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使出了浑身解数,缠斗了不止三十回合。原本覆了满地均匀的深雪,新缎子一般的,被踩踏得打了褶起了皱。
江白不禁笑道:”你说你手生,如此看来,实是过谦。”
沈萧疏不屑道:”若是从前,你早该魂归西天了。”
江白闻言,想到自己竟未曾与全盛时的沈萧疏战过,便废去了他的武功,着实是可惜了。女子的好最在于相貌,而男子,尤其是武人的好,则在身法功夫,无论是女子的容貌,还是男子的功夫,好的东西,平白毁了去,都是可惜的。江白有些轻微的后悔,这份后悔又像飞虫,在他心中投下一个微不足道的影子,无关痛痒,只堪作为点缀,供他闲时赏玩。
趁江白一刹那的心不在焉,沈萧疏提“剑”纵身扑向江白。谁知江白分心是假,诱敌是真,早已做好准备,一腿扫向沈萧疏右腕,沈萧疏一个不备,武器脱手而出,身体却由于惯性继续向前。江白手中的枯枝直取他的咽喉,相差不过一分。
“承让了。”江白微笑道。
话音未落,沈萧疏就伸手攀上指向自己的树枝,微一用力,就将那树枝折断。江白正疑惑他此举用意为何,却见沈萧疏左手控住他右肩,整个人压在他身上,将他扑倒在地。周围的白雪受到下落的冲击,如泥尘般溅散开来,一瞬间,江白眼前犹如云遮雾罩,正恍惚间,渐渐稀薄的云海后探出一点尖锐的锋芒,向他左眼扎来。是沈萧疏,骑在他身上,倒转那半截树枝,对准他左眼刺下。树枝的前端几乎触到江白的睫毛,只要再进半分便能取下他一只眼睛,便是这个人,在二十年前趁他伤重打败了他,若是他不爱他,他便会死,可他爱沈萧疏,于是沈萧疏便生不如死。江白的情爱和淡漠,以及所有的情绪,均是有剧毒的,又容不得拒绝和抵抗。
不知从哪里横来一只手,稳稳抓住沈萧疏手腕,树枝悬在江白眼珠上方,正要大功告成,却功亏一篑。沈萧疏似是不敢相信,仍用尽力气,试图再把手腕下压,全身都因为用力而轻微地颤抖,却仍是分毫不动。
江白面无表情道:“够了么?”
怎么会够呢……明明还远远不够……
沈萧疏丢开树枝,从江白身上下来,颓丧地瘫坐在一侧。江白也在原地半坐着,眺望远方某处。过了很久,江白才缓缓说道:“反正你逃不掉也杀不了我,真要这样过一辈子?”
沈萧疏听见这句话,觉得十分荒唐。然而他不想反驳,也不想动弹,他只想走进一片荒无人烟的雪原,把自己埋进冰冷的深雪中。
作者有话要说:
☆、贼心不死
初九在梦中听到一缕琴声,断续幽眇,鬼火似的,琴声充盈耳中,缠得他喘不过气来。于是他便醒了。
窗外天光大亮,又是个晴天。晴天固然是好,可美中尚有不足,那游魂般的琴声却并未随梦境一同偃旗息鼓,仍是在耳边作响。初九方睡醒,神智有些迷糊,心道难不成是噩梦成了真,一时也没防备,推开窗,复又见到贼心不死的梅尧君在檐下弹琴,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口中喃喃道:“阿弥陀佛……”又赶紧改口——“玉清圣境元始天尊、上清真境灵宝天尊、太清仙境道德天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既知躲不过,初九不闷在壳子里做那缩头乌龟,梳洗完毕后索性推门而出,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还之感,心绪格外萧索。
梅尧君一听见响动,刷地抬起头,巴巴地看向初九,心如擂鼓,把指下流出的琴声都盖过了。
初九笑眯眯地说:“琴声妙不可言,梅公子真有雅兴。”
“嗯……”梅尧君低下了头,他方才一惊,连连弹错了几个音。不过初九对音律乃是一窍不通,想必是听不出,不至于教自己颜面扫地,心下稍稍宽慰了几分,才复装模作样道:“区区雕虫小技,让道长见笑了。”话说到此处,又无话可说,梅尧君绞尽了脑汁才挤出一句话,“道长今日起得这般早?”
看了看日头,初九很是惭愧,道:“已很不早了。”
又一阵的沉默令初九后悔莫及,早知见面便是尴尬,何必要来。梅尧君小心地观察着他的神色,甚是局促,将前夜在被中打好的算盘忘了个一干二净,手心急出了一层薄汗。终于,他心一横,硬着头皮道:“若道长不弃,我献丑为道长探一曲罢?”
初九自暴自弃地想: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他怕梅尧君如昨日一样好端端地突然发了狂,按住他又哭又闹;但见识过梅尧君狂性大发的模样,更不敢去触他的霉头。总之,横竖都是死,初九咬了咬牙,悲壮道:“好。”
初九蹑手蹑脚地踅过梅尧君前方,在一边的美人靠上正襟危坐着,装出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
梅尧君见他分明是把自己当做洪水猛兽了,一腔火气几乎要忍不住,但虑及小不忍则乱大谋,不如此时暂且怀柔,等把他骗回来再来清算旧账不迟。梅尧君遂换上一张慈眉善目的脸,柔声问道:“道长想听什么曲子?”
“这……”这又令初九万分为难,他哪里知道什么曲子,但此时是骑虎难下,只好道,“梅公子随意便好。”
梅尧君早知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柔情万分地想:这人做了观主,竟还是个土包子!这等土包子横竖上不了台面,不如由他勉为其难地收容了,免得留在外面祸害人间。由此又记起另一些闲闲碎碎的往事,忍不住带了笑。他颔首思忖片刻,抬手弹了一曲渔樵问答。纵然初九是个听不出关窍的土包子,以梅公子的职业道德也不肯糊弄他,弹得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一分也不敢错。千辛万苦弹完一曲,竟教他大冷天里热出一身汗。虽如此,梅尧君却忍不住有些自得,生出些许莫名的满足感来。
他佯作谦虚地转向初九,以为能听到他的夸赞,那料得到初九在一旁早已睡得昏天黑地不知魏晋了。他歪歪斜斜地靠在栏杆上,半低着头,不说梦话不打呼噜,只是安安静静的。梅尧君在他前方蹲下,仰着头,看了许久。初九伤重畏寒,身上不知套了多少层,整个身子被裹得圆滚滚的,偏偏脑袋又不大,兼之缩手缩脚,于是便像个不倒翁,十分可笑。他先前穿一套半旧不新的道袍,收拾干净了,也人模狗样,很能唬人,而现今哪看得出半分道家风骨。一张脸也是皮包着骨,被雪映得格外苍白,可以直接去地府讨个白无常的职位来做做。
因怕惊醒他,梅尧君伸到一半的手又颓然放下,像昙花短暂盛放后的低垂。梅尧君想:他都成这样了,我还和他置什么气。
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亦可使如死灰。
他心慌得厉害,像落水者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一样渴望抱紧初九,而他的双臂却只是虚虚地环着,能抱住的无非是烟尘雪雾、幻海流光。
说是软禁,其实与监牢无异。院外把守之人密密麻麻,除开送一日三餐,大门一律不开。梅尧君第一日尚且无所感,第二日便有些不耐,直至第三日,已忍无可忍。
早起,初九在屋内呼呼喝粥,透过门缝,看见梅尧君在院中无休无止地做着布朗运动,好好的雪地被他踩得泥泞不堪。打了个哈欠,又寻本经书消磨了半日,午睡起来,院内焦躁的脚步声依然如故。初九便细细观察了一会儿,终于发现规律:梅尧君用茶用饭时便停下,待到消完食出完恭又故态重萌,称得上是脚耕不辍了。梅尧君若要活动筋骨,这自然是无可指摘,可眼见院中的石板都要叫他双脚磨穿,修缮又须得清微观挤出一笔银子。这群武林人到清微观白吃白喝赖了许多时日,若再要加上梅尧君这笔,则更是雪上加霜。想到银子,初九不由地生出些责任感,上前制止。
梅尧君正值忧心忡忡之际,突见初九推门而出,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到一边的墙角,脸渐渐凑近过来。梅尧君双目圆睁,耳中轰的一声,无数个念头在脑中闪过,令他喉头阵阵发干,他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你……你做什么?”
“嘘。”初九竟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鼻间顿时闯入了熟悉的香烛气,梅尧君有些惊喜又有些惊恐,欲迎还拒般地挣动了两下,使他脸上可疑的绯红有了借口。
初九的脸离他越发近了,梅尧君心头突突直跳。他心中有一丝迟疑:若要躲,自然是躲得开,可躲开之后哪里去寻这么个机会;若不躲,平白让初九这么轻薄了去,却有损自己的高冷形象,着实是两难。但他瞬间又有了新的考量——如果初九与他在此发生了不正当的男男关系,这也是初九强迫于他,而苍天神明作证,他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是无可厚非的。
轻柔的吐息近在咫尺,撩动着他耳边垂下的一缕鬓发,好似春风拨动池塘柳似的,令人生出无限的遐思。梅尧君不再挣扎,转而闭上眼睛,韬光养晦,全力以赴即将到来的恶战。
正当梅尧君以为战事一触即发,随后便是天雷勾地火、宝塔镇河妖之时,初九却只是趴在他耳边,耳语道:“梅公子,昨夜贫道跃上房顶,偷看了一回院外情景……”
梅尧君登时愣住,他裤子都快脱了初九就让他听这个。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哪里还听得见初九讲的是什么,只想撩枪上阵单刀直入先奸后杀方能一泄胸中恶气。然而他终究只是纸上谈兵键盘将军,临到此时也不过恶狠狠地回问了一句:“外面怎么了?”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初九只当他的恨意是对着院外之人,不以为意道:“院外守备甚是森严,夜中看不分明,但三十丈以外都有人影来回。”
梅尧君好似有一千只夜叉挠着心,却不知该把怒气发泄到何处,只闷闷地哼了一声,道:“不知我梅尧君何德何能,劳他们如此抬举。”
初九道:“梅公子不必过谦,陆竟少侠乃是万里挑一的高手,如今下落不明,对方加紧防备也是自然。”
梅尧君一听,非但未有安慰之感,反而越发不平——夸自己倒好,初九夸的竟是陆竟,这是将他置于何地?“自那日起,陆竟便销声匿迹,也不知是死了还是逃了,如今便剩我一人。杀鸡焉用牛刀,这些人的胆量也不过如此。”
初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作安慰,道:“陆竟少侠忠肝义胆,必不会撇下公子。贫道以为,少侠应是在隐匿行踪等待时机,梅公子无需忧心。”
梅尧君挡开他的手,恨恨道:“初九道长见过他几次,如何便知道他忠肝义胆?”
“这……”初九被他堵得无话可说,索性闭了嘴,退到一旁。
恰逢送晚饭的人来,从外打开大门,递进两只食盒,又迅速地将门锁上了,中途未曾发过一语。
梅尧君冷哼了一声,扫了扫衣摆,去门口拎起自己那只食盒便闪进房中。初九无端受了梅尧君怒气,无暇细想,捡回剩下那只食盒,叫来十八同吃。
回房后,梅尧君随手取出一只馒头,恶狠狠地大嚼特嚼。他气得食不甘味,哪怕是龙肝凤髓于他也是味同嚼蜡,于是也懒得挑剔清微观粗疏的伙食。吃到一半,发现口感有异,再往手里那半块馒头看,才发现其中夹着一张纸条,依稀是有字的。梅尧君顿了一下,目光飞快地扫视四周,见无旁人,遂将馒头掰开,取出纸条一阅。果不其然,是陆竟送来与他通信的。
作者有话要说:
☆、逃出生天
梅尧君阅后,沉吟片刻,又将剩下的两个馒头一分为二,从内中各得一张字条,合起来再读一遍,将其压在花瓶底下。
隔日,他溜进初九房中,问道:“你可有办法送我出去?”
初九压低了声音,反问道:“莫非是陆少侠有消息了?”
梅尧君点了点头,却并不详说,只道:“今夜子时之前,我要到后山。”
初九闻言,垂眸而不语,梅尧君知道他每有犹疑之时便做出这个动作,故而说道:“若有难处,也不必勉强。我一消失,他们不免会怀疑到你身上。”
初九摇头道:“贫道如若被论定有罪,再添上助你逃脱一桩又有何妨?而梅公子若能逃出此地,反而有一线生机。既然已到绝境,倒不如破釜沉舟。”
梅尧君亦深悉此理,点了点头。而听他此讲,便知他心中已有良策,便追问道:“你有何打算?”
“院外如铁桶一般,强行突围几无可能,然而,此时看来,却也不是无路可走。”初九起身,推开卧室北窗,刹那间,房内陡然一亮。梅尧君步至窗边,目之所及皆是覆山晴雪,柔软地绵延开去,再一细看,山峰却渐渐显露锋芒,方才所见之柔和的轮廓不过是云环雾绕下的错觉罢了;山峡有如刀削,直起直落,毫无转圜,下半截埋在瞬息万变的云海之中,不能辨其深。而这座寻常院子,堪堪落在万仞高崖之上,北是峭壁奇峰山河壮阔,南却是清净道场寂然无波,敢兼纳世间两种极致,也不知百年之前落身在此的道者究竟是何等胸怀。梅尧君看得愣住,初九却习以为常道:“因北面是万丈悬崖,失足便是尸骨无存,显然是绝境了,不知其中关窍之人对此地断然不会设防。实则崖间却有一条天然洞穴,通向后山。不知是哪一辈的师祖,见此奇景,取绝境逢生之理,建造于此。”
梅尧君打断他:“既有此出路,那你为何现在才说?这几日平白让那些宵小作威作福了!”
初九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噤声,道:“外人不知始末,但几位师叔却是知道的。前几日,贫道心中拿不准师叔是否会将此处透露出去,故不敢冲动行事,直到今日仍不见动静,应是众师叔一致守口如瓶了。”
梅尧君丢开他的手,翻了个白眼,道:“没想到那些牛鼻子老道原来识得好歹。”
初九有些歉疚地一笑,道:“这几日委屈梅公子了。”
梅尧君两颊又是滚烫,他避开初九的目光,支吾道:“其实也……也不算委屈……”
初九又道:“只是洞内曲折环绕、岔路甚多,若不识得路,恐怕两三日光景都绕不出去。”
梅尧君不言语,把目光投进烂漫的云海里。
初九见状,连忙说道:“梅公子不必担心,我会让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