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尧君几乎要捏碎手里的酒杯,却强自面不改色道:“不要以为我会因此对沉檀宫改观,初九的伤本就因你等而起,归根到底,若不是沉檀宫从中作梗,我与他何尝会天各一方?交易完成后,你我便两讫,休想再从梅庄图谋什么!”
洗春秋道:“梅公子此言差矣,明明是令尊背信弃义、构陷沉檀宫,不然,沉檀宫与初九道长无冤无仇,怎会出此下策?梅公子如非要穷根究底,就该追究到令尊身上去了,届时,岂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梅尧君将酒杯重重顿到桌上,佯怒道:“护法多次激怒于我,莫非是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了?”
他越是不遮不掩自己的杀意,洗春秋越是觉得他应该没有事先安排伏兵布下杀局,因为他如果早做了此种打算,则应该百般掩饰伪装,好让他放下戒心。洗春秋所想并非全然没有道理,只是谢纯玉也料到此节,故让梅尧君务要自然而然。洗春秋放松戒备,与梅尧君将正事商谈完毕,便要告辞。
梅尧君闻言,点了点头,高声道:“送客。”
话音刚落,便有人从门外走进。清朗的月光照彻那人面目,洗春秋见了,一时愣在当场,六神无主,哑口无言,心里只有一个声音:怎会是他?
谢纯玉望见洗春秋面貌,也是一惊,当即便百感交集,不顾梅尧君在场,脱口而出:“你竟是洗春秋?”
梅尧君也略带讶异道:“原来你二位竟是认识的?”
洗春秋暗自苦笑,心道:何止是认识。
谢纯玉只有片刻的失神,过后便恨意重燃,面上却不漏痕迹,微笑道:“纯玉前几日便说过,你我有缘,总能再见,你看,果真便见到了。”
洗春秋酸涩难当。原想此事了结后,便与小弟相认,此后便可朝夕相对,再无分离之日,谁知两人各事其主,正是南辕北辙。而他也强打起精神,道:“世间的缘法,真是难以料定。”
谢纯玉敛了笑容,回过身向外走去,道:“走罢。”
作者有话要说:
☆、兄弟相残
谢纯玉与洗春秋走出了院门。谢纯玉在前,洗春秋在后,谢纯玉身着白衣,月光下挺直的背部犹如一座刀劈般的冰峰,斑驳的树影在上面流动,洗春秋的心也随之起伏。
两人一路无话,越是如此,洗春秋越是不安,他们本都是能言善辩之人,到了这种时候,反倒一个赛一个的沉默寡言。
洗春秋心知如此下去不是办法,悄悄斟酌着,预备向谢纯玉吐露实情。他停步,嗫嚅道:"纯玉……"谢纯玉回过头来,眼神仿若冰箭,将洗春秋吓得一激灵。他立即换上一副若无其事的笑脸,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不料你我竟在此地重逢。"
谢纯玉漠然回头,继续前行,口中道:"这种情景,纯玉到底也始料未及,谁能想到,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人,而你偏偏要是洗春秋呢?"
洗春秋沮丧又添了几分,心想,谢纯玉果然是在意他的身份。这也难怪,身处邪道之人,谁手上不沾上百条人命?而谢纯玉又是这般聪慧灵秀、举止温柔之人,素来是未语已带三分笑,非是他这种青面阎罗可比拟的。他们好似青云与泥淖,又好似翠竹与腐尸,总之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是无论如何也都风马牛不相及的,偏偏是玄而又玄又无法违逆的血缘将他们紧紧相连,多年后,又与茫茫人海中照面。古语道:因缘皆前定。那这结的是恶缘还是善缘,是反目成仇还是失而复得?
叹了口气,又随着谢纯玉走了十来步,洗春秋又寻思起来:亲兄弟间,血浓于水,纵有善恶对错高低贵贱之别,也是万万不能抹煞的;再者,误入歧途本非他所愿,而那梅昀风也不见得是光风霁月、胸怀坦荡的良善之辈。不如直言了,以后无论阳关道、独木桥,两兄弟都互相扶持不离不弃,岂不是好?便又开口道:"纯玉,我有一事……"
谢纯玉在前方猛地停下,洗春秋顿时语塞,只支吾道:"……要问,怎不见我的十五位从人?"
"哦?"谢纯玉拖长了音调,似在思索,"我听说他们被带去别院用饭食了,此时也该用毕,大约是到后门等护法了,护法无需担忧。"
洗春秋将信将疑,又走了百来步,心头阴云笼罩,隐有不安。他想道:那十五人他了若指掌,个个都是谨慎可靠之人,断不会出这种差错,实在诡异;而梅尧君看似与平常无异,却被他察觉到两次刻意忍耐情绪,梅尧君又岂是眼里能揉沙子的人,此番如此,定是有诈。想到此处,洗春秋已是汗透重衫。此际,又从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打斗声,虽是微弱,但习武之人耳觉何其敏锐,恐怕不远处正有一场恶战,洗春秋慌了阵脚,知道这顿斋饭可不是白吃的,正是梅尧君设下的鸿门宴!谢纯玉大概也是丰了梅尧君的命,欲将其格杀。心知吐露事情便该在当下,再拖延不得,于是高声道:"纯玉,我有一事不得不告知于你,你我……"
谁知眼前白光一闪,谢纯玉转过身来,刷的就是一剑,疾如惊雷、势如闪电,直直地向他刺来。
亏得洗春秋机敏,电光火石之间,身体就抢先一步做出反应,侧滑到一旁,躲过一击,只有一块袖角被剑挑下来。"你这是作甚,你可知道你我是……"
话语未毕,只听得一阵呼啦啦的衣袂翻飞声,从夹道两堵墙上竟纷纷跳下五六个人,把洗春秋团团围住,洗春秋认得他们的装扮,尽是梅庄死士。
洗春秋怔怔退后了两步,又不禁惨笑出声。都道天无绝人之路,而老天却偏和他作对,安排下这样的局,要让他与谢纯玉兄弟相残。此时,便是他想说,也说不出口了:有诸多强敌环伺,此时暴露只会白白地把小弟卷入危险。他想通了,渐渐止住笑,冷哼一声,也拔出腰间宝剑,悲怒交加道:"好个谢纯玉,枉我将你目为知己,谁知你竟联合梅尧君,设下这般圈套,妄图以多胜少,取我性命!"
梅尧君信步登上与小院毗邻的高塔,站在窗前,极目俯视。寺庙里苍郁的林木陷落在一种混沌的暗色里,又有烟灰色的夜雾披拂在树梢,他什么也望不见。
这几月里,他夜不能寐时,便来到此处,一语不发,一念不生。他时常不经意地睡过去,梦见自己行走在晨雾里,一转眼就看到了初九。梦里他很开心,每次都信以为真。
夜风裹挟着兵戈相激声而来,东面的鸟群被惊动,惊叫着,哗啦啦地飞离了。在群鸟乱鸣声里,身后响起了轻柔而规律的脚步声。
梅尧君目不斜视,问道:"事情进展到何种程度了?"
陆竟单膝跪地,答道:"回公子,那十五人已尽数被剿杀,谢纯玉按计划带人击杀洗春秋,现他正在与洗春秋独斗。"
"甚好。方才我见他两人似乎先已认识,还担心会出什么差错,看来,事情并未超出掌控。"说到此处,他无意中轻皱了眉头,使得他眼神显得有几分悲悯,"看他会为结拜兄弟对亲兄弟做下什么罢。"
谢纯玉凛凛直视着洗春秋,面沉如水,道:"你去曾有过交心之谊,因此我不以多胜少。"他对周围人道,"众人不必插手,让纯玉来亲手取走他的性命。"
洗春秋一愣,又道:"梅昀风老奸巨滑无德无信,梅尧君庸庸碌碌浑浑噩噩,你等本是智勇过人之辈,何苦为他二人卖命,不如均随了我去沉檀宫,自有你等施展身手扬名立万之地。"
谢纯玉不为所动,道:"谢过护法好意,纯玉之去留自由纯玉主张,只是你的性命我今日是非取不可了!"
说罢,便举剑向洗春秋联翩攻去。洗春秋甩出剑鞘化去他的攻击,借机退至墙角,大喝一声:"住手!"他举起一个烟花信令,道,"我若放掉这个烟花,便代表事情有变,初九的性命可就堪忧了。"
谢纯玉笑道:"人已不在沉檀宫,何必虚张声势?看剑。"
话音甫落,他纵身向前,叮铿两声,已与洗春秋对了两剑。
洗春秋暗叫不好,原来不知何时事情已然败露,难怪梅尧君这般有恃无恐。他们已失了筹码,恐怕梅尧君下一步便要对江白出手。而自己今日则是凶多吉少,若不能逃出生天,又该如何提醒江白小心防备?
这边洗春秋忧心忡忡,那头谢纯玉全力以赴。谢纯玉的攻击像一阵骤雨,迎头浇来。洗春秋不忍对小弟下手,只守不攻,两人僵持一刻,洗春秋便露出败迹,衣衫染血,脚步蹒跚,连连退了数步。
谢纯玉不知为何心头一阵猛跳,瞬间晃了晃神,他压下那些异样,复握紧手中之剑,自上而下向洗春秋劈去。洗春秋横剑过顶,抗住谢纯玉这雷霆一剑,又被巨大的力道一路逼退。两人沿着墙堪堪滑墙角。
洗春秋扶住剑刃的那只手血液汩汩而下,颤颤巍巍,分明是快要无力抵挡。他见其余死士距此地较远,于是趁机压低声音,道:"……纯玉,你听我说,你与我是兄弟。"
谢纯玉一震,显然不信,道:"你事到如今竟还谎话连篇。"
洗春秋急了,道,"纯玉,你信我!"
谢纯玉冷冷道:"昔日你对我两位兄弟痛下杀手,今日丧命于我手,正是天道循环、理所宜当。"
洗春秋眼见那几人越来越近,急得口不择言:"那两人算什么!你我可是兄弟!"
不料他此言正好触到谢纯玉逆鳞,谢纯玉一反常态,暴怒道:"你又算什么!你这等杀人如麻冷血无情之人,有什么资格谈及兄弟之情,快收起你的谎言!"
"小弟!"洗春秋忍不住大喝出声。
几十步外,那几个死士听到声音,彼此面面相觑,脚下迟疑了片刻。而谢纯玉却因这句呼唤失了神。洗春秋趁机一掌击退谢纯玉,跃过墙头,逃了出去。
谢纯玉霎时回过神,像被人欺骗了一般,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吩咐道:"他逃不远,追上,就地格杀。"
洗春秋强撑着逃出半里左右,终于力竭,瘫倒在地,神志在昏迷和清醒的边缘游离。他像是身悬断崖,只凭一根衣带把他吊在崖面横生的树桠上,只需一根稻草,便能让他万劫不复。
随着失血加剧,他开始出现幻觉。他心知这是不祥之兆,却无力抵抗。各种熟悉的人声出现在耳际,视野里五彩斑斓的景象越加清晰,都是曾经热望又归于无望的东西,仿佛天降垂怜,海市蜃楼般地在他眼前徐徐展开,像一场娓娓道来、完满无暇的人生,而这一生仿若是他曾真实拥有过的。然而他从未亲临过那般的幸福,他的一生乏善可陈、无一足道,唯有他自己,有些许敝帚自珍般的自怜自爱,竭力在险恶世道苟活下去……实在是失败得无以复加。
所希翼的,无一不落空了;所抗拒的,无一不成真了。如此想来,可悲中又不乏可笑'。人如何与天斗,人如何敢逆天而为?洗春秋不过是稍动了动念想,最后便落到如此地步,可见人唯有对命理逆来顺受方是长久之道。
洗春秋明白得太晚了。
谢纯玉此时已经循着血迹,找到洗春秋的藏身之处。他没有立即动手,而是站在洗春秋面前,默然凝视着他。
他的兜帽滑到一边,脸上还溅上了血迹,格外潦倒狼狈,眉宇间却隐隐能看出与谢纯玉有几分相似。
分离时,谢纯玉年级尚小,自是不认得他了。可他还记得自己一母同胞的小弟。那时候谢纯玉是个香香软软的小孩儿,刚学会说话,然而却格外听话,不吵不闹,睁着眼睛直勾勾盯着洗春秋。洗春秋小心翼翼把他抱出来,就放在两膝上,是又白又软的一团。他一逗,谢纯玉就咯咯笑,奶声奶气,让人分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叫哥哥……
谢纯玉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方才说的,是真的么?"
洗春秋闻言,顿时忍不住眼眶一热,点了点头,挣扎着站了起来。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视线里,他在谢纯玉的脸上,看到了幼时的影子,这是他最后一个幻觉。
洗春秋摇摇欲坠地向谢纯玉靠近了两步,伸手想去拥抱他。而"小弟"两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谢纯玉误以为他要对自己出手,手中长剑就条件反射般地没入了洗春秋胸膛。
洗春秋只觉胸口一凉,周围便彻底静了下来。他倒也不觉得痛,只是有种冲动,想要嚎啕大哭。他眼皮动了动,没有流出一滴眼泪,便彻底阖上了。
谢纯玉把剑从他体内抽出来,插入鞘中,又俯身下去查验洗春秋是否真已毙命。做完这一切,他才发现自己双手有些发抖,胸口像缺了一块,空落落地疼,毫无来由的,简直是莫名其妙。
他长舒了一口气,预备重新拔剑,把洗春秋头颅砍下,带回复命。手刚握上剑柄,腹部便被由后至前地贯穿。
谢纯玉愣了愣,回头看清来人,冷笑道:"陆竟?原来你还活着。你擅自袭击同伴,就不怕公子降罪?"
陆竟面无表情答道:"陆竟正是奉公子之命。"
谢纯玉又是一愣,片刻之后,轻笑一声,道:"是我太糊涂。虎父无犬子,而我竟相信梅尧君是只家养的猫。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从来如此,从来如此。"
梅尧君负手立于高塔窗前。
陆竟跪地道:"公子,人我带来了。"
"嗯。"梅尧君回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依靠着墙面、手捂伤口的谢纯玉,道,"纯玉,我给你的大礼你可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
☆、诸恶莫作
半年间的种种历历在目,前因后果渐渐明晰。谢纯玉不恼不恨,竟而微笑道:“公子如此用心,纯玉焉有不满意之理?”
梅尧君转向陆竟,命他道:“你先下去罢。”
陆竟抱拳道:“是。”转身离去。
谢纯玉会意地笑道:“公子,你让我唱红脸,你唱白脸,换来一个对你忠心耿耿的陆竟,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是纯玉愚钝,当时竟没看破。”
“你手段残毒,最后落得这般下场,倒也不冤,不过是自食恶果而已。”梅尧君道。
“公子说得是。”谢纯玉道,“这半年公子与我装疯卖傻,所有事均由我一手操持,恶行恶果自有纯玉担下了,公子的双手还是清清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