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尧君不言语,把目光投进烂漫的云海里。
初九见状,连忙说道:“梅公子不必担心,我会让十八替你引路。”
“不必,”梅尧君道,“你详细告诉我路线即可。”
初九摇头,道:“梅公子有所不知,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可十八一介孩童,若路上有个好歹,我如何担待得了?”
“梅公子不必担心,待到目的地,让十八自行原路回返便可。“
梅尧君迟疑半刻,缓缓说道:“那便依你所言。”
掌灯时分,天又开始零零星星地落下小雪,冻硬的雪地长出一层绒绒的新雪。初九道:“雪势再大,恐不便行路,梅公子还是即刻启程罢。”
梅尧君抬头望向窗外浓黑的天色,风呜呜作响,他心里不禁掠过一丝犹疑。再回头,屋内只燃着一盏油灯,分外晦暗,初九的面目只能隐约地看见,是一如既往的神情,既不忧伤,也没有欢喜。梅尧君暗暗想着,他便要离开,此去生死未卜,事成与否也是难以料定,不知初九可曾有一星半点的担忧,哪怕不为他,仅是为了自己。他有些想开口询问,却只胡乱地点了点头。
两人又彼此沉默。片刻之后,十八叩门,示意梅尧君出发。初九方才发了一会儿呆,此时如梦初醒,上前开了门,回过头,对梅尧君道:“梅公子,你快走罢。”
十八手执一柄白纱灯笼,灯笼透出浅黄色的光,寥寥落落地洒在雪面上。梅尧君随其后走了几步,忍不住停住脚,看向初九。
初九正要回房,察觉到他的目光,推门的手也停住了,疑惑地回望他,仿佛对一切都无所察觉。
又起了一阵风,卷着飞雪刮过梅尧君双眼。梅尧君本以为自己不会说出口,但最终他还是说道:“你从来只是叫我走,却从不叫我回来。”
初九有些错愕,愣住了,待回过神来,只是微微一笑,道:“那梅公子早去早回。”
得到这个回复,梅尧君反倒有些惆怅,不由自主地觉得初九的那句话不过是怜悯之下惠而不实的施舍。
梅尧君跟随十八,翻过朝向悬崖的窗户。脚下不过一尺宽的地,再往前便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掉落下去,便是粉身碎骨的结局,这般奇绝之地,令来者两股战战、心中恻恻。雪夜里,没有半点月光,就着灯笼那一小团的明亮,两人扶着墙一路摸索下去。走了百来步,摸到一处空缺,外面几丛乱石灌木掩映着,不甚打眼。搬开石块,洞穴的面目便显现出来。
“公子,就是这里。”十八道。
两人一齐往洞内走。洞内干燥,又比洞外温暖,只是一径的黑,灯光有限,勉力照出前方一小截路,使人不致于被脚底的凹凸绊倒。梅尧君努力看清两侧石壁,石壁粗糙嶙峋,是天然所成,感叹道:“此间果真是别有洞天,不承想世上竟会有如此地方。”
十八是个闷葫芦,只一味地往前走,并不与他搭话。
梅尧君见他木讷中又有些少年老成的味道,便问:“你是如何识得这里的路的?”
十八回话:“师父带我走过几次。”
洞内道路曲绕盘折,不多时便能遇到一个路口,分出几条岔路,“只走几次便能记得?”梅尧君有些不信。
十八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主动开口道:“你为何不同我师父一起走?”
梅尧君微微张大眼睛,像是被问住了。俄而,他勾起嘴角,低头看着十八的头顶,回答道:“有许多缘由,只是不便告诉你。”
十八抬起头,睁大了眼睛同梅尧君对视。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洞内安静异常,听得见灯笼内灯芯燃烧时轻微的爆裂声。十八的注视令梅尧君感到有些莫名的不适,他轻咳一声,移开了目光。
“蜡烛快燃尽了。”十八没头没尾地说道。他就地坐下,从袖中掏出另一支蜡烛,点燃了,按在残烛上。
灯光昏昧迷蒙,洞内在光照之下,犹如灌满昏黄的浊水,使人在其中晕头转向,不知走过多少岔口、行过多少路,前方终于隐隐出现一点灰白色的亮光,依稀有风灌入,虽也不比洞内明亮多少,但分明已是到出口了。梅尧君与十八快步走出洞穴,洞外风雪正盛,疾风猛兽一般,几乎要将人扑倒在地。十八抱住摇摇晃晃的灯笼,有些畏畏缩缩地往梅尧君身后躲。
梅尧君回头轻轻按住他肩膀,柔声道:“你已送我出洞,速速回去罢,莫让你师父担心。”
十八摇摇头,道:“师父命我送你至约定之地。”
空中阴云密布,云层之下隐约有块亮斑,约莫是月亮的位置,梅尧君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叹息道:“时候已经不早,一会儿风雪再大,你一人摸黑回去,教我如何放心?”
十八仍是摇头。
梅尧君口中道了句“麻烦”,手上却不停,俯身一把抱起十八,大步往目的地行去,又打趣道:“你对你师父这般惟命是从,半句话也不敢违拗,莫非你师父对你十分严厉?”
十八又摇头。
梅尧君没忍住用指节在他脑门上轻轻叩了一下,道:“你就只会摇头么,你师父对你说话你也这般?”
十八这才说:“我不想惹师父生气。”
梅尧君一愣,半信半疑道:“难道你师父常生气?”
十八脑袋往左一摆,就要做出个摇头的动作,被梅尧君横眉一瞪,又赶紧把动作收住,道:“不常,我只是不想他生气。”
梅尧君轻笑一声,什么也没说,他只觉得此事想来十分有趣,就在不久之前,初九明明还莽莽撞撞地追着李启玄叫师父,转眼间竟然轮到他做师父了;想到李启玄,不免记起他因自己父亲的缘故过世,又是一窒,只觉得两人之间诸般纠葛,着实是孽缘。若只是孽,倒能一刀两断,偏偏又有缘,这却叫人难舍难分了。
他冒着大雪,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跋涉,十八虽然不胖,但十三四岁的小孩也颇有些重量。幸而没过多久,夜色里黑黢黢的林莽便在眼前浓重起来,原来已到了后山。
他放下十八,又解下披风,系在他身上,道:“我已经到了,你速速回去。”
十八一声不吭,杵在原地不动。
梅尧君催促道:“快走,你若把你弄丢了,岂不是要惹你师父生气?”
十八这才犹犹豫豫地挪动脚步。
梅尧君刚松了一口气,却见他又往回走,把灯笼塞进梅尧君手里。已快到子时,梅尧君心知不便与他耽搁,又见他一路上甚是轻车熟路,便收下灯笼,摆了摆手,示意他快离开。待十八从视野里消失,梅尧君才抬脚向山中行去。
山腰有处平地,便是此次陆竟约见他之地。他沿着山路行进,前方树木随着他的脚步幕布般拨开,平地便在这丛树木之后。梅尧君来迟了,对方在此地等候已久。
梅尧君看到刘堂主,有些意料之中的意思,并没有表现出惊愕,只淡淡地点头致意,仿佛是路上见了打个招呼。
刘堂主一笑,道:“一个试探,便真把梅公子试出来了。梅公子果真有几分本事,能从铜墙铁壁一般的包围中消失。”
梅尧君面无表情道:“过奖了。”
“你有逃出来的本事,却连自己的狗也不认得,走到这步田地,也怨不得在下了。”
梅尧君仍是十分气定神闲,道:“嗯,不怨。”
他的平静令刘堂主有些气恼,又想他或许是在强作镇定,便冷笑道:“梅尧君,你今日将要命丧我手,可有话要说?”刘堂主身边不过有一人随行,但梅尧君没半分功夫傍身,可谓是任人鱼肉。
“我正有一事要问,”梅尧君道,“我与你无冤无仇,而你却甘愿折损利益,千方百计欲置我于死地,这是为何?”
“利益?梅公子是指那日你承诺在下的,贵庄在淮河一带的七处产业?”刘堂主反问,他背着手,在原地左右踱了几步,面上有讽刺的神情,“哼,梅公子聪明,可也莫拿旁人当傻子,梅公子以为在下不知那几处生意全是空架子?”
梅尧君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刘堂主又大笑道:“不过在下自认性禀宽厚,非不要不取人性命,便直说了罢,要你命的不是在下,而是江白宫主。至于我与他有何利益往来,则不便相告了。”
梅尧君蹙眉,道:“若是他,倒确有取我性命的理由。”又想起另一桩事,便问,“那我上清微观途中所遇的暗杀,也是你与江白之安排?”
“哈哈,正是。我御下无方,他们失了手,让梅公子见笑了一回。这回我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若事再不济,不劳他人之手,自己也无法自容于世了。”话音刚落,刘堂主神情转为狠厉,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得了令,右手搭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缓步向梅尧君走去。他的脚步落在松软的雪地上,叩响的足音混合在风雪中,是静谧中潜藏的致命杀意。
梅尧君眯起眼睛,看见那道身影朝自己渐渐靠拢过来。忽然,视线被一道翻飞的衣袂阻隔,伴随着轻微的衣料摩挲声,有人轻捷地在前方稳稳落地。脚尖触地不过一眨眼功夫,又是一阵疾风般的小跑,他抽出剑,众人眼前闪过一道雪亮而转瞬即逝的电光,又听得噗嗤一声轻响,雪地里便泼开一丛丛如锦繁花。再一看,陆竟已收了剑,他身着夜行衣,在夜色里不过一色黯然的浓黑,方才一闪而过的凌厉剑光也消隐在这道浓黑中。
陆竟回头,朝梅尧君点了点头,侧身让出路来。
梅尧君款步而前,靠近刘堂主手下的尸身时,他小心地绕过地上新血,在一旁站定,垂眸将这具身躯扫视了一遍,抬头说道:“刘堂主假借陆竟之名引我出来,这招引蛇出洞的确巧妙。”
刘堂主咬紧牙关,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
“堂主设计引蛇出洞,我便将计就计、请君入瓮。堂主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以致落到这步田地,怨不得我。刘堂主宏图霸业未竟而折戟于此,可有话说?”
刘堂主道:“我有几分好奇,你是如何识破的?”
“刘堂主方才坦诚相待,我也实不相瞒,上次刺杀过后,我心中多有防备,早已命陆竟见势不妙便自行藏匿,每日以某种方式与我通晓消息。至于究竟是什么方式,恕不便相告。”
“哈哈,是我考虑欠妥,低估了你。”
梅尧君也展颜道:“刘堂主设计于人,也该明白自己终有被他人设计的一日;刘堂主说我不辨真假,却也辨不出我的虚实;你因我在清微观中不便下手,引我来此,我何尝不也早生杀意,不过是因在观中动手寡不敌众,故隐忍至今。我为人素不宽和,今日既让我占尽上风,恐要得罪了。”
听到他话中暗示,刘堂主铁青了脸,脚步不觉向后退了几步。他虽功夫不差,但掌事以来疏于练习,早不比从前。他试探过陆竟的深浅,自知与他正面相抗,绝无取胜之机,倒不如趁机溜走,再作打算。正要转身逃逸,冰凉的利刃已贴上了脖颈,利剑泛着寒气,那股寒气恍若有形,从脖颈处化入血脉,流经全身,令刘堂主轻轻打了个寒战。
“公子?”陆竟询问梅尧君,只待梅尧君点头,便能叫他人头落地。
梅尧君还未及反应,刘堂主却开口说道:“梅公子,你我做一桩交易如何?”
梅尧君恍若未闻,对陆竟道:“杀。”
“若我没猜错,送你来的那小孩儿,是初九观主的爱徒罢?”
陆竟顿时制住了手中之剑。
“那孩子被我手下截住,以我一命,换他一命,如何?”
梅尧君瞥了一眼刘堂主,转而对陆竟斥道:“还愣着做什么?”
“可是……”
刘堂主趁机追问:“梅公子莫非是不信?”
梅尧君冷笑一声,道:“信如何,不信又如何,即便你所言非虚,想以那小孩一命就让我放过你,未免低看了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
陆竟见梅尧君心意已决,虽有顾虑,仍是不得不从。正在他分神的当口,刘堂主擒住他右手,反手便是一掌。陆竟暗道不好,躲开他的掌风,却不自觉已松了手,让刘堂主逃开。刘堂主并不恋战,他出完掌,随即运起轻功,刹那间,身影便隐入前方树林之中。
“让他逃了!”陆竟骂了一句,也随之冲进树林。
乌云蔽月,林中无一丝光亮,可见不过十数步远,陆竟怕有埋伏,遂放慢脚步,警惕地左右盼望。行了百来步,一无所获。又忧心这是调虎离山,刘堂主趁他离开对梅尧君下手,惊出一身冷汗,拔腿便往回走。走出树林,远远看到梅尧君还站在原地,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几步走到梅尧君跟前,单膝跪地,道:“属下办事不利,让他逃了,请公子责罚。”
梅尧君阴沉着脸,道:“若你下手果断,岂会放虎归山?你不听我之命令,反为他妖言所惑,致此大错!”
“属下知错,甘受责罚。”
梅尧君叹了口气,紧皱着眉头望向远处,不像愠怒,倒像是忧心。“责罚自然是少不了你的,不过目前先记下,你速与我去寻十八。”
“是。”陆竟遂与梅尧君原路下山,行到方才与十八分离之处。四周除却茫茫大雪,不见人影,而地上的脚步也被新雪覆盖,无迹可寻了。两人一路寻觅,脚步虽未放缓,但心中都隐约觉察到希望之渺茫。
其时风雪大作,又正值隆冬的深夜,梅尧君将披风给了十八,更是不胜其寒,不住地打着哆嗦。陆竟看不下去,出言劝道:“公子,先避一避雪,等风雪停了再找罢。”
梅尧君虽深知搜寻只是徒劳,却执拗着不愿放弃,陆竟越是劝,他反而越是忐忑不安,只道:“避什么雪,继续找。”
陆竟顿了顿,又道:“公子且宽心,或许那刘堂主是信口开河,他根本没有捉到十八,十八如今已安然回到清微观了。”
梅尧君斜睨着他,道:“若他只是信口开河,又如何知道送我来的人是十八?”
陆竟默然,方才的话已是他绞尽脑汁才寻觅到的,被梅尧君驳回,又垂下头思索别的应对之方。
梅尧君见他模样,便知他心中在盘算什么,烦闷之意更盛,不耐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