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檀心摇摇扇子,不屑道:“不是,梅伯伯哪有闲心管你们这些小儿女的情情爱爱……是受邀前来参加武林大会的允和山庄庄主谢桢,三日前竟然在洛阳城外遇刺身亡。梅伯伯是过来是受理此事。我说你们……”叶檀心看向梅尧君,“镇日关在小院里你侬我侬,对他事不闻不问。别的事还好,这都牵扯到梅庄上,你竟然还不为所动!”
梅尧君反唇相讥,“叶公子对家族之事也不甚挂心,有何资格来对我指手画脚?”
叶檀心皱眉道:“你我之境遇能够相提并论么?叶家祖上的功勋越大,圣上就越是希望叶家无所事事游手好闲,顶着爵位毫无作为。我要真表现出有心仕途,恐怕过得没这般安稳。反观尧君你……”
“不必说了。”梅尧君起身,“我志不在此,梅家也未必要落到我肩上。我知道我那几个兄弟似是虎视眈眈,他们有心,让他们到祖宗牌位前来把梅庄要过去。”言罢便大步踏出房间。
初九却很是淡定,把碗中剩余的茶汤药喝掉。
“道长还真是坐得住。”叶檀心不无讥讽地道。在他看来,初九不过是仗着几分颜色、冲梅尧君的家产而来的穷道士。
初九像是不解他话中的嘲讽,点头道:“顺其自然,静观其变。该来的总是会来,不该来的便不会来,既然命运于冥冥中已然分晓,又何必为其忧心忡忡?”
“道长还真是看得开。”叶檀心继续道,这次的话里却多了几分认同。
正值最酷热难当的时候,谢桢的尸体被找到时已经胀得不成样子,从衣着和长鞭上勉强判断出这具腐尸的身份。
检查过尸体后,仵作告诉梅昀风,“当胸一道剑伤,是致命伤;身上还有几处被剑气划伤。”
梅昀风皱眉:看来除了凶手用剑,也就没有别的线索了。
七门峡的门主亦是为武林大会而来,听说谢桢遇难,便过来凑这个热闹。七门峡在武林中颇有声望,因而周门主态度强硬而不留情面,他责问梅昀风:“谢庄主受你邀约前来洛阳,却中道被害,梅庄主你如何向允和山庄与我等受邀之人交代?”
梅昀风知道他不过是想趁机为难自己同梅庄,心里冷笑着,面上却佯装愧怍道:“梅某何曾料到此节?是我疏忽,保护不周。谢庄主这笔血债,梅某定要寻到凶手为其讨回!”
周门主冷笑道:“武林大会在即,出了这档事,恐怕各门派都人心惶惶。对了,清微观高人所在的客栈四天前突遇大火,不知是意外还是……梅庄主难道要坐视不理?”
“断无此理。”梅昀风道,“梅某连夜赶来长安,便是为了受理此事。无论是清微观还是允和山庄,梅某都定会给其一个交代。”
“那周某就拭目以待啰!”周门主作势要告辞,梅昀风起身送他到门口,他却突然驻足回头笑道,“武林之事,我七门峡焉能坐视?若梅庄主在彻查此事时有什么难处,不必犹豫向七门峡开口。”
周门主态度转变之快让梅昀风一时摸不清形势,只好道:“自然,梅某能力微薄,到时候还望门主鼎力相助。”
送走周门主,梅昀风回座倒了一碗茶喝,茶水刚下肚,就看见梅尧君风风火火地出现在门口。对这个逆子诸多忤逆不逊之行径,梅昀风多少有些习以为常的无可奈何,因此也不大动肝火,平静地看了他一眼,道:“见到父亲,怎么不行礼?”
梅尧君整齐衣襟,道了一句“儿见过父亲”。
梅昀风要他坐到自己身边,长久地凝视自己的儿子,末了叹了口气,他道:“唉,父亲老了,管得了梅庄,便没有力气来管你。父亲在世时,尚可以护佑你;若我哪日撒手人寰,就再也没人可以给你做靠山。不管你愿不愿意继承梅庄,都要开始为自己做些打算。”
梅尧君麻木地回答他:“儿知道了。”
梅昀风明白他这是言不由衷,眼中的隐忧又深重了几分。
他面相虽不显老,这些年渐渐也觉出气血不畅、精神不济。如果正值壮年还好,偏偏是这时候他铤而走险,招惹上沉檀宫,又揽过武林大会这个苦差事,稍有变数便是坠入深渊、粉身碎骨。他平日诸事缠身,在赶来洛阳的路途上才得闲把这事细想了一遍,终究是觉得这招实在太过铤而走险。沉檀宫是毒蛇,自己却不该去做那农夫,谁知道捂热了它会不会被反咬一口?自己是不怕,但不忍心拿妻儿去赌博。
遣走梅尧君后,他躺在榻上辗转难眠,困眼对残灯,心乱如麻,到夜中时忽然坐起来,暗下了决定:自己招惹不起沉檀宫,不如借武林大会之机,挑拨中原正道与它的新仇旧恨,借刀杀人,除去沉檀宫。此计若成,他多年来为跻身武林的惨淡经营恐怕要化为泡影,这是壮士断腕,但为保妻儿安宁,他也不得不当断即断。
作者有话要说:
☆、跑剧情中
几月前,梅昀风相中洛阳郊外的流芳园作武林大会时众豪杰盟会之所。
流芳园地广七十余亩,五十年前此地不过是一片芦苇丛生的洼地,后来一位退隐江湖的老者买下此处,预备大隐于市。他叠山理水,建出巧夺天工的林泉丘壑;而后又随地势高低曲折,错落棋布廊庑亭榭。花十数年之功,穷百人之力建成,消耗金银不计其数,而老者在流芳园建成三年后便驾鹤西去,其后他的子孙挥金如土、一事无成,家业渐渐破落,竟到了鬻宅售田的地步。
几年前梅昀风见此园布局精妙,清雅中别有快意恩仇之江湖侠情,便从后人手中购得。谁知竟在此时派上用场。他先差人修剪园中花木,清扫庭院内外,早已把前后安排得无比妥帖。武林大会在即,他只需再调度好守备的人手,安排迎接侍奉的仆人婢子便可举重若轻。
梅昀风款步其中,烈日当空,却清凉自生,果然是胜地。
然而天不遂人愿,管家赶来,告知他两条最不愿接到的消息。一条是铸剑盟盟主被害,凶器仍是一把两寸宽的长剑。一条是沉檀宫致信,拐弯抹角写了一些祝愿两方永结盟好之语。
梅昀风接过来后者,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炭火,扫过一遍便将其放入怀中藏好,面色如常地要求管家去安排车马。
到了前日与周门主议事之地,才发现厅内人头涌动,梅昀风先不动声色地向他们致意,心下却计算着客人的来头——不过是粗略数过,就发现小小的厅堂中竟聚集着当今武林最声势显赫之人。
刚一落座果然就有人质问:“允和山庄庄主与铸剑盟盟主被奸人所害一事梅庄主可有什么说法?他们均是为参加此次武林大会而来,中道殒命,梅庄主你既发起武林大会,便该为此做出解释。”
此话一出,附和之声四起。梅昀风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道:“诸位豪杰放心,我梅昀风绝不是怕事之人,我敢召集众英雄,就敢揪出那位在暗处夺人性命的歹徒。诸位来这里,必定是对在下之能为有所期许,既然如此,诸位不信我,也要信诸位自己的眼光。”
场中有人冷笑,梅昀风循声看去,将他的形貌与头脑中的印象一一对照,判定他应该是聚丰楼楼主曲墨。
“曲楼主有何指教?”
“我怎敢指教梅庄主?”曲墨讽刺道,“梅庄主获得在座这么多人之首肯,还敢在请柬上写下沉檀宫之名,不是武林中人,胜似武林中人,我在您面前可说不上话。”
“曲楼主这话说的过了。”开口的竟然是周门主,这让梅昀风大感震惊。“据我所知,梅庄主近十年来一直为武林之事奔走效劳,武林各派如若有难,梅庄主总是倾尽财力助各位脱困,这些动作想必大家都看在眼里。正因为梅庄主之侠意仁心,才让在座诸君叹服。曲楼主何苦含沙射影呢?”
“梅某谢过周门主仗义之言,曲楼主若对在下有所不满,也请暂且搁置。现在奸人在暗,我们在明,大事当头,正是需要我等同心同德的时候,断不可自乱阵脚、互相攻讦,让亲者痛、仇者快,得不偿失。”
在座诸人都有各自的算盘,既想挑梅昀风的错处,又不愿把话说绝,权衡之下,声音渐渐偏向梅昀风这边。
钟宏无门无派却德高望重,他孑然一身,因而没有立场,在这些场合里往往是作为公正的象征与态度的风向标。他因年老,说话也声嘶力竭一般的沙哑:“老夫也赞同梅庄主所言。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后辈之间有什么糊涂账要算的,但这都出了人命了你们还在这里斗斗斗!把心里的那些算计都先放下,专心做完此事再说。”
曲墨却觉得他倚老卖老,心中不服,便拂袖而去。
众人看他离开,便更加大大方方地和梅昀风勾肩搭背,嘴上商量着这两桩命案,背地里多少揣着结交的心。
“不好!”有人突然大喊,“好像有异!”
其余都抬起头环视四周,骤见烟火从窗格间向厅内漫进来,火焰像湿漉漉的舌头,舔过之后留下一路焦黑滚烫的痕迹;俄而这些柔软炽热的火舌将彼此间的界限融化,它们的身躯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片招摇着的海洋,即将从厅堂被它们攻陷的缺口一拥而入。
“这……”面对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梅昀风一时掩不住惊惶,又强迫自己定下神,向钟宏请教。
钟宏大喝一声,“雕虫小技。”随后阔步走到门口,内力化为汹涌的掌风,将门口跃跃欲试的火焰击退一丈有余,开出一条道供人走出。
事不宜迟,众人都迅速鱼贯而出。厅外亦沦陷于火海之中,众人纷纷效法钟宏所为,倾毕生能为火中取路。
几具焦黑的尸体横躺在路上,他们生前是这里的守卫。有人扑灭尸体上的火焰,翻过它们查看是否有蛛丝马迹可供顺藤摸瓜。
“这人是被先杀死再被烧死的。”
“看来又是有心人所为。”
不知是谁开口说了一句,“这次大会危机四伏,我纵观近来发生之事,这竟然像是个引人入死局的陷阱!”
众人闻言都看向梅昀风,梅昀风却想到沉檀宫。一瞬间他脑海里涌现无数想法的火花,那些碎片式的念头渐渐连结起来,形成一张清晰而冷酷的图景。梅昀风冷静下来,沉声道:“梅某虽无能,但赤心可鉴。阁下怎可捕风捉影,污我清白?”
“是啊,若梅庄主要借大会行不轨之事,为何要亲自召集武林英豪们,躲在幕后操纵岂不更为便宜?”
钟宏依旧喝止了他们的争论,怒气冲冲道:“这火都烧到屁股的时候了,你们还在斗来斗去,有什么话活着出去再说。我虽然是个老头子,也不愿把半截命陪你们葬送在此处。”
曲墨走出院门,发现李双寒已站在院外等他多时。他刚在里面同那些人唇枪舌剑步步为营,乍看到这个值得信任的心腹,不觉全身心放松下来。让两个随从远远跟在后面,他在前面与李双寒慢悠悠地步行回去。
李双寒跟了他好些年,虽说日久见人心,但仅仅是日久也并不值得托付;他了解李双寒,知道李双寒虽是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刀口舔血的武人,骨子里却恪守着忠义道德这些文人迂腐而又可爱的本分,像是用久了的一把刀,温顺地让他抚摸磨平的刀背,而锐利的刀刃永远不会对着自己。
李双寒向他凑近,脸上盛满小心翼翼、温顺讨好的笑容,仿佛怕自己一不小心激怒了曲墨似的。他大可不必如此谨小慎微,因为曲墨对他本来也没有绝对的权威,若是不悦他完全可以带上那十四个兄弟收拾铺盖走人,他们名声在外,倒也不怕讨不到口饭吃。然而他一直留下了,像对曲墨怀着与那十四个兄弟同等的感情,这反而让曲墨无所适从——若是仅仅是在真金白银的利益往来上,每一笔账都可以放在漆黑油亮的算珠上算得清清楚楚;若付出感情,却让人如同坠入重重幻海,难辨因果与轻重。
“楼主……”李双寒拿捏着尺度开口。
“嗯?”曲墨也拿腔捏调着回答他。
李双寒有些焦虑地搓搓手:“古人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成家立业的道理双寒一直谨记。可双寒在江湖中风里来雨里去十几载,已过而立还尚未娶妻,双寒为此彻夜辗转难以成眠,自觉无颜面对李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几欲愧疚死!”
曲墨斜睨他道:“我看你这还好端端地活着,想必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李双寒立即满脸通红,他解释:“楼主对我有赏识提拔之恩,我也与楼主无所隐瞒推心置腹。其实双寒前日在洛阳一家食肆邂逅了一位妙女子,这位女子可谓是外有洛神之姿,内有孟光之贤,秀外慧中不过如是。正好双寒孤单无匹,就想与这位女子结为伉俪。”
“听你说这位女子既然这般好,又怎会委身于你?”
李双寒争辩:“双寒虽无经天纬地之才,但自认尚有德行,不至于污人耳目,于是斗胆了。”
曲墨道:“我看那女子多半对你没有这种打算,估计你到底还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双寒沮丧道:“人艰不拆,楼主何苦非要面陈实情。同事爱呢?”
“罢了罢了。”曲墨向他摆手道,“若那女子对你真是有意,我自然不会从中作梗毁你姻缘,你不必这样战战兢兢。相反……我还会替你筹备一份丰厚的彩礼,送到那女子门前去,瞧瞧你这寒酸的样子,走出去真是丢我聚丰楼的人!”
李双寒先是喜出望外,而后又面露忧色,他迟疑道:“楼主,双寒感念你这些年对我之深情厚谊,让双寒不以卑微鄙薄见弃,楼主的恩情双寒来世结草衔环也不能偿讫。但成家之后,双寒想退隐江湖,在城中做个小买卖养家糊口,恐怕双寒再无法如以前一样常伴于楼主左右、为楼主奔走效劳了。”
“你说什么?”曲墨突然站定,不可置信道。
李双寒被他一吼,吓得差点跪下来,艰难道:“楼主,双寒真是对不住您,来世定要为您做牛做马、为您肝脑涂地!”说完他竟然真跪下来,对曲墨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曲墨没有转身看他,而是就之前的站姿闭上双眼。他站在洛阳东西走向的大道上,西向而立,洛阳城宏大而壮烈的夕阳余晖透过薄薄的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