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孝伦嚅着唇,似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道了声“徐公公走好”,便没再多言。
出了雅间,候在外面的档头立即迎上前来。
“有事报么?”
“回督主话,是,方才有人来报,宫中又出了事,淳安县君柳盈盈晚间忽然昏倒,不省人事,经御医诊查,乃是中了剧毒,脉象症状与云和公主一般无二。”
他脸上一滞:“人在哪里中的毒?”
“回督主话,是……清宁宫。”
“呵,知道了。本督要进宫面圣,你吩咐下去,翻查历年西域贡品单目,找出西域噬魂香何时入贡进宫,是否附有解药。再让御药局连夜查清此物毒性,与云和公主和淳安县君所中之毒照验清楚,若贡品中无解药,便立即找出化解之法。”
“是。”
“另外,再多派些人在北五所暗防,凡遇可疑人等靠近,一律拿下。”
他说话时脚下不停,穿过回廊,一溜步的下了楼。
出了酒肆,那档头领命而去。
徐少卿则经由便门回到宫中,径奔武英殿。
夜已深沉。
内室阁间,青铜鎏金的镂尊长灯依旧亮着,烛火摇曳,将御案上那副仍未完成的工笔图画映得有些散乱。
显德帝高旭立在案旁,拈毫在那熟绢上晕染了几下,片刻间却又停了手,摇头搁下笔,坐倒在榻上,向后一靠,自言自语地轻叹道:“一团和气……唉,为何不能一团和气呢……”
内侍走入,趋步近前:“陛下,徐秉笔在外间,说有要事求见。”
顿了顿,又道:“天晚了,要不……奴婢去回一声,说陛下已歇了,请徐秉笔明儿再来?”
“朕睡不着,让他进来吧。”高旭阖着双目,抬手捏了捏眉间。
即便身子不累,心却早已疲了。
那内侍不敢多言,应声退了出去。
不多时,徐少卿便快步走了进来。
他眼中也带着一丝沉窒的倦色,可融在骨子里的干练劲儿却仍让那副颀长的身板绷得笔直。
“徐卿不必多礼了,近前说话吧。”
他刚要行礼,便见高旭摆了摆手。
“谢陛下。”
他稍一躬身,抬步绕到软榻近旁,低声道:“云和公主落水一事,臣已查到些线索。此事并非意外,乃是有人蓄意下毒所致。”
“下毒?”
高旭身子一弹,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悚然惊问:“何人下毒?现下已解了么?”
徐少卿微微摇头,沉色道:“回陛下,据平远侯所言,此毒乃是西域所产奇花——噬魂香之毒,中原罕见,臣已命御药局查阅档案典籍,务求找出解毒之法,至于这下毒之人,目下还未有定论。”
“平远侯?他与此事有何关系?”高旭奇道。
“回陛下,今日公主落水,正是平远侯所救,噬魂香之毒也是由他辨出。陛下当也听过奏报,今晚淳安县君也突然昏厥不醒,其中毒症状与云和公主全然一样,只要两下里照验清楚,便可确知他所言不假。”
徐少卿说着,又将声音压低了些:“臣还从平远侯那里听说,清宁宫中便有几株西域进贡的噬魂香。”
高旭闻言,身子又是一悚,转头看着他,喃喃惊道:“什么?你是说母后她……”
徐少卿抬手一拱:“兹事体大,臣不敢妄言。那几株花乃是贡品,以作赏玩之用,虽然养在清宁宫中,太后娘娘对其却也未必了然知情。此事如何处置,还请陛下定夺。”
高旭垂着眼,面露难色,沉吟好半晌,似是也没什么主意,于是叹声问:“徐卿,你以为此事该当如何?”
徐少卿正待要回话,内侍忽又匆匆奔入,却是满面喜色,近前伏地报道:“禀陛下,云和公主与淳安县君方才用过药后,已醒了过来,据御医奏说,已无大碍了。”
高旭先是一愣,沉郁的面色随即舒展开来,待那内侍退下后,抚胸长叹一声:“谢天谢地,好歹没出什么大事。徐卿,既是皇妹与县君已无大碍了,朕瞧此事便不必深究了,你莫辞辛劳,现下便去北五所瞧瞧,明日再来回朕。唉,今晚终于能睡得安稳了。”
徐少卿躬身退了出去,心中澎澎涌动,催着脚步如飞,但脸上依旧淡淡的,没见多少喜色。
不必深究,自然有不必深究的道理。
其实他一早便猜到,此事最终也就是个不了了之。
眼下这样或许已是万幸。
径至北五所,那里灯火通明。
御医观了药效,刚走不久,冯正没敢歇息,正领着阖院的奴婢伺候着。
徐少卿让随行掌灯的内侍候在外头,由冯正引着进了寝殿内室,就见那薄纱帐幕下,高暧正倚着蚕丝软囊,面上带着几分重病初愈的憔悴,翠儿立在旁边,端碗一勺勺喂着汤水。
她见他进来,先是怔了怔,随即抿唇嫣然一笑。
他几步来到榻旁,从翠儿手中拿过汤碗。
“你先下去吧,本督来服侍公主。”
第44章 夜正浓
高暧本来昏沉沉的,那时的情形已记不大清了,但见众人来来往往,忙得团团转的架势,心中也有几分明白自己出了何事。
就在后怕之余,见他来了,不免又是宽慰,又是欣喜。
可他一进门便夺了碗,说要服侍自己,不知怎的浑身就紧了起来,偏偏翠儿那丫头又去得快,蹲身行个礼便落荒似的退到了外间,更让她有些无措。
徐少卿却也有些愣。
这大半日,他马不停蹄,几乎片刻也没闲着,虽说是没听什么吵吵嚷嚷,脑中心中却都是乱糟糟的,可这时见了她,那牵挂的肚肠便像有了着落,心头忽然便沉静下来了。
他没言声,撩撩袍子,托着碗挨到床沿上坐了。
她吃了一吓,慌不迭蠕着身子朝里躲,但毕竟气正虚着,勉强挪了寸许就没了力气。
他却似浑然未觉,又向里靠了靠,腿半架在床榻上,像是才算坐安稳了,隔着曳撒和软衾与她挨在一起。
高暧登时急了起来,虽说之前甚至曾被他拥过,可现下是在榻上,这般贴近着实让人心慌。
“公主莫动,这身上的毒才刚解了,暂且不宜进膳,臣先服侍公主用些汤水,润润肠胃。”
他说着便在碗中舀了一匙,贴唇试了下温热,又吹吹凉,这才送到她嘴边。
她微微侧头垂着眼,咬唇低声道:“有劳厂臣,我方才已喝了不少,厂臣先放着吧。”
眼瞧着将将是个满碗,这么却成了喝了不少?
这温吞的小性子不过“安静”了半日,才醒来竟学会扯谎了。
徐少卿望着她,眉间揪了个疙瘩。
“公主这般说,是嫌臣手脚不周,比不得那个叫翠儿的丫头,还是压根儿就不想叫臣服侍?”
“不,不……得蒙厂臣不弃,诚心待我,这次又救下了我的性命,我……我怎会嫌弃厂臣?这话听着叫人好生不安。”
她急生生的辩着,却没敢瞧他。
这次又救了她的性命?
徐少卿挑挑眉,知道其中有些误会,瞧着也没人与她说知,他心下坦然,索性也不说破。
“臣是奴婢,对主子赤心不二乃是本分。臣心里敬重公主,更将公主视作家人,但似方才那般言语,才真叫臣寒心惶恐。”
一面摆着主子奴婢的大道理,一面却大喇喇的攀扯什么家人,明着暗着更是没规没矩,不知占了她多少便宜。
暗说日子也不算短了,对着他这副得寸进尺的模样早该惯了才对,可高暧在这上头竟也是个迟性,每每遇上仍是被惹得心慌意乱,立时败下阵来。
她低着头,不知该怎么回他,却见那汤匙又送了过来,没奈何,只好轻起樱唇,张口喝了。
徐少卿目不斜视,面上一本正经,拈着汤匙次第送过去,片刻间便喂了大半碗。
高暧却是暗自心头砰跳,怎么也定不下,一勺勺的喝着,全没尝出个滋味来,蓦地里咽得快了些,喉间一激,登时咳嗽起来。
“是臣疏忽,喂得快了。”
他嘴上告罪,抬袖就去帮她抹拭唇边颌下溅出的汤水。
“厂臣不必……”
她话刚出口,却发觉那只手竟忽然抚上自己脸颊,顿在那里不动了。
“厂臣,你……”
她没料到他竟会这般逾礼,促然惊呼,不由竟呆住了。
“公主怎么了?敢是觉得哪里不适么?”
徐少卿不着形迹的收回手,只留她怔在那儿不知所措。
“没……没有。”高暧面色潮红,声如细蚊。
定了定神才把眼斜觑,见他神色如常,没半点变化,暗地里也自疑了。
莫非刚才那只是无意间的一触,实则是自己想多了?
见他重又拈起汤匙,在碗中轻轻搅着,赶忙抬手摆了摆:“我已喝得足了,厂臣且放着吧。”
他也没勉强,随手将汤碗往妆台上一搁,并不起身,也不言语,仍旧挨着她坐在榻边。
她心头忐忑,却也不敢出声,那手微颤着,垂眼靠在软囊上发愣。
若是两下里有话说倒还好,这般寂寂的,心思落在那处,反而真真让人难捱。
高暧只觉彼此相贴的地方被焐得越来越热,那股微妙之感隔着被衾渐渐发酵,烘得整个人都红烫了起来……
一想到他定然也是如此,便恨不得立时找个地缝钻进去。
“公主才刚解了毒,正该早些歇息,臣原不该打挠这许久,只是有些话不得不说,还望公主见谅。”
她不意他忽然开口,说得还是正经话,愕然抬头望,见他也正瞧着自己,俏脸不禁一窘,应声道:“厂臣有话请说,不必告罪。”
徐少卿看着她,只见因局促而生的红晕如胭脂般晕在那苍白的小脸上,凭空增添了几分颜色,娇美之余缺也掩不住那份带着病容的憔悴,像是因这一回,将许久积淀的些许元气都耗去了。
他暗暗一叹,正色道:“这次公主能得脱大难,实再是不幸中的万幸。臣原本还曾向公主夸下海口,说什么定会护持周全,如今瞧着,实在有些托大了。”
高暧听他忽然说起这话,不禁颦起眉来。
“厂臣如何这般说?是我自己只顾着心急,又没见识,才勿信了人言,以至酿成此祸,又与厂臣何干?”
她顿了顿,似是被什么袭上心头,面带忧惧问:“前时厂臣曾说,当年那杀人凶徒尚留在宫中,这次……敢就是此人么?”
徐少卿先是别开眼,看似漫不经心的随手捋着曳撒下摆,跟着不紧不慢道:“此事只怕另有牵连,臣目下还在查,公主知与不知也没什么两样,况且臣也说过莫再理会,就请公主不必再问了。臣的意思是,此次虽是累及公主伤了万金之体,但其实未尝不是件好事。”
“好事?”她凝眉望着他,愕然不解。
他身子微微前倾,压住些声息问:“公主可还记得,臣曾经谏言过,请公主尽早离开京师么?”
“你是说……”
徐少卿点点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世事难料,眼下或许便是个机会,只是不知公主可愿听臣安排?”
高暧闻言,心头登时又怦然起来。
这次在鬼门关里打了个转回来,她对这大夏宫廷已不存半点幻想,若能就此离开,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可是他呢?
离了这里,他们还能像这般相见么?
高暧忽然发觉,对他的那一丝牵挂早已结缠为茧,笼在心头,剪不断,抽不清,再也无法轻易割舍。
想到这里,不禁幽幽一叹。
“公主为何叹气?莫非舍不得离宫么?”
她听他这么问,咬了咬唇,心中好像憋着一口气,难受得不行,终究还是忍住没问,低眉掩去那片愁色。
“厂臣误会了,宫里我本就不惯,又怎会舍不得?只是……嗯,猛然听起这么说,一时没转过来罢了。再说,我在宫中相熟的,也就只有厂臣,厂臣如何安排,我便如何做就是了。”
徐少卿似是从中瞧出了什么,却也没说破,点头道:“既是公主这般说,臣便好放心行事了。”
说着俯过头去,对她低声耳语。
高暧一一应着。
堪堪说完,他长身而起,双手一拱:“天晚了,请公主及早安歇,待明日得闲时,臣自会再来。”
他这一转身要走,高暧忽然竟害怕起来。
方才还觉得这般贴近很是不妥,这会儿却没来由的发空,恍然间竟有些舍不得。
心中六神无主的寻思着,终于忍不住叫了声:“厂臣!”
徐少卿却退了几步,正要转身,闻言重又回到床榻前。
“公主唤臣有何吩咐?”
她能有什么吩咐?可又不知该怎么说。
踌躇半晌,只好道:“我有些心慌,厂臣若无甚要紧事,可能再多留片刻么?”
话刚出口,自家便吓了一跳。
夜深人静的,自己却出言留他,这算做怎么一回事?
可话也出口,想收也收不回了,只恨不能羞得把脸埋在被中,哪敢再去看他。
徐少卿瞧着她那副窘迫的样子,唇角终于弯起一抹玩味的笑。
“既是如此,那臣便遵从公主吩咐再留一留。”
他敛了笑,又跟着道:“不若这样吧,索性便由臣读几段佛经,待公主睡了再走。”
佛经?
她像是听到一见破天荒的事情。
蓦地抬起头来,便见他已伸手入怀,拿出一本蓝封册子。再仔细瞧瞧,忽觉有些眼熟,正是回赠给他的那本《大佛顶首楞严经》。
她讶然一惊,见那册子上折痕毛脚殷然,显是常常翻看所致,不禁问道:“厂臣一直把这经卷带在身上么?”
“是,公主亲手授经,命臣修身养性,岂敢不遵?自然要卷不离身,勤加诵读,方不负公主一片心意。”
他面上答得恭顺,眼角却蕴笑觑她反应。
高暧早羞红了脸,不自禁的又垂下头去,可偏偏心中却漾着一种别样的欢喜之情。
徐少卿也不多言,重又坐回榻上,却没再与她挨近。
托着那蓝封册子,用纤长的手指揭开,轻启薄唇,念诵起来。
沉冷的语声似吟似唱,初闻有些怪,但很快又觉空灵至净,不含半分杂念,倒也颇与经中之意相合。
烛焰轻颤,像也在招摇。
高暧望着他,见那张玉白的脸染上了一层靡曼的金色,方正持重,宝相庄严,竟不似尘世中人。
她只觉心中恬然安详,竟忘却了所有的不适于烦扰,渐渐觉得眼皮发重了……
他瞧在眼里,口中却没停,凝望着那张俏脸带着笑意鼻息调匀,睡得熟了,方才收起经卷,替她拢了拢被子,起身而去……
第45章 锦缠道
“砰!”
斗彩青花的茶盏重重摔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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