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我看不清。”梅尧君颤声说道。
陆竟想开口,却发现嗓子竟如锈铁一般,死活发不出声音。
陆竟根本无需回答。他听见身后的梅尧君跌坐在地,竭力想压抑住,却无法抑制地恸哭起来。
怎么会呢,初九怎么会死呢?这完全是毫无道理的。之前更凶险的时候,初九都熬过来了,梅尧君理所应当地觉得,这回初九也会挺过来,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他想到初九命贱,很好养活,无需费什么心神料理,也是活蹦乱跳的,简直像道旁的杂草,生生不息的。这样的初九,怎么会死呢?也正因为如此,梅尧君总是有恃无恐:初九应该是在世间的某处,永远活着、等待着,无论是什么时候,无论过了多久,只要梅尧君愿意,伸出手,便能拉住他,和他一起离开清微观,一起下山,一个一个地、一个不漏地完成之前对彼此的所有承诺。
可令他始料未及,初九失约了。
是他的疏忽,他早该想到的,初九是个江湖骗子,哪里有什么信誉可言?明明说好的不会死,说好的会同他离开,初九背叛了说好的一切,自作主张,一声不响地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门
初九身上还是他常穿的那件道袍,神情也是一贯的安宁散漫,他的面容十分年轻,眉头舒展着,仿佛从未尝过人间的苦痛,爱恨是鲜明而短暂、珍贵而充盈的。这样的一幕,活像是哪家的少年公子喝醉了酒,于花下漫漫沉眠,只待金黄的晨光透过扶疏的花木落上眼睑、只待春花上甘甜清凉的晨露打湿鬓发,他就会打着哈欠、悠悠转醒,在江南湿润的薄雾笼住的街头,重新遇见梅尧君。
也是有所不同的,他的脸色比从前更加苍白,面上结着细细白白的霜晶。梅尧君困惑不解,他轻轻擦去覆面的白霜。手掌的温度下,霜晶化成一颗颗水滴,仓促地从初九的脸颊划过,就像是源源不绝的眼泪。
梅尧君双手捧着初九冰凉的脸庞,将额头抵上他的额头,心想:“你竟然也会哭?”说罢,又有大滴大滴的眼泪夺眶而出,近在咫尺的脸模糊在涌动的水光里。
然而,初九默不做声、一动不动,真可谓是冷漠极了,可这样冷漠至极的人,竟然也会哭。
梅尧君抱紧他,躺在他身边的冰上,恶狠狠地问道:“你哭什么哭,你有什么好哭的?”
双臂环住的身体冰冷坚硬,宛如一尊无动于衷的石刻。梅尧君想起山洞的那一夜,初九软软地窝在他怀里,大氅的绒毛不经意地蹭过他鼻尖,那时的触感尚是温热柔软的,隔着布料,心脏的搏动均匀而轻微地振荡两人相贴的肌肤,几乎要叫他忘乎所以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也软了,他轻轻拢着初九的鬓发,温言相劝道:“你醒过来罢,我不怪你吓我。”
初九没有说话。
梅尧君使劲眨了眨眼睛,耐心地劝说:“本公子和你不一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绝不再对你生气了。”
“公子,”陆竟看不下去,强行把梅尧君拖拽起来,想要分开两人,“初九观主他已经死了,你这又是何苦?”
“你放开我!”梅尧君被他从初九身边拉开,努力挣扎着,想要回去。但他使不出一丝力气,硬是被陆竟半拖半抱地移出了好一段距离。
他又气又急,神智也昏聩不清了,眼看着初九离他越来越远,重新隐没在黑暗中,再也看不见,瞪大了眼睛,悲痛欲绝地高呼一声。
陆竟见他满脸都是泪痕,何尝不是于心不忍,但事到如今,只能狠狠心,闭上眼睛,将他往冰窖外拖。就在方才的拐角处,梅尧君又突然来了力气,把陆竟一撞。陆竟一时不备,松了手,正要将他拉回来,却见梅尧君没走两步,就委顿地跪坐在地,垂着头,张口便是鲜血泉水般地涌出来。
陆竟脑中轰的一声响,双脚一软,再也站不住,他连走带爬地移动到梅尧君身边,高声喊道:“公子,公子你醒醒!”
梅尧君嘴角沾着血,双目紧闭,已是人事不省了。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梅尧君一日中多半是昏睡着,醒来也神情恹恹的。他脑子有些不好使,有时还记得初九已经死了,有时又迷迷糊糊地看到初九身披深色斗篷,在漫天飞雪中向他走来,吱呀一声,他看见初九推开房门,在他前方坐下,背对着他烤火。他竭力睁大眼睛,想看得更清一些,却是从梦寐中醒来。火盆里烧红的木炭霹雳啪啦地爆裂出火花,窗外的天地也是一片素然纯白的景象,硕大的雪花无声地落了下来……一切与梦中所见别无二致,却单单少了个初九。
他还住在初九的院子里。姚妙机以为,让他在这里,免不了睹物思人,病情说不定更加严重,于是先安排他住在别处。可病情并没什么好转,梅尧君又这样要求着,只好把他送到此处。
清微观见到这般情状,也很是为难。已经死了一个,难不成还要再搭进一条人命?何况梅尧君并不是清微观的人,情况便更加复杂了。受初九邀请而来的武林人士,因初九的死,纷纷告辞回去。姚妙机尴尬地对刘堂主表示,梅尧君的情形实在算不得好,不如先暂时搁置前嫌,送梅尧君回到梅庄,治好了病,再说不迟。
刘堂主听罢,只是笑,说道:“姚道长太不了解在下了,在下可不是如那帮人那般好糊弄的。”那帮人自然指的是那些离开的人,意思是如果事情不解决,他便不走了。
姚妙机偷偷将十八藏了起来,询问了他事情始末,与陆竟所言一般无二,心里也动摇起来。但即便十八所说属实,但他是初九的徒弟,若没有实实在在的铁证,只怕站出来,也没人会信他的话。
江白在自己的住处闲坐着,近来的事一件不落地落入他耳中。沈萧疏已经被他找到,初九的话恐怕也没人会信,因此初九是死是活他也不大在意。但不知为何,梅尧君却越发地碍眼起来,简直要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如果梅尧君干脆病死,倒省了他的事;梅尧君不死,那他也只好亲力亲为,了结了他。
杀掉梅尧君,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问题在于杀掉梅尧君之后,他好不容易在武林中重新树立起来的无害的假象,能否全身而退。
照理说,他并没有把柄落在梅尧君手里,梅尧君的生死他也本该不大在意。仔细推究起来,大约是梅尧君假意与他合作,又阴他一把,令他至今耿耿于怀,甚至于欲除之而后快。梅尧君骗过他,他也要挟过梅尧君,照理也不至于如此。可再追究下去,江白可能不愿承认,梅尧君的小阴谋之所以令他难以释怀,大半是因为洗春秋的死。为了一枚随时可以毁弃的棋子,一个无关痛痒、不甚重要的爱慕者,铤而走险,确实太不理智了些,无怪乎江白会刻意忽略这个可能性。
然而,不管怎样,对梅尧君的杀意,的的确确在与日俱增,这也是江白至今流连不去的原因。
江白素来自律,鲜少饮酒,不知为何,到了清微观这危机四伏的地界,反倒有了情致,日暮时分,看天色是要落雪,温上一壶酒,一面小杯地自斟自酌,一面嗅着混入木香的酒气,实是少有的宁静畅快的时候。因此,刘堂主这位不速之客也就格外地招人厌烦了。
他喜怒不形于色,礼节周到地招呼来人坐下。
刘堂主坐在他身旁,盯着他看,神色有些异常。
“怎么了?”江白有些错愕。
刘堂主大笑:“哪有这等主人,有客来,却不肯分杯酒。”
江白也笑:“也没有这等的客人,主人不说,却主动要起酒来。”说着,从桌下掏出一只酒杯,装了酒,递给对方。
酒是烈酒,又热得烫口,一饮而尽,真如一注岩浆漫过喉头,烧得刘堂主两眼发红,却仍道:“好酒!下雪天气,正当喝这种酒。”
江白嘴上不说,心中嫌他聒噪,不待他再讨,已抢先为他斟上酒。
如此几杯酒下肚,刘堂主已如身在云端,倒也不是醉了,他行走江湖,早练就盈湖灌海的酒量,然而人生得意之时,正该当这飘飘然的一刻。此时窗外的雪已经下得密了。
刘堂主痛饮之际,江白却默然放下酒杯,目视前方,像是专心看雪。
刘堂主也将酒杯扣在案上,看向窗外,不由得赞叹道:“雪夜小酌,江宫主真是一等一的风流之人。”
江白淡淡接道:“不过是酒而已。”
刘堂主咂咂嘴,摇头道:“这不一样,不怕宫主笑,在下贫贱出生,是在刀尖上滚过的人,混到这一步,却也只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消受不了这些风雅之事。今日到了您这儿,才稍觉出些味来。”
江白道:“说来可惜,这里不是沉檀宫,你我终究是客,难以尽兴。来日若堂主肯赏光惠临沉檀宫,届时本座定好酒相酬,聊表情谊。”
刘堂主不假思索,道:“宫主盛意拳拳,在下焉有推脱之理?”说到此处,他端起酒壶,再饮起来。“说起来,初九已死,梅尧君大受打击、一蹶不振,宫主可还称心如意?”刘堂主从杯沿似笑非笑地看向江白。
江白垂下眼帘,目光落在木案的纹理上,道:“现今说称心如意,还略嫌早了些。”
刘堂主点了点头,“这倒是,梅尧君未死,总是一块心病。而他死了,梅昀风也不会善罢甘休。”
江白轻笑道:“梅尧君意图害你,又是为情而死,道义上,梅昀风若追咎于你,恐要遭天下人耻笑。”
刘堂主会意,含笑又点了点头,“论智略远见,在下不能跂及宫主十一。”
江白道:“堂主过谦,论杀伐果决,本座亦不堪与堂主并肩。”
刘堂主顿了顿,又道:“听眼线说,初九身边那个小孩儿竟活着回来了。”
“哦?”江白假作惊愕,“这就是堂主的疏漏了。”
“是,是我一时失手。”刘堂主不推脱,只闷了口酒。
江白不语,又为他斟满一杯。刘堂主推辞几番,仍接了酒饮下。他摇首道:“这类事可一不可再,不如我近两日弄些手段,将梅尧君与那小孩儿一同歼了,省得夜长梦多。”
酒壶并没有放回火炉上,江白又为自己盛了半杯,酒香弥散开来,江白略微眯起眼,道:“本座拭目以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
梅尧君占据了初九生前的院子,占据它每一段穷极无聊的光阴,企图通过消极的驻守换回所有不可倒流的前尘往事。这让姚妙机十分苦闷,从前是梅尧君想走而他不肯,如今他巴不得这个瘟神快走、却撵都撵不走。他也派出与梅尧君相好的张凌去好言相劝,讲些人死如灯灭之类的道理,每每听不了几句,梅尧君就回头恶狠狠地瞪向来人,教劝说无法进行下去。
几次铩羽而归,姚妙机决心动用铁血手腕,私下里与陆竟商量了一番,说无论如何、哪怕绑也得将人绑回梅庄去。陆竟固然对姚妙机心结尚存,但心中明白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勉为其难答应下来。两人秘密谋划,准备用药将梅尧君迷倒,装进马车,轱辘轱辘地送下山去,等他一觉醒来,马车应已行出华山地界,彼时他纵有心也无力回天了。
打定主意,陆竟独自回去,心中惴惴难安。不得不说,这个计划堪称下作,却又行之有效。陆竟自是十分不愿做这档子事来强迫公子,但公子分明是要往死路上走,他若再坐视,那便是不忠不义了,权衡之下,唯有舍小义而保大义。
梅尧君一贯消沉,总钻进初九的房间,抱着初九生前用过的旧物哭哭啼啼。陆竟原先还劝,见劝不住,渐渐地也不劝了。梅尧君哭完一样东西,他还会贴心地问:“公子,接下来要哪样?”
临行前夜,陆竟回去时,梅尧君侧躺在初九的榻上,头下垫着初九的枕头,两眼直愣愣地发呆。陆竟见怪不怪,上前两步,问道:“公子,晚上的药喝过了么?”等了许久,梅尧君也并不作答,这同样是司空见惯了。陆竟替梅尧君披上被子,耐心劝说道:“公子切莫伤心太过,今夜早些歇息罢。”他低头瞥了一眼,梅尧君依旧是左耳进右耳出的表情,一脸的空茫茫,不禁叹了口气。他可是一名正正经经的杀手,追随梅尧君后,简直像改行做了老妈子。
“唉,公子,道长若是在天有灵,也定是不愿见到你现今的模样的。”陆竟从手边抽来一件披风给梅尧君披上,又发动陈词滥调的攻势,想在做下那等有违忠义之事前再争取一回梅尧君的回心转意。
陆竟是武夫,心思旷达,没留意那件披风是初九赶来救他时所着。梅尧君只看了一眼,便想起那夜初九正是裹着这件大氅在他怀里蹭来蹭去,眼见着就红了眼眶,是又要大雨倾盆的预兆。
陆竟这回终于死心,捏了捏袖中那包蒙汗药,打算稍后掺在燕窝里令梅尧君服下。这包蒙汗药是姚妙机给的,说来陆竟也很是纳闷,一个道观哪来的这么多下三滥的东西。正走着神,那头梅尧君似是哭完了,吸吸鼻子,竟然破天荒地开口了:“他若在天有灵,我死了,正是遂了他的心愿。”
陆竟大窘,说道:“公子千万莫作此想,道长自然是祈盼公子一生平安顺遂的,否则也不会叫人瞒下自己死讯。”
此语正巧触到梅尧君逆鳞,梅尧君冷笑两声,冷冷道:“他将我看作什么人了?他以为他不明缘由地消失,我便会死心离开?”
知道梅尧君又开始同死人较劲,陆竟觉得荒谬,又不由得对自己的主人生出无可奈何的同情。正想劝几句就给他灌蒙汗药下去,梅尧君却又絮絮说道:“……他说他要和我一起走,我……竟信以为真了。”
陆竟从未谈过如此伤筋动骨的恋爱,纵是真心实意地为公子难过,也很难激起什么共鸣,敷衍了几句,转进小厨房,去取炉上咕咕炖着的一盅燕窝。蒙汗药被他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他能摸到小小一撮粉末在纸包中轻微地凸起。
梅尧君只道他去取燕窝,翻来覆去等了许久,仍不见陆竟过来。心下奇怪,便喊了一声:“陆竟?”
话音甫落,隔壁却是叮叮咚咚一阵乱响,又等了片刻,陆竟灰头土脸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