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早被他给绕晕,听到这句话才想起曲断来。梅尧君问:“曲断现在在何处?”
李双寒答:“梅公子不必担心,蔽派在见到信令烟花时就即刻派人快马加鞭赶到此处。李某来这里之前,蔽派已在前方一里处拦住了曲少主的马,现将其送回聚丰楼了。”
既然熊孩子的事情告一段落,梅尧君和初九也不愿与聚丰楼再有更多的牵扯。初九上前与李双寒牛头不对马嘴地寒暄几句,便要告辞。
李双寒却说:“两位护我少主之功,聚丰楼岂可无所表示?于礼不合,于理不合……且随我去聚丰楼,让蔽派略尽地主之谊。”
梅尧君被这个浑身酸腐、比文人还婆婆妈妈的武人弄得不胜其烦,直道:“聚丰楼这种小门小户本公子实在看不上眼。话说到此处,还请李兄不要强人所难。”
李双寒听了,饶是再脸厚也讪讪,与初九再打了几个哈哈便带着那十几个兄弟打道回府。
十五侠客一走,偌大的林中就只剩下梅尧君与初九两人。原本在心里盘算好的台词被李双寒一搅和全给忘记了,因此一时竟无话可说,只好各自在心中痛骂李双寒。
初九着实受不了梅尧君的矜持,便拉下脸皮主动道:“贫道是清修之人,下山也为的是斩妖除魔;可与梅公子相识这一月,道业荒废已久,愧对清微观上下。如今聚丰楼一事既已了结,初九也要向梅公子辞行,自此潜心修道,不复过问红尘之事。”初九这招名为欲擒故纵,在千百年的爱情游戏中屡试不爽,而他说话时低眉顺眼,端的是虔诚无比,几乎要令人不得不信了。
梅尧君却不管这许多,上手揪住初九的衣领,道:“初九道长在旁人面前装腔作势便也罢了,我不知你几斤几两?明明是不学无术、欺世盗名之辈,还要做出这般不问世事、醉心学道的样子,谁信谁傻逼!”
初九表示要平心静气,说话要含蓄,人生已经如此艰难,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拆穿为好……“而且不扰贫道清修这话还是梅公子你说的。”
“呸!”梅尧君丢开初九,愤懑不已道,“半日前本公子那样说是给你个面子,哪知初九道长没有半分自知之明,非但不自省其身,反而蹬鼻子上脸,把我说的客套话当真!”
初九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觉得像自己这种人渣就应该羞愤而死嘛。不过好死不如赖活着,此时仍巴巴地跟在梅公子的尾巴后面。
梅尧君也不赶他走,像只骄傲的锦鸡一般在前面耀武扬威,一边还数落着初九的不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之化矣。我看初九道长这种人品,还是随着我去得了,耳濡目染,渐渐戒掉你的恶习。”
初九狗腿地连连称是。
梅尧君龙心大悦,回头捉住初九的右手,拢在自己手里,还任性地把他向自己身前一拽;初九还握着剑,剑鞘因此轻轻磕在梅尧君的手肘上。
初九把阙一换到左手,反握住了梅尧君。安抚的温度从彼此掌心渗透过来,如同包裹着一小簇涌动的火苗。
煮茧、抽丝、缫线、送经、打纬……把琐碎的尘埃,织成烂漫藻丽的尘缘,再裁剪成百态人间的盛世。
当晚便到了平昌县,梅尧君硬要拉着初九去妓馆“耳濡目染”。
平昌县是个颇为优裕热闹的县城,某种特殊的行当已发展到相当成熟的阶段,从业人员的素质高、服务环境质量好。
梅尧君和初九坐在平昌县最奢侈华美、最美女如云的妓馆融春楼对着一大桌鸡鸭鱼肉美酒甘酿兢兢业业地胡吃海塞。
老鸨揉着嘴边粘着的媒婆痣,和几个风姿绰约面如春花的妓子站在包间门口窃窃私语。老鸨头痛:“这二位客人该不是走错路、把融春楼当成了酒楼吧?”
黄衣女子以扇遮面,蹙眉道:“真是不解风情,人家凑上去倒酒,谁知道竟然被推开了。”
粉衣女子眉眼灵动,朝她瞥了一眼,顾盼生姿,她道:“想必是某人姿色难入客人之眼啰。”可惜这眼眸里的流光也并未落在恩客身上。
绿衣女子卷着一绺头发,神情不屑:“你们真是没见识,没看到那个人是道士么?还非要黏上去,难怪会被推开。”
老鸨忍无可忍,给她们一人一个爆栗:“吵得老娘烦死了!话这么多进去给里面的人说!我告诉你们,今晚想方设法也要把银子从人身上掏出来!”
女子遂收敛形容,齐声道是,纷纷理好发髻衣衫,推开包间的雕花木门,袅袅娜娜身姿摇曳地步入房内:“客官,妾身来给你们倒酒啦。”
初九自从在母亲那里听来几位哥哥不幸的婚姻生活,从此对女人几乎是敬而远之、恨不得退避三舍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为好。这几位女孩子身上涂抹着厚厚的脂粉,浓烈的异香熏得他头晕眼花;偏偏还水蛇一般没了骨头,不过是倒杯酒,也像是要化在他身上似的;手还若有若无地在他身上抚摸,一张粉脸几乎要贴到他脸上,鬓上抹的茉莉香膏蹭了他一身……初九畏畏缩缩道:“姑娘请自重。”
女子几乎要坐到他大腿上了,一听便嗔目佯怒:“客官怎么能如此说妾身?本朝以瘦为美,您竟然要我‘自重’,我重了这还怎么见人。”此刻又转怒为悲,眉凝深愁,如海棠带雨楚楚动人、我见犹怜,换做别人早就扑上去了。
梅尧君很是受用美人的亲昵,任她们在自己身上又摸又挠,衣服都被扯下来,斜斜地挂在肩上。他状似不经意地留心初九的情况,看初九困扰的模样,不知为何却心下暗喜,忍不住出言调戏:“初九道长如此不怜香惜玉,怎么对得起这位姑娘的一番盛情?”说到此处,伸手在绿衣美人腰上色情地摸了一把,绿衣美人很是上道地娇笑。
初九摇头起身,说:“梅公子,贫道要出去透口气。”
梅尧君漠不关心道:“随你。只是我今日预备在此过夜……初九道长如果不愿,还请另寻住处。”
初九痛苦地从美女的夹攻中逃生,溜出融春楼。
而融春楼旁边也林立着一些勾栏妓馆酒楼唱池,红楼檐角相对,道边灯火相连,灯影树下穿行着游鱼似悠闲的行人,于是初九干脆逃到融春楼后小巷。
小巷无灯,幽暗僻静;孟冬的夜晚已然有几分湿寒之意。初九在小巷里转悠了一圈,只觉得阴森可怖,下意识去书箱摸符纸,去发现自己竟然把它落在融春楼了,便吓得一步三回头地冲出巷子。不回头便罢了,一回头却看见墙上趴着一道人影,而初九恰好与其四目相对,吓得跌坐在地;但那人影被初九发现之后,也吓得堪堪掉下去,勉强稳住身形,飞檐走壁,反向而去。
初九长着一张鬼爱欺负的脸,做了道士竟也无所改观;而这影子反怕而逃之,估计不是鬼怪。想到这层,初九才稍感安慰。
梅尧君待初九阖门离去,立即撤下笑容,赶走身上挂着的美人,把门推开一个小缝隙,窥视外面的情景:初九果然疾步下楼。
美人们被冷落,在一边摇着团扇,很是愤愤;又见这古怪的贵公子窥完门缝,施施然走回来重新落座,看似心情轻快地问:“你们说方才那道士像是在吃醋么?”
美人们又很敬业地回来倒酒,原本想说不像,眼珠子咕噜一转,却说:“像!”
梅尧君若有所思:“哦?”
绿衣女子得意地说:“我见得多了……我们楼的姑娘都是一个赛一个的漂亮,难免抱着这个想那个,嘻嘻。”
梅尧君拉下脸:“胡说八道,本公子比你们这些庸脂俗粉好看到哪里去了!”话毕,扔下银子,摔门而出。
梅尧君在融春楼后的巷子口见到瘫坐在地上的初九,当时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冲过去把人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见这人没缺胳膊少腿儿,便冷道:“初九道长好好的温柔乡不呆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初九道:“方才我看见墙上有人,那人见行踪暴露便转身逃了。”
这事是有些奇怪,梅尧君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叫他别想那么多,带他回融春楼取回书箱,又蹭来一身酒气和脂粉香才从如狼似虎的青楼女子手中逃生。
在城里转了片刻,随意找了家旅店,要了一间上房。
初九故意问:“梅公子不是说要在融春楼过夜么?”
梅尧君说:“太吵。”
初九又问:“为何只要一间房?”
梅尧君说:“初九道长阔绰,自己去租另一间去。”
初九囊中羞涩,人穷志短,所以无言以对,只好像个小媳妇儿跟在梅尧君后面,只当自己是他尾巴。
夜市渐渐散去,倦客各自归巢。明镜似的满月在沉睡着的街角房檐上投下一片片的白。偶尔有醉鬼的嘶吼和夜枭的啼叫,更夫打着梆子从楼下经过……
灭了灯烛,听着滴漏声声,将眠而未眠。
梅尧君的脸陷在床头立柱的阴翳里,分明的轮廓因此显得柔和而认真。他把今日看到凌左的疑惑和忧虑告诉了初九;初九听了先是沉默,又问他:“是否要回去确认一下夫妇的安危?”
梅尧君却说不必。
初九平日觉得自己不能理解梅尧君奇葩的脑回路,这时候却莫名的与他心意相通:白骨森森的真相总是比不过镜花水月来的温柔,察察不如昏昏。
梅尧君舔他的唇瓣,他也笨拙地回应,亲吻持续得很长,仿佛要借此来确认彼此的存在。这种湿润而柔软的触碰像蜗牛伸出的细小的触角,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来感知全然陌生的爱情世界。
这是他们都未曾涉足过的世界,每迈出一步都是在探险,直到在黑夜里握住彼此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鸿门设宴
江白向来给沉檀宫的部众待下宽厚的假象,他仁慈到不像一个魔教教主,而是书塾里的教书先生;教书先生尚且要打人板子,而江白就成天坐在他那张躺椅上,几乎连手指头都不动一下。
然而,江白亲近的下属都知道,江白此人心里有条线,若在线里,任你如何动作他都无动于衷;但当行为一旦越界,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这样的人是格外可怕的,因为他无所表示,其余人不得而知他的那条线在哪里,只能分外地小心翼翼,时刻地胆战心惊。
凌左这般从地狱里爬出来、身上尚带着腥膻味的恶鬼都对他万分敬怕。
凌左从垂髫之年就开始习剑,冬寒抱冰而夏热握火都不在话下。二十余年,心中只有这么一件事,终于在剑法上卓有大成;自效命沉檀宫以来,未曾败于谁人剑下。今日的出师不利令沉檀宫上下都颇感意外,凌左虽然面无表情,但“偶尔路过”的洗春秋告知江白要召见他时,心中亦是不甚宁静。
沉檀宫建造在地下,山石破,甬道通,厅堂星罗,房室棋布,回环迷离,不知西东。石道两侧别着火把,蜡油的气息弥散在干燥昏暗的狭小空间里,细微的火花爆裂声在这片死寂里格外入耳。
洗春秋喜爱遮遮掩掩,一顶兜帽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闭着的嘴唇和线条尖锐的下颌,说话也鬼气森森。他在凌左前面带路,话都不曾开口说一句。凌左颇瞧不起他,他知道洗春秋这人只是色厉内荏:功夫不入流,一心扑在爬到江白床上去这件事上,并且十几年都没有得手;在沉檀宫多年无功无过而已,还对自己的处境有落草为寇的忧愤。他与洗春秋在沉檀宫分庭抗礼,心里也互相蔑视着,只是碍于江白都不敢有所动作。
行了不知多久,终于在一道石门前停下,这里面便是江白接见下属的花厅。进门前,洗春秋冷瑟瑟地对他说:“凌护法是否为今日之失手想好在宫主面前的说辞了?”
凌左说:“聚丰楼的十五侠客阵,我无法以少胜多。”
洗春秋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但我听说的可不止是这样,在十五侠客来之前,你本有机会杀死或是带走曲断,却被一个公子哥和不满弱冠的道士拖住了。”
凌左不语。
洗春秋更为得意。
“你大可不必幸灾乐祸。”凌左说,“这道士有几分能为我摸不准,可他手中那把剑有几分眼熟。”
“?”
“长余三寸,通体银白,剑鞘……依稀是錾梅花纹。”
洗春秋大惊,暗自握紧了手。半张脸被兜帽遮住,却可见薄削的嘴唇咬得更紧,几乎要抿成一条线。
凌左做出一个僵硬的笑脸——他不常笑,因而此举略有困难。但刺激洗春秋分明是这么一件快慰的事情,便是足履刀尖他也乐得做一做,“但愿是我错眼。”
第二日,旅店里的伙计送来洗漱的热水,还带来了一封请柬。
初九拆开来看,里面洋洋洒洒一大篇客套话,说得人如坠云里雾里,等初九艰难地把它读完,精神大振,刚起床的困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初九如获至宝地捧着那封请柬,表示要收藏起来,每日一读。
“这是什么?”梅尧君从他手里抽过来,发现是篇辞藻华美的骈文。他一路读下去,感慨作者之才华横溢、绣口锦心,虽然与自己之境界稍有差距,也算是入得了眼。可一遍看完,又不记得所言何物,于是看向文末,是“兰亭修契,阳台设酒。俊朋彦友,其乐无穷,何可道哉?”隐约看出了点意思,又鬼使神差翻到请柬背后,发现竟有这篇赋的白话版,寥寥数语——谨请梅公子、初九真人:备诸般品味、鲜果薄酒,明日酉时三刻于芳草园设宴,聊表谢意,伏望早降。聚丰楼曲墨。
他这才醍醐灌顶。
“呸!”梅尧君把那请柬往门外一扔,“聚丰楼这是要设鸿门宴了!”
初九又去把那请柬捡回来,示意他稍安勿躁,问:“那我们要不要去?”
梅尧君说:“不去,一个聚丰楼楼主也请得动我梅尧君?”
初九说:“我们虽听了聚丰楼的壁脚,可毕竟什么也没听到;又送了曲断回去。也算是功过相抵了,聚丰楼想必不会太过无理取闹。”
梅尧君说:“谁知道!他们如何探知我们的宿处?说不定你昨夜在融春楼遇到的就和他们有关。鬼鬼祟祟,必有所图。”
“冤家宜解不宜结。聚丰楼楼主都出面了,我们若再推辞,传出去倒成我们的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