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问道:“什么?”
宁泽川冷笑道:“好消息。”
听他这样说,初九却越发不安,隐隐有些不祥之感。
“你听了可别太高兴了。”宁泽川道。
初九摇头道:“不会。请大夫直言。”
宁泽川凑近他,低声说:“你的‘好友’,是叫梅尧君的吧……你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初九睁大眼睛,脑中一片空白,似乎不能消化宁泽川话中的含义。
宁泽川只好换种说法重复了一遍,道:“江白江大宫主,邀那个梅尧君到沉檀宫来做客了。”
初九没说话,身体却抖如筛糠。宁泽川颇有先见之明地闪开,果不其然,下一刻初九趴在床边大口呕吐起来,先是药,然后是鲜血,转眼痰盒里就积了厚厚一层。
宁泽川替他抚背,道:“别吐了,再吐你身体里剩的那点血就给你吐没了。”
初九果真不吐了,歪倒在枕头上,眼里的光完全暗淡下去。半晌,他才缓缓道:“沉檀宫是龙潭虎穴,他怎么可以来……”声音小如蚊蚋。
施针过后,初九精神尚好,被安置在药庐旁的一个花厅,等梅尧君前来与他会面。但他自知自己如今的情形有些吓人,执意让人摆了一道屏风,他的坐榻在这侧,梅尧君的座椅在另一侧。江白安排凌丰在花厅坐镇,以防两人举动失宜。
梅尧君推开房门,抬眼便看到前方横着一座十二扇围屏,是茫茫云水,将他们分隔两地。料定初九便在围屏后,他径直往屏风后走,却被凌丰一把拦住。梅尧君冷了冷眼,心中讶异又疑惑,看来对方并不愿意他面见初九,而这到底是江白的主意还是初九的意思,却是个悬而未解的谜题,像一条冰凉的细蛇悄悄爬上他的心脏,又像一根透明的丝线,不动声色地搅动着体内最柔软的地方。
梅尧君神情恍惚地退到座椅坐下,却并不言语,他几乎能听到屏风后传来的清浅的呼吸声,勒在心上的丝线被吐息声拉扯,须臾间就让胸腔内一片血肉模糊。
反倒是初九先开口,试探道:“梅公子?”
梅尧君咬着牙不出声。
虽有久别重逢的欢喜,但被更强烈的担忧冲淡。初九猜想他应该还记着自己不告而别的仇,叹了口气,然而形势危急,不是由着他耍性子的地方,于是打起精神,好言相劝道:“梅公子,你来此地实在是太过冒险。沉檀宫包藏祸心,难保他们不会对你行不轨之事。”
梅尧君闻言,突然冷笑几声,道:“我都敢和毒蛇同床共枕,猛虎有何可惧?”
初九脑袋里轰的一声,顿时全身血液涌上天灵盖,手脚更是有如在冰水里浸过,“梅公子你此话何意?”
梅尧君道:“何意?初九道长你自己做过的事情却要来问我,真是贵人多忘事。”
初九喃喃问道:“贫道……做过什么?”
“做过什么?”梅尧君温柔了声音,却是钝刀子割肉,每个字都是在初九心上刺上一刀,“你趁我失忆,将我迷晕,拿去和我父亲交换,胁迫他包庇你的罪行……短短两三个月,难道你全忘记了?”
“梅公子你竟然相信……”初九开口辩驳,紧接着感到一阵强烈的血气浮动,缓了缓,才徐徐道,“贫道怎么会做下这种事情?是谁说的?”
方才的话,一时冲动便脱口而出,梅尧君现在既后悔又心虚,但仍嘴硬道:“是我父亲亲口告诉我的,他为何要骗我?”这句话出口,梅尧君再次后悔了,因为如果他父亲真欺骗了他,其动机昭然若揭。
初九合眼凝神,竭力压抑着咳嗽。梅昀风多次构陷于他,他却从未向梅尧君讲起,无非是因为疏不间亲,又怕梅昀风对他是真正有所误会。如今看来,梅昀风是刻意为之,而且梅尧君已经被他的谎言说动,再忍有何裨益?初九虽不指望梅尧君信他,但仍然坚持断断续续地将实情尽数告知梅尧君。
屏风那边,梅尧君沉默良久。初九体力用尽,眼前已经有些恍惚,他心知这是昏厥的前兆,但不愿让梅尧君发现自己伤势,只能咬牙挺着。正当此时,梅尧君突然暴怒,一脚踢开椅子,直冲向屏风后。
初九听到他往这边走来,吓得顿时清醒过来,声嘶力竭地朝凌丰喊道:“别让他过来!”撕裂的尾音更带有显而易见的哀求。
不待他说,凌丰也正待制住梅尧君。
谁知梅尧君盛怒之下,力气大得惊人,竟从凌丰手里挣脱,口中道:“你以为我会信你的……”后半截话被他生生咽在嗓子眼里,因为他转过屏风,看到坐榻上半躺着的初九。他正徒劳地面朝墙壁,以袖掩面。衾被勾勒出他的身形,消瘦得厉害,身体还在小幅度地颤抖。
梅尧君往前走了两步,又无意识地往后退,然后,他突然箭步冲上前去,不费吹灰之力地拉开初九掩住面目的双手,看到初九憔悴不堪的病容。梅尧君面无表情地看向捏在手里的那截手腕,枯瘦得犹如只剩了骨头。
人病到这种程度,都不会很好看,初九亦然。他就像一棵被人从根部砍掉的树,生机全无,只剩一段残躯飞快地衰弱、消融,最终化为尘土。
不管初九是否疼痛,梅尧君死命地攥紧那截手腕,垂着头,竟然笑了起来。一开始,他低声吃吃地笑,然后变成放声大笑。过了好一会儿,笑声才渐渐歇止,梅尧君问道:“才三个月不见,初九道长何以沦落至此?”
初九硬挤出笑,答道:“混得不好,梅公子见笑了。”言罢,他绝望地闭上双眼,咸涩的水滴啪嗒啪嗒地打落在他的脸庞上。好一场大雨。
梅尧君把他半抱起来,在他耳边轻声道:“混得不好,那便和梅公子回去罢?”然后将耳朵贴上初九唇边,仿佛怕错过初九哪怕一个字的回答。然而,梅尧君久久也没得到回应。
梅尧君把初九抱得更紧,又重复了一次,道:“我们回去罢,好不好?”
初九无望地睁开双眼,道:“我走不了,但梅公子,你要离开。”
梅尧君一震,缓缓松开右手,平静道:“如果不能一起离开,那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
初九摇头,还是那句:“梅公子,你要离开。”
冰凉的利刃贴上初九的脖颈,那是梅尧君随身的银质小刀。
作者有话要说:
☆、人间久别
凌丰看到梅尧君动作,迈步上前,正待出手阻止。而宁泽川不知何时进来,伸手拦住他。
“我身负宫主之令,望宁大夫莫要相扰。”凌丰道。
宁泽川道:“他下不了手,我们不如静观其变。”
凌丰果然几步回去,默立于旁。
而梅尧君对他二人的存在浑似毫无知觉,右手紧紧攥住匕首,柄部镶玉描金,镂刻的花纹与镶嵌的宝石冷冰冰地突兀在他的手心,几乎要刺破手掌、划出血来。而他另一只手环过初九的背部,扶住肩,让其靠在自己身上,却是亲密无间的姿势。梅尧君心中挣扎自不待言,两人历经波折久别重逢,而身边便是强敌磨刀霍霍虎视眈眈,又有双亲罗织罪名从中作梗,若今日再相背离,恐怕此生都难再相见,倒不如在情意最浓恩爱最笃时与初九共赴黄泉,省得之后再受别离之苦甚至两相怨怼。
世间总是不乏情痴,各朝各代也不乏为情而死之人;只是情痴不是谁都能做得,也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为情而死的终场。而梅尧君和初九尤其不适合。他们适合爱不得,适合因爱成恨,适合别久不成悲,适合两处沉吟各自知……作为他们一生中犯下的许多错事的代价。
正当梅尧君天人交战之际,初九却好似天塌了也不再理会,撂下摊子,只管像只兔子般的往梅尧君肩窝温暖处蹭蹭地往里钻。是怕冷,更是怕心头冷。
便是这个细微的动作,触动了梅尧君,他眼眶一热,手一松,银匕应声落地。转而紧紧抱住初九,把他死死压在自己怀里。此时他们不过是两个在冰雪荒原中冻至垂死的人,除了彼此再无解药。
凌丰见这两人举止怪异,心中着实困惑。
宁泽川冷笑一声,对凌丰道:“这是两个疯子。你且出去,这里留我看着。”
凌丰耳力极好,哪怕有一墙之隔,内中细小声响都能尽纳耳中,出去也无妨,因此便不与宁泽川辩说,转身出了门。
梅尧君分明是面无表情面色沉肃,却有大滴大滴的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了初九满脸。
既非无心,初九何尝无所感,天阴则欲雨,而初九沉沉浮浮于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绝望海中,早如同干涸已久的黄沙大漠,横竖挤不出一滴水。初九略微偏过头,轻轻触碰梅尧君近在咫尺的嘴唇,他先是伸出舌头在对方干裂的下唇上舔了一下,然后将那瓣嘴唇轻柔地吞进柔软湿润的唇间。而梅尧君始终不为所动,只是流泪。初九有些尴尬,又兼之委屈,便悻悻地缩回去。
梅尧君却突然加重抱住他的力度,力气之大,使初九略感呼吸不畅,艰难道:“梅公子,轻一些。”然而,只听到梅尧君在低声啜泣。
梅尧君低声下气道:“初九……跟我回去。”语气已然是哀求了,梅尧君何曾求过什么人。
初九苦涩道:“我如何不想离开?只是天罗地网、寸步难行。况且……”初九顿了顿。
梅尧君默然不语。
初九伸出手反抱住他的头,继续道:“况且,这些日子我也细细想过,我下山不过三年,却因自己的缘故害了不少人性命,又负了许多人,或许我合该受此果报。”
梅尧君眼神一凛,话中气息已然冷了三分,道:“所以你便要再负我?”
初九果然无言以对。
梅尧君怕话说得过重,再伤了初九心神,便软下语调,温言道:“随我回去。江白已向我许诺,只要得到沈萧疏下落便放你离去。”
谁知初九闻言,突然浑身不住地战栗,面上更是再无人色。
梅尧君也被吓到,赶紧放松了双臂,急忙问他:“初九,初九?是不是哪里难受?”
初九牙关紧咬,双目紧闭,不愿开口亦不愿再看梅尧君。
意识到这点,梅尧君心猛地一跳,心痛如绞之余,更有不甘,反而苦苦追问道:“怎么,你不愿意?你不愿意同我离开?”
初九忍住一波一波的晕眩感,勉强道:“我岂是不愿与你离开?只是……”
“那便将沈萧疏所在告诉我!”梅尧君厉声打断他,然后即刻又弥补般的附上初九耳朵,“然后我们离开这里,把洛阳、梅庄、清微观全都抛诸身后。再过几月,天渐暖了,我带你南下。你说过的,说你想念南方那座宅子,我都还记得,我全都记得!地契丢了,不过也不要紧……不要紧的。”
梅尧君一连说了几个“不要紧”,初九默然听着,终于从眼角渗出一颗豆大的泪水,滑入鬓间。梅尧君所言的图景那般真切,鲜活得像只初生的雏鸟,皱巴巴的,尖细的鸣叫拨开世事的尘霾烟雾,身上须毫历历在目,仿佛触手可及。只差那么一点……他几乎就要点头同意。
宁泽川见势不妙,几步上前,欲观望初九情形,又对梅尧君皱眉道:“哎呀,你别逼他……”然而还不及碰到初九,宁泽川就被梅尧君大力甩开。
梅尧君不管不顾,高声问道:“沈萧疏在哪里?”
初九兀自紧锁眉头,全身颤抖不止,下唇被咬破,依稀看得到一线红色。
宁泽川啧啧两声,道:“你还想要他活命的话,就给我让开。”
梅尧君闻言,顿时脸色煞白、目眦俱裂。
宁泽川复又上前,奋力把六神无主的梅尧君拉开,架住初九,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梅尧君在一旁只看见初九呕出两口血,然后软软滑倒,他又扑向榻边,初九已经不省人事了。
梅尧君颤巍巍伸出手,半途瑟缩了一下,然后才敢去探他的鼻息。确定初九尚有呼吸,梅尧君顿时瘫倒在榻边,竟然失声痛哭起来。
宁泽川拍拍他的肩膀,又指向门外,道:“你在我面前哭,这倒不算什么,反正我又不认得你。你一会儿出去,见了江白,可别哭鼻子,丢人。”
一边,初九还是晕倒在榻上时歪歪斜斜的姿势,被子在方才那番动静里挣脱,半边身子都露在外面。天气苦寒,室内又无火盆暖炉之属,重伤之人如何能受得?
宁泽川责怪梅尧君没眼力见,让初九平白受这一场冻。口里说着,宁泽川又执住被角,欲替初九盖上。
梅尧君却抢先一步,扯过被子,将初九严严实实裹住,然后摸了摸被子厚薄,蹙起眉头,二话不说解开身上披着的狐皮裘衣轻轻铺在被盖上面。
宁泽川在那件雪白的狐裘上摸了一把,挑了挑眉,轻佻道:“是块好皮。”说完,他又抬眼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午时还通透得没一丝云翳的青空转眼已厚厚地积了黑压压的云层,恐怕不刻便要起风作雪了。他将目光移回,却发现梅尧君的手偷偷伸进了厚厚的被盖下面,和初九十指交握,注意到宁泽川的目光,梅尧君又迅速地把手抽回去,装作若无其事地摩挲着,仿佛刚才的行径只是因为冷。
宁泽川不禁啧啧称奇,并不是没见过嘴硬的,但是硬到这种地步还是颇让人叹为观止。纵然宁泽川未曾爱过谁,但没吃过猪肉哪能没见过猪跑,他也知道,梅尧君这种人,在情爱上必定是要吃尽苦头的——外表坚如磐石,棱角分明,捂不热磨不平,稍有冒犯便要人鲜血淋漓;内里却是一团棉花,任人搓揉任人拿捏,外表的刻毒也不过是故作坚强;然而偏偏又是犟牛一般的脾气,撞倒了南墙也回不了头——这样的人,谈情说爱无非是伤人伤己、死而后已。
如果宁泽川遇到这种人,绝对是敬谢不敏唯恐避之不及,也就初九这类“奇”人敢迎难而上——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两个疯子。宁泽川只盼着这两人还是尽早重修旧好,免得殃及无辜祸害旁人。
正当此时,门外的凌丰沉声提醒道:“梅公子,该离开了。”
梅尧君闻言,顿时面色惨白,目光毫无避忌地在初九身上流连不去,像是想抓紧最后一刻多再看那么一眼。
宁泽川识趣地起身走到窗前,仰观天象。
梅尧君则俯下头,拨开初九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