样子,当即讶然一惊。
正待要否认,转念便想到他方才那句话已占了先机,自己若再强加辩解,反倒更令人生疑,不由得大窘,红着脸暗自瞪了他一眼,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老妇见她面带羞涩,眼中还隐隐带着情意,于是更无怀疑,赶忙开了门,将两人让了进来。
高暧吁了口气,硬将手中的钗子塞过去。
那老妇开始执意不收,几番推辞之后,只得接在手中。
就见那钗头两翼祥凤,通体鎏金,上头还缀有珠玉,便知是好东西,自己几辈子怕都不曾戴用过,只乐得合不拢嘴,慌不迭的将两人迎进房舍,又支使老伴去灶下煮饭烧汤,自己则引着他们去了卧房。
甫一进门,一股霉晦之气便扑面而来。
那老妇先找了两套衣裳给他们,跟着又翻出新的床铺被褥换。
高暧微微颦着眉,左右望了望,见房中昏暗,四面土坯,房顶还有几处漏风,除了一张床榻和两口破旧的衣箱外,什么也没有,可真称得上是家徒四壁。
她早有所料,况且从前在庵堂里清淡惯了,倒也不以为意,只是瞧着那唯一的一张床榻,心头不由自主便紧了起来。
偷眼看看,见徐少卿已把衣衫披在身上,自己也赶忙把那套寻常的粗麻布的半臂衫子穿好,这才稍稍静下心来。
暗地里寻思道,这大白天的还不如何要紧,由着他占些口舌便宜也就是了,但到了天黑却怎生是好?
与他共处一室,自是不成,可左右就这么两间茅舍,巴掌大的地方,又能躲到哪里去?
索性跟那对老夫妻明说么?
他们两个都是身份特殊,万万不能在外人面前吐露,若再编几句谎话出来,没得弄巧成拙,反而坏事。
她心中意乱,正想借故躲出去,那老农已捧了热汤和干净棉纱来,还送上一碗捣碎的草药,说是自家种的三七,止血清淤,治外伤最是灵验。
徐少卿将药拿在鼻间嗅了嗅,便点头称谢。
那老妇此刻也已将床铺整饬停当,含笑朝两人看了一眼,便拉着老伴出门去了。
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个,高暧立时便有些无措。
偷眼一瞧,却见徐少卿那对眸子也正看过来,两腮登时火烫起来。
低下头,目光觑着房门,忽然灵机一动,急忙道:“走了那么久,厂……你一定饿了吧?我去灶间看看,若有什么吃食,便端一碗给你。”
言罢,也不待他答应,便逃跑似的要出门。
可还没跨出两步,便听徐少卿在背后道:“多谢公主,臣不饿。”
她顿住脚,听他毫无顾忌,不禁有些愕然,但兀自不死心,便又道:“那……我去瞧瞧……”
“公主为何要躲着臣?”
那话说得有气无力,还带着几分哀叹。
高暧听在耳中猝然一惊,那颗心登时便软了下来,垂头丧气的站在那儿,没了主意。
是啊,自己为何觉得心慌?为何没来由的要躲他?
这人不过是个奴婢而已,共处一室也没什么大碍,自己真是个蠢呆子。
可就是这么个人,总是让她方寸大乱,即便面对真正的男子,也从没有过。
徐少卿此刻唇角却挂着笑,望着她那柔美的背影,虽然穿的是件寻常百姓家的粗陋衣衫,却仍掩不住那股卓然的清灵之气,反而愈加的明荦动人,不禁也是心头一动。
顿了顿,轻咳了一声,便又叹道:“公主不愿和臣共处一室,那也是没办法。唉,看来肩上这伤,只好臣自己来上药包扎了。”
高暧方才一直懵懵的,全忘了这回事,此时听他忽然提起来,慌忙窘着脸转过身来道:“你别动,我……我来帮你。”
说着便抬步向前走,不经意的抬眼瞧时,就看他忽然双臂一撩,将披在身上的衣衫抖落,又露出白皙健美的上身。
她面上一热,赶忙又垂下眼,来到床榻边,定了定神,探手过去,揭那贴在伤口上的竹衣。
指尖划过玉白的肌肤,触手仍是微凉,似乎他生来就是这般与众不同,却又半点让人讨厌不起来。
一片,两片,三片……
竹衣尽去,那肩头的伤口重又显露出来,依然是那般触目惊心。
她看了一眼便别过头,胸间竟有些揪痛。
长吁了口气,先用热汤水将伤口周围抹拭干净,从榻沿上端起那碗已捣作酱泥状的三七,却忽然发现里头没放抹药的工具。
这却怎么好……
她不觉又有些慌,瞥眼过去,见他阖着双眸,面色沉平,这才稍稍放心。
想了想,便拣了片尚且干净的竹衣,裹在食指上,在碗中蘸了些药泥,颤巍巍的伸过去,小心翼翼地涂在伤口处。
徐少卿口中“嘶”的一声,身子向后缩了缩,两道剑眉也蹙了起来。
“弄疼你了么?”高暧急忙收手惊问。
他睁开眼,摇头轻笑道:“臣没什么,公主能亲手替臣料理伤处,即便再疼上十倍,这心头也是暖的。”
“你……”
高暧只觉脑中血冲似的发懵,双颊一片火烫,扭着身子转向一边,恨不得立时丢下碗逃出去。
这人脑袋里究竟想些什么?就不能有句正话么,偏要说这些言语让人不安。
“怎么?臣说错了么?公主亲手疗伤,乃是天大的福分,臣自然感激涕零。”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瞄她那副局促样,暗地里自得其乐。
高暧白了他一眼,索性转过头来继续抹药,但心中带着些许怨气,指尖不自禁的便加了些力道,也不管他是真痛还是假痛。
“厂臣总这般‘公主,公主’的叫,就不怕外头有人听到么?”
“公主难道便忘了臣领着东厂?若连是否有人在外窥听都不知晓,这差事便不用做了。”
徐少卿唇角一哂,随即又点头正色道:“其实,臣也想谨慎些,只是怕以内子相称,公主听了不喜,便没敢叫。既是现在这般说,臣便斗胆叫一声,也省得在外人面前露出破绽。”
“……”
高暧愕然无语,张口结舌,万料不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竟被他解读出这番意思来。
她羞怒交集,连脖颈也红透了,将碗往床沿上一搁,嗔道:“厂臣若是再这般无理胡闹,我便真的生气了!”
话刚出口,便省起方才情急之下亮开了声音,若是真有人在左近,定然就被听去了,慌忙掩住口,怯生生地向门口望去,怕真的走漏了风声。
屏息凝神听了半晌,不见有什么动静,这才稍稍放了心。
回过头来,却见他不知何时竟垂下了眼,那张向来冷峻坚毅,不见半分颓色的脸上竟忽然写满了落寞和怅然。
高暧不禁一愣,心说莫非是刚才那话的口气重了,刺伤了他?
这一来胸中那怨气霎时间烟消云散,反倒生出些歉然,便柔声道:“我方才是急了,你……你别在意。”
徐少卿闻言却是颓然一叹。
“公主不必好言抚慰,臣心中清楚自个儿的身份,像我这般的人,就算有些手段,在主子眼中,也终究不过是个奴婢,根本就不会正眼去看。臣既然净身入宫,这辈子就算毁了,娶妻生子,儿孙满堂,都是镜花水月,什么人伦之乐,也就只能在梦里想想了。”
他顿了顿,又续道:“依着宫里的规矩,奴婢们临老了,还能带上自己的东西出宫去,将那把骨头埋回故里。可惜,臣却连个家也没有,哪天若是真的死了,只怕连个洒扫的平常奴婢都不如。”言罢,摇头苦笑。
高暧听完他这番像在自言自语的话,只觉其中的苦涩愁浓,化也化不开,连自己也觉凄然。
他的确是个奴婢,但她却从没这般看待过他,只觉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那么特别,那么鲜活,那么令人心动……
眼见他心伤,自己也像感同身受,胸中像堵着什么东西,难受得要命。有心想说些什么来宽慰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却听徐少卿又幽幽地道:“不瞒公主说,今日被这对农家夫妇误认你我是夫妻,臣虽然惶恐,心里倒还有些高兴。总觉得有桩心愿了了,此生已无遗憾,就算此刻送了性命,也自不枉了。”
52。夜提经
迹由情合,言以心诚。
往常被言语小小的撩拨几下,便足以令她面红耳赤,心跳不已,如今听到这般石破天惊的话语,反而不那么形于表面,只是心中翻江倒海,转过千百个念头,却又捉摸不定。
高暧半侧着身子立在那儿,只觉脑中“嗡嗡”直响,混混沌沌,如饮了醇酒般微醺,低垂的眼眸中有些恍然失神,连面色都是木然的。
这话又算作什么意思呢?借着话头暗诉衷肠么?
可他们两个毕竟身份有别,就算不念着他是个奴婢,世俗礼法下也像隔着千山万水,无法逾越。
再说她此行又将舍身庵堂,从此心中再不能存有任何情愫之念,而他不久也将返回京师,从此天各一方,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说到底,自己和他都是天下间的可怜人,现下这般相处,似有若无的欢喜已是奢侈,还敢有所贪求么?
不过,自己虽说不成了,可他未始不能心怀憧憬,或许将来会有一个好归宿也说不定。
徐少卿却也有些发愣。
他原本也不过是想借此挑惹得她情迷意乱,不自禁的说些方寸颠倒的话,自己心里好好受用一番。最不济也能露出些羞怯万状的小儿女模样,瞧着也是可爱。
却不料这番柔肠百转的倾诉触动了心弦,竟成了有感而发,到后来自己也觉黯然。又见她面上平平,一副懵然未懂的样子,又像是故意装作如此,不觉也有些讪讪。
正寻思着怎么将话头接下去,却见高暧忽然回过头来望着自己。
“既是假扮夫妻,若厂臣没觉不妥,我这里自无什么异议。事出突然,也只得从权。”
她顿了顿,垂眼咬唇续道:“厂臣心里的苦,我虽不敢说懂,但也隐约有所感悟。嗯……之前听闻,宫里有些内侍也会在外成家立宅,其实……也跟平常夫妻没什么差别,厂臣这般的身份,不该如此寂寞无依,以后找个称心的人在身边就是了。”
徐少卿讶然一愣,万没料到她竟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间竟也揣摩不透其中的意思。
但他毕竟是个伶俐人,脑筋转得极快,当下叹声笑了笑:“公主这是在撺掇臣找对食么?”
高暧脸上一红,见他面色有异,只道自己这话又犯了什么忌讳,赶忙歉然道:“我不过是道听途说,便这么随口一提而已。这是厂臣的私事,原不该由我多嘴,还请厂臣见谅,只当没提过吧。”
“既是提了,又怎能当做没说过?臣得陛下信任,最要紧的便是重规矩,知进退,否则被朝中那帮言官捏住了把柄,没得上头再挨一刀。其实不瞒公主说,这些年来还真有几个不晓事的,明着暗着送女人给臣,结果……”
她一听这话,不知怎的心头竟紧了起来,忍不住问:“结果怎样?”
方才还吓人一跳,这会儿的关切样儿却又让那副懵懂之态显露无疑,他暗暗好笑,索性继续消遣两句,半沉着脸应道:“没什么,既是想设计构陷,又欲趁机恶心臣一把,此等宵小之徒,自然是全部拿入东厂大牢好生杂治了。”
她不疑有它,眉间一颦,双手搓捏着衣角,又问:“那……那些女子呢?”
这些动静都被他看在眼里,暗自一笑,当下清着嗓子道:“方才不已说了么,臣最重的便是规矩,难道还会留着那些祸胎在身边?早就打发了。再说,臣虽是个奴婢,但也不是随便的人,就算要找对食,也不能不挑不拣,来者不拒,须得投缘才好。”
高暧听他又开始胡说八道,索性闭了口,不再说了。
可同时心里又有种松口气的感觉,只是自己怎么会没来由的关心起这个来了?
方才还告诉自己不要奢求,如今为何又执迷起来了?
她窘着脸垂下头,重又端起碗,继续给他上药。
这一靠近,那股伽南香的味道便又渗入鼻间,虽经雨水冲淋,依然是那么清晰,此刻草药的辛气也盖不住,仿佛已融进了血肉里,淳烈得让人心动。
徐少卿却也嗅到了她身上的馨香,柔柔淡淡,若有似无……
他不由收起了调笑之心,细细品着,只觉心中娴静,忍不住又暗自怦然。
霎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一个静静的坐着,一个指尖轻轻划动。
彼此的呼吸之声可闻,却不交一语,但又像在说着千言万语。
须臾,抹好了药,又取棉纱包扎。
刚才斜斜地缠了几道,徐少卿却突然一抬头,目光望向房门处。
高暧一愣,很快就听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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