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说得是。”谢纯玉道,“这半年公子与我装疯卖傻,所有事均由我一手操持,恶行恶果自有纯玉担下了,公子的双手还是清清白白。”
梅尧君道:“下君尽己之能,中君尽人之力,上君尽人之智。你既愿意为我出智出力,我为何不用?你之败局早在你找上我之际便已注定。如何,利用他人,结果发现被利用的人原来是自己的感觉?”
谢纯玉低头笑了两声,道:”公子足智多谋,纯玉自视过高,低估了公子,合该如此。纯玉心服口服,不敢有怨。”
梅尧君的神色变得复杂,他审视了谢纯玉片刻,方道:” 你败在识人不清和轻敌,但你的确有些能为,不但在无意中让我收服了一位得力下属,还为我铲除大害洗春秋,重挫沉檀宫。另外,”梅尧君转身道,”你启发了我。那日听你说完你对付死士的计谋,我便查了一下你的来历。”
谢纯玉呆楞住,他隐约知道梅尧君查到了什么,却无论如何也难以置信。
梅尧君徐徐道:”你出身世家,后家破人亡,你幸存了下来,进入梅庄修习武艺。不过,你大约是不知道,幸存的并非只有你一人,你的同胞哥哥也活了下来,却与你南辕北辙,入了沉檀宫……”说到此处,梅尧君声音低了下来,” 你那位哥哥,你方才已经见过了。”
谢纯玉久久不语,只半张着嘴,像石化了一般,一动也不动。他早该想到的:难怪他初见洗春秋时有莫名的熟悉感,难怪洗春秋在打斗时对他处处避让,难怪洗春秋说……有那么一刻,他曾经离自己魂牵梦萦的兄弟天伦如此之近,近得一伸手便可将它牢牢握住,然而,他只是与它匆匆地一擦肩,然后便再会无期。
梅尧君不无残忍地提醒道:”杀洗春秋从头至尾都是你的主意,我非但没有推波助澜,反而劝阻过你。”
谢纯玉低声道:”不错,都是我咎由自取……”不过,即便他犯下这样的大错,洗春秋也不会责怪于他的吧,他是他哥哥,怎么可能会怪他?谢纯玉如此这般地想着,心中宽慰了许多,九泉之下,再见到哥哥,也不至于愧疚得不敢相认。” 多谢公子将此事告知于我。”谢纯玉惨然道,然后合目不语。
梅尧君站在窗前,此时东方已现出淡金浅白色的曙光,天将亮了。他心中有种疯狂的快意,又有种彻骨的冷寂,两种情绪扭曲、纠缠、交杂、混淆,他终于发现,连自己也难辨自己的本来面目。
他缓缓走出此地,经过谢纯玉的时候,短暂地停下脚步,说道:”我允你一死。”
谢纯玉笼罩在墙角的阴影里,伤口流出的鲜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血泊,他呼吸急促,并不抬头,只略略点了点头。
梅尧君走下高塔时,听见了几声宏亮的钟鸣声,响彻寂静的山野,钟声里,他听见身后衣袂翻飞之声,然后是重物落地的闷响。他加快脚步,回返自己居住的小院。在院门前,他发现门两侧的石匾上隐约有文字,他之前并未注意到。借着熹微的晨光,他凑近一看,却是四字:诸恶莫作。
梅尧君退后几步,冷笑着喝道:”陆竟。”
陆竟从暗处出现:” 属下在。”
梅尧君拂袖,跨进院门,头也不回:” 找人来将这块石头换掉。”
夜里,江白小睡了一会儿便惊醒了。他的睡梦从来深沉,一日两个时辰就已足够,今夜却睡得不甚安稳,惊醒后又转侧难眠。于是江白索性披衣起身,命人端来一只生好火的炉子,预备煮茶喝。
茶壶煮干了许多次,又新添了许多道水,茶却迟迟没有冲出来,而洗春秋更是直到东方渐白也不见回来。
今夜着实太不寻常。江白习惯对一切稳操胜券,而从他之浅眠开始,到洗春秋,江白清晰地察觉到,事情正在无可挽回地脱离掌控。
天已大亮了,依旧没有洗春秋的消息。江白是最了解洗春秋不过的:他虽偶有失手的时候,但还不曾出过这么大的茬子。江白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心头浮起一些躁乱的情绪。
用过午饭后,他忍不住派出信使去梅尧君那头探问消息。到傍晚时分,信使回来,没有洗春秋,只有梅尧君的一句话。
" 回宫主,梅公子说,他也正待找洗春秋护法。原来护法与梅公子身边人原先便认识,昨夜公子命那人送护法一程,不知为何竟双双不见了。"
信使等了很久,也不见江白开口,以为江白是生气了,诚惶诚恐之际,抬头一看:江白以手支额,神色恍惚,若有所思。
"宫主?"信使试探着问道。
江白回神,又问他:" 你主持与梅尧君联络事宜,他那位身边人,你应该是见过的罢?他姓甚,名谁,是何模样,一一向本座道来。"
"属下只知他姓谢,生得颀长貌美,风姿不凡。"
"……谢?" 江白合目沉思,片刻后,微笑问信使道:"你见过他的模样,可有觉得他像谁?"
信使低头思索半晌,尔后灵光一现,恍然大悟一般说道:"恕属下唐突,属下观他面目,竟隐隐有几分像护法。"
江白眉宇间似有愠色,他质问:" 你又见过护法几次?"
信使顿时双脚一软,连声道:" 宫主饶命,是属下妄论了。"
他越是惊怕,江白便越是止不住地烦闷,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不耐道:"何必怕成这样,本座只问你,那位谢少侠,是否果真有几分像护法,你如实说来,不许矫饰。"
信使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打了个转,才道:"属下方才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假 。"
江白闻言,无声笑了一下,道:" 你下去罢。"
江白心里如明镜一般,这位谢少侠,大概便是洗春秋口中说的小弟了,即便如此,洗春秋也断断不会与他小弟私逃,看来梅尧君是撒了谎。而梅尧君编造谎言来掩人耳目,恐怕洗春秋十有八九已经遭遇不测。是他小觑了梅尧君,而梅庄之人,又再次背离了盟约。
江白长吸一口气,沉声道:"春秋,传本座令,吩咐下去,教众人各自收拾行装,预备再搬离此地。"梅尧君既然背诺,那么此地也不能久留。
江白久久没有得到回应,正想再唤一次洗春秋,却突然意识到,这里再也没有一个洗春秋了。这个认知令江白愣在当场,那没说出口的一句话像一条线被剪作了两段,又好比一个戛然而止的故事,永远永远不会有后续了。
江白淡淡的,没甚么情绪。他回想了一遍与洗春秋朝夕相对的这十几年,意外地发现没有任何特别的东西以供回忆。正如一条平稳的河流,倒进了一碗墨汁,洗春秋无处不在,却无处可寻。
不过前几日,洗春秋反复提起的笔洗,江白倒有些印象。笔洗被他失手打碎,洗春秋便讨了它去,找到一个匠人修补,如今这笔洗应还在匠人手中。
江白便趁城门未闭时进了城,寻到那个匠人。
匠人的铺面后连着一个小院,院里杂植着几棵柿子树和桔树,正当开花的时候,扑鼻便是清苦的香气。
匠人听见脚步声,并不抬头,一刻不停地干着手上的活。江白也不打扰他,只直立一旁,低头观看。匠人在打磨一块碎瓷片的边缘,轻柔小心地,慢慢将其磨得平整光滑;然后在边缘处涂上一层薄薄的黏土,稳稳地把碎片粘回原处。
待补好手上这一件,匠人坐在矮木凳上,伸展了手脚,问江白道:"来补东西的?"
江白和颜悦色道:"非也。是几日前我托老丈补了件东西,今日来取。"
匠人狐疑道:" 这却怪了,我没见过你。"
江白道:"送东西来的是另一位。"
匠人又问他补的是甚么东西,形制如何,江白一一答过。匠人见对得上,才把补好的笔洗交给他:" 原还该再让它干一日的,不过最近日头好,倒也无妨。"
江白手指抚过笔洗,破裂的地方经过修补,仍有显而易见的裂痕。
匠人见他模样,又接着道:" 那天送它过来的人今日竟没有亲来,他明明那般宝贝它,一开始,要留它在我这儿过夜都不干,好说歹说才劝走了。"
"哦?"江白道。
"是啊,那公子可是蛮横。"
江白笑出声,道:"他性子本来如此,却没有恶意,老丈千万别与他计较。"
匠人摆摆手道:" 老头我活了多少岁、见过多少人,哪是会和他计较的。"
江白点头。 突然,只闻嘭的一声,也不知是江白有意无意,那块笔洗竟又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匠人低头去捡,"哎呀"道:"不行,这回可补不好了。"
江白垂睫道:"碎过的东西,再怎么补,都会留下痕迹,不要也罢。"人死了,与瓷器碎了本是一回事,都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了。
作者有话要说:
☆、劫后余生
初九在张家的日子过得好似一盏白汤,虽远远好过在沉檀宫,但总归是百无聊赖的。这样寡淡的辰光总使他想起清微观的每一日,一日重复着一日,无数时光就这般无波无折、不咸不淡地流过了,一转眼便是一年秋末冬初。
张家夫妇待他极好,完全将他当作自家人,平日里还多有特别的照拂。他因伤病弱,而樵采之家又没甚么补养的食材,好在不远处便有一条河,多游鱼,时常抓些指头长的小鱼,抠去肚肠,洗净了,扔进滚水中煮,不多时便得了一碗雪白的鱼汤。张家还养了几只鸡,鸡蛋以往是要拿去卖的,如今也常常煮给初九吃。初九尚不能下地时,倒厚着脸皮吃了一些,后来既然能四处走动,便固辞不受,张安劝他:"我既认作了你的兄长,你就不该与我这般生分。况且隔三岔五一个鸡蛋,也不值什么。再者,多少也比不上身体要紧。"
张安又劝过他几回,初九不再坚持,心底里却明白。他本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家中难以过活,故将他送去观里出家,观中虽较家中情形稍好,但仍是极清苦的,一枚鸡蛋再小,也是长在蚊子腿上的肉。而
像他这样的病人,不能挑不能扛,比之从前还要一无是处一些;若旧伤复发,则更是个累赘了——他的性命着实是一文不值,更有甚者,立即死了才算是利国利民之举。张家又与他非亲非故,勉强供他一处栖身之所已是极其仁至义尽了,可夫妇非但不弃嫌他,还百般优待,饶是初九这般脸皮,也不免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说到旧伤复发时,初九旧患处无不剧痛难忍;每每又想到自己如今既不见容于世,又百无一用,心中记挂者,如清微观众人、父母、甚至梅尧君,都与他没什么关系了,有的大约还盼着他早死早超生。久而久之,初九有些心灰意冷,觉得不如索性死了干脆。然而他虽生无可恋,却并不急着要死,渐渐竟将这件事抛诸脑后了,所以至今仍腆颜苟活着。
幸而后来谋得了一份替书肆刻版的差事,每日闷头刻书,累得倒头便能睡着,只求能赚些工钱,稍偿张家夫妇花在他身上的开销。如此,正好无暇心灰意冷,忧郁的病症也销声匿迹,由此看来,人果然不能闲着。
不过世上哪有白来的钱,须知刻版也不是个轻巧的活。这一日从早到晚刻下来,刻得头晕目眩、腰酸背痛;尤其是开头几日,前一天刻了,第二天手臂便酸痛无比,只能隔日再刻。
大约是有些刻意回避,初九不常想起梅尧君,可梦中又时常梦到,实在是苦闷得很。这还不算糟,最糟的是张安曾问起他今后的打算:"老弟,我下面问你一句话,不过你千万别觉得是老兄我在赶你走,否则便是看不起我的人品了。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比如……找个安定的营生,娶一房媳妇儿?"
初九大窘,当即便出了一身汗,他不愿说出自己是个基佬,还是个失恋的基佬,只好打苦情牌,道:"大哥说笑了,小弟如今的状况,哪还能侈谈成家。而且……实不相瞒,我曾经心仪于一佳人,只是天意弄人,他已令许他人,小弟此生恐怕都再难移情了,还望大哥谅解。"
那张安皱皱鼻子,挤挤眼睛,又抠了抠下巴,最后大手一拍,重重拍在初九背上,初九立时脸色一变,却把痛呼默默咽下,强笑着,点头听张安为他抱打不平:"我说小弟,你命可真苦,被贼人谋害至此不说,女人还被人抢了。休要说其它,与老兄我喝一盅,一醉解千愁哇!"
里面张氏一直听着,此时忍不住探出头来,骂道:"去你个臭酒桶子,成天就想着喝那黄汤,自己喝还不算,非要拉着小弟一起喝。上次你骗他喝了酒,第二日就发热,难受了好些时日。"
张安呵呵笑着:"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你们妇人小孩的不陪我喝,好不容易才来了个他。上回那酒是冷的,这回热过了就应该不妨事的。"
初九不忍拂他的意,也笑道:"就喝一小碗,大概是无妨的。"
张氏道:"你也不劝他!"却是笑着的,抱了酒坛子进去热。
张安与他喝着酒,又谈了些有的没的。初九说起父母家中种着几块薄田,勉强能糊口,他日或许会投奔俩老人家去。只是如此免不了给老人要添无数的麻烦,而且也不知家中能否周转得开,再有便是他身体糟糕,断不是长命的,若真到了要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地步,委实是大不孝了。
张安也陪他唉声叹气,又宽解他道:"我不该勾你说起这些事的,你也千万别多想,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找到万全的法子。"
正当此时,篱笆外的灌木丛里传来一阵骚动。初九登时神色大变、紧张万分,心道 :此地少有外人,莫不是有人来者不善?生怕心中隐忧一朝应现,初九当下便从脚边捡起一块石子,狠狠朝那边掷去,只听得咕咕两声,一团毛毛的东西从灌木里头炸出,飞到不远就飞不动了。
张安"嘿"了一声,凑上去把那团东西捡了回来,口中说道:"你倒是眼尖。是只野鸡,你一石头把它敲晕了,正好让你嫂子给你宰了炖汤。"
初九松了口气。经过这一场虚惊,初九胸口发闷,略感不适,再聊了两句,便回房挺尸了。
每到严冬,大雪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