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墨没有转身看他,而是就之前的站姿闭上双眼。他站在洛阳东西走向的大道上,西向而立,洛阳城宏大而壮烈的夕阳余晖透过薄薄的眼皮将他的视野染上宁静沉重的暗红色,这样热烈的美丽图景只有在赤乌鸟行将西匿时才能为凡间得见。
他平静道:“你起来吧。”
李双寒忐忑地站起来,退到他身后去。
曲墨大笑:“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这一天我也料到过。”
李双寒畏畏缩缩地点头。
“随你去吧。对了,曲断那小子呢?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李双寒走上来邀功道:“双寒见他与梅兄、初兄相处甚欢,就让他随他们一道,也许是去了城北的集市闲逛。”
曲墨勃然大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又把李双寒吓得两股战战,“你莫非不记得我与那两位有过节?还把曲断送过去,难道不是羊入虎口。”
李双寒急忙解释道:“楼主息怒,据双寒所知,梅兄初兄都是侠义之士,对少主也甚是喜爱,双寒以人头担保他们绝不会对少主不利!”
曲墨观他言之凿凿,又想起他与那二人及沉檀宫、梅庄之过节,气不打一处来,道:“我看你这脑子里也没几两东西,还是留在你项上,随我回馆舍确认曲断是否安然回去。”
李双寒如获大赦,连声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
☆、跑剧情中2
梅尧君拖家带口在华灯初上的街头游荡,他面色阴郁,简直能吓退一众无辜的小贩。他身后跟着初九、曲断、叶檀心这三个读不懂空气的傻叉,而他们显然不为梅尧君的怒气所动,和梅尧君各据一方、势均力敌。
梅尧君阴森森地想,若是他和初九两人相处,大可以演一出爱情动作片;掺和进来个叶檀心还能演演腐片;最惨的情形是曲断粘着不走,这四人除了家庭伦理剧也没别的剧本适用了。
家庭伦理剧怎么能够产出国民偶像?于是梅尧君视曲断为眼中钉肉中刺,见天色已晚,正是除掉这祸害的大好时机。于是他提议:“时候不早了,曲断你也该回去了。”
曲断回头抱住初九大腿,戒备地看着梅尧君道:“ 不!我不回去。”
梅尧君作势要把曲断从初九身上扒开,曲断不从,反而把初九抱得更紧。初九不堪其扰,干脆不动声色地点了曲断的睡穴,梅尧君就见曲断软软地从初九身上滑下来,赶紧把他接过来扛到肩上。
叶檀心看了,啧啧称奇,夸赞初九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在旁门左道上造诣颇深,着实令人叹服。
初九拱手谦逊道:“过奖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梅尧君腾出一只手重重拍了他后脑勺一下,道:“初九道长法力高强,估计兴云作雨都不在话下,不如想个法子把这孩子变回他的住处去,也省去我们一番奔波。”
初九答:“还是亲自送回去,更能显示你我与曲楼主化干戈为玉帛之诚意。”
“哼,我何时要同曲墨那老头子化干戈为玉帛?他在平昌县时对我如此无礼,这笔账本公子倒要伺机向他讨回。”
每每说起此事,梅尧君态度都格外强硬。初九猜他与其是记挂曲墨对他的无礼,不如说是对曲墨打伤自己一事耿耿于怀。曲墨是不值得挂心的陌生人,但梅公子是需要时时放在手心哄着的枕边人。初九便不再提言和之事,只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可惜贫道并未修习隔空传物的法术,不如梅公子和叶公子留在此处,让贫道去把这孩子还回去。”
“那聚丰楼是龙潭虎穴,你要孤身前往?”梅尧君本来想表达的是个关心的意思,出口却觉得过分亲昵了,便改口道,“都不把聚丰楼放在眼里,初九道长还说自己道行不高,可见有多么口是心非。”
初九扶额道:“那便劳烦梅公子与贫道同去。”
“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叶檀心道,“尧君、道长你们先忙,我回去吩咐厨子熬锅老鸭汤等你们回来喝,这种天气正好清清火气。”
“叶公子想得周到。”初九向叶檀心道谢,梅尧君却扛起曲断大步向前走去。
叶檀心站在街心的树下,他身后恰好是一家城隍庙,树枝上垂落下无数絮状的红布条,在庙会的花灯交织出的灯海照映下在身上拉出长长的阴影。叶檀心看到那两人回头,便向他们挥手作别,再目送他们直到那两道身影被自己的视线丢失在往来的、喧杂的人流中。这时候的梅尧君和初九并不好,带着天真的无能和幼稚的莽撞,而这是叶檀心最后一次见到这样的他们。
聚丰楼的寓所在洛阳城西北郊,曲墨与李双寒抵达门口时天色已然全黑。
大门洞开,穿堂风扯动门前悬挂的两只暗淡的红纸灯笼,深水般的死寂蛰伏在忽明忽暗间。
曲墨已经觉出有几分不对劲儿了,李双寒不察,仍抬腿往里走。
“慢着。”曲墨伸手拦住李双寒。
李双寒停下,转身询问他道:“楼主,怎么了?”
正在这个时候,一道黑影轻盈无声地降落在李双寒的背后,像只巨大的寒鸦。那人全身陷没在阴影之中,唯有手中长剑在明明灭灭的灯火中反射出幽微的红光。他身上有浓重的血腥味,李双寒随即也察觉出不详,浑身上下顿时紧绷起来。
“来者何人?”曲墨道。
来人静静地走出阴影,曲墨看到他面容的那一刹那爆发出骇人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我小小聚丰楼竟然要沉檀宫宫主亲自出手,真是曲墨三生有幸!”
江白平静道:“在此之前本座已与两位豪杰一会,这算不得殊荣,曲楼主不用自抬身价。”
十五侠客阵其余十四人宿在此处,李双寒不见他们,此时心跳如擂鼓,慌张道:“我那十四位兄弟呢?你把他们怎么了?”
“那十四位大侠的武艺本座已一一领教,身手甚是不凡,假以时日必能在江湖雄踞一方,加上你,结成十五人阵本可与本座一战,可惜……”江白笑了,“可惜李大侠你不在。”
李双寒听罢这话目眦俱裂,血一阵阵地往天灵盖冲,不假思索地拔出双刀,声嘶竭力地吼道:“恶贼!我要取你性命为我兄弟报仇!”雄浑霸道的刀势伴着话音向江白劈头盖脸地砸去。
江白举重若轻,先躲开李双寒锋芒,随后轻灵的剑招直冲两招之间的空隙而去。李双寒被悲恸冲昏了头脑,不顾章法地乱砍一气,在江白冷静的回击下节节败退。
他们不过过了十招,李双寒就显颓势。曲墨也不再作壁上观,雄厚的内力化为连绵的掌风,与剑气相互激荡。
片刻之后,李双寒稍稍清醒,重拾对敌之冷静,刀法回复到平日水准。右手持雌锋,左右持雄锋,先有雄锋横劈一刀,再有雌锋自下而上竖劈一道,两者攻击连环交接,滴水不漏,不容喘息。
而江白在两大高手夹击下仍然不落下风,借助剑法迅疾多变在刀掌之间游刃有余。
百招已过,三人依旧胶着,一时难分高下。
曲墨却格外清醒,知道这僵持之局并不是长久之计,与江白对招时他发现江白的实力远超想象,目测他不过使出了七分实力,而自己与李双寒却是全力以赴,如不出奇制胜,恐怕败局难逃。
于是他先虚晃一招,见江白果然挥剑破招,他趁此时机凝注十分内力于掌心拍向江白;江白竟然不躲,紧接着使出下一个剑式,剑锋与曲墨之掌针锋相对;而与此同时,李双寒在江白不暇应对之际使出连环杀招,极短的时间内左右两刀交叉砍向江白——这正是一招声东击西。
谁知沉重的刀刃落到江白身上之前,却被另一柄刀拦下,那刀身稳如磐石,李双寒使出全力也不见它挪动分毫!这原来是江白以左手握刀相抗,仓促之间展现的实力已足够让李双寒寸步难进。李双寒霎时冷汗淋漓,曲墨也为之稍有错愕。
就在他失神的这片刻功夫,江白的剑就已穿透他的掌心,锐利的疼痛让他一激灵,却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这是他又一个致命的错误,因为江白的剑没有收势,在下一瞬间深深刺入他的左胸。
“楼主小心!”李双寒大声嘶吼。然而声音传入曲墨耳朵时已经晚了,江白从他胸口拔出剑,收剑时剑刃还削掉了曲墨半个手掌。
曲墨并没被刺中心脏,但仍然受了重创,残缺的手掌捂住胸口,嘴里大口大口涌出鲜血。
江白面上微笑若有若无,他说:“连犯了两个错误,曲楼主着实令本座失望。本座原是很看好你的,甚至一度动了与你合作之念头,如今看来本座当时走眼得厉害。”
曲墨闻言,又猛地吐出一口血,血呛进气管,他痛苦地咳嗽起来。李双寒看得两腿瘫软、眼眶发热,手中的刀往地上一丢,扑过去扶住曲墨,哽咽而不能语。
江白收刀,对眼前的主从情深无动于衷,举起手中长剑要给曲墨致命一击。曲墨认命般看着向自己逼近的宝剑,觉得有几分眼熟。他疑惑道:“这竟然是阙一?”
江白回答:“是。”
李双寒猛然回头一看,果然如此,心有不解。
曲墨却了然一笑:“哈哈哈哈死在阙一剑下,我也算是不亏了。与江宫主一战,酣畅淋漓更胜当年与沈萧疏。”
“不,沈宫主之剑法,更在我之上,只是你无缘得见他全盛时之风貌。”江白的语气里似乎还郁结着暧昧隐晦的怀念。
突然,从门内冲过来一人,挡在江白与曲墨、李双寒之间,恰好撞在江白的剑上。李双寒定睛一看,这竟然是十五侠客阵里的流星锤雷笺。
雷笺本身受重伤,弥留之际听见门口打斗声,攒着最后一口气为两人挡住杀招。他死命地攥紧阙一,不让它从自己体内抽出一分,用力之大简直像是拼尽了平生的气力。他勉强道:“快跑!”
李双寒双眼早已泪流如注,此时虽然心痛如绞,却理智地硬下心肠,捡起武器,背起曲墨,使出轻功向城内疾奔。
雷笺看他俩离去,眼里鬼火样的两摸光彩骤然熄灭,半跪在地上的身体随之瘫软,再无声息、起伏,只是两手仍然抓着剑身不放。
江白并不急着去追。他从雷笺手里拔出阙一,在此过程中几根血肉模糊的指头被削下来,在泥地里骨碌碌滚开老远。
江白去追,雷笺的身体就被留在原处,保持着半跪的姿势,直到被后来的初九及梅尧君发现。
李双寒拖着曲墨硬行了一段,再也使不出力气往前走。而曲墨受伤颇重,眼见着撑不住了,必须得找个地方包扎、休整。李双寒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可靠的地方,便绕进偏僻的巷子,背着曲墨绕到老板娘的后门,逾墙而入。
老板娘的店照样门庭冷落,她正在后院无所事事地择菜,隐隐听到有人唤“老板娘”,抬眼一看却是满身是血的李双寒。
纵然平时她总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看到这样的场面仍是被吓得不知所措。
李双寒抹了一把脸上糊着的鲜血和眼泪,反而让他显得更加骇人。他示意老板娘不要出声:“老板娘,求求你,让我和楼主在这里待一刻,一刻就走!”
老板娘这时也回过神,点点头,出去遣走了小二和账房,早早地关了门。
李双寒又向她讨水和布,她依言照办。
他们躲在后院的草棚里为不省人事的曲墨清理、包扎好伤口,很是忙活了一通。做完这些老板娘端着血水要去倒掉,听见身后有人压抑的呜咽。那声音凄凉嘶哑,老板娘不禁想起她小时候听过的家中老马临死前的嘶鸣,忍不住红了眼眶。
回头看是李双寒瘫坐在马棚下痛苦。她放下水盆,温言安抚李双寒。李双寒泣不成声,她勉勉强强听出来几句:“那些混小子……以为我不知道,背着我……背着我一直给我攒钱,要看我第一个娶媳妇儿,定要把婚事办得风风光光……明明一个个穷得叮当响,去逛窑子都摸不出来铜板儿……”
他向来说话咬文嚼字,此时直白起来,反而字字里都像含着血泪。
作者有话要说:
☆、点支蜡烛
初九和梅尧君在门前发现了雷笺的尸体。
初九伸手去探了他的鼻息,发现他已经死亡,连身体都僵硬了。因此,初九想把他身体放平都未曾做到,只好把他拖到墙下放好。
安静地做完这一切,初九和梅尧君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梅尧君发现初九在发抖,问他:“你害怕了?”
初九点头:“怕鬼。”
纵然知道不合时宜,梅尧君却忍不住想笑。瞬间之后又再次沉重起来,他看进黑洞洞的院内,顺着穿堂风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味,这里面十有八九发生了惨烈的打斗,他肩上还扛着一个曲断,也许是这场杀戮的幸存者。
“里面的人估计凶多吉少了。”初九道,他和梅尧君有同样的犹豫——到底是进去还是离开,只是梅尧君不会开口,这句话必然要初九说出来。初九看向梅尧君肩头沉睡的曲断,叹了口气:“我们进去查探一下,情形不对就立刻离开。”
梅尧君扬了扬眉,一言不发,却抬脚进入门内。
一进去便看到一方影壁,影壁上有一泼鲜血溅射的痕迹,映着雪白的墙体让人不寒而栗。初九几乎要吓得挪不动步子,懊悔道:“早知如此我就该带上纸钱来。”
梅尧君翻了个白眼:“别想着纸钱了,拔出你的剑以备万一。”
初九手抖得不行,勉强从剑鞘里把阙一拔出来,硬着头皮走到梅尧君前面探路。绕过影壁,院内横陈着几具尸体,半凝固的血液满地都是。梅尧君落脚发现脚下滑腻,忍不住想吐出来,因在初九面前却不得不忍着。
往里院走,看到了更多的尸体。
他们探遍整座宅子,发现其中竟无一活口,死亡宁静肃穆的双眼无声无息地凝视着此处,月光从树梢间投射下来,像洒了一地的白森森的碎瓷片。面对这样的惨状,两人相顾无言。
梅尧君先冷静下来,他伸手扶起腿软的初九,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
初九点头,强撑着站起来。
旁边的芭蕉树后突然传来响动,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初九更是整个人都贴在梅尧君身上,恐惧道:“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