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招初九进观一事,初九父母、王重阴、初九各得其所,唯一不圆满的是王观主的眼光受到了长久的质疑,虑及王重阴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也不足为怪。
本来,清微观第十二届最差劲弟子的称号初九众望所归、胜券在握,哪知横生枝节——有一同届师兄因偷窃被赶下山——只能屈居第二,是清微观上下心中大憾。
师父与师伯每见到初九,便要痛心疾首地训他,无非是教导他“言无狂妄,行贵纯真”“谨守训规”“戒为道先”……初九对此类陈言早就免疫,不以为意;同门师兄弟见他行事无端,都萌生了嫉恶如仇的情绪,诸多不满平日里表露无遗,他们素知初九怕鬼,又私下里商量要吓初九一吓。
初九那晚正在打水,好不容易将水桶从井里拖上来,抬头便看见五步之遥的地方站着两只蓬头垢面的野鬼,吓得水桶从手中脱落,“咚”地一声掉回井里。蓬头鬼得意忘形,露出了脚上的十方鞋。初九一看是人,回过神来,在原地喘了半天气才说:“你们……好无聊啊。”
蓬头鬼大怒,冲过去又与他厮打起来。初九瘦胳膊瘦腿,肉搏不占上风,遂抄起一根树枝作剑,点刺劈挂撩,竟然有板有眼。扮作蓬头鬼的同门被戳痛,恶人先告状,在初九的恩师李启玄尊前,略过他俩装鬼的部分,将故事美化了一番。李启玄听后果然大怒,又打发初九去灵虚洞关禁闭。
灵虚洞去清微观一里有余。洞口奇石秀木掩映、涧水环伺,洞内干燥明净、深径通幽,不失为史上关禁闭的最好处所之一。而初九因为屡被遣至此处,可谓佳所独占。于此十年来观春兰秋菊、草木兴落、晨昏相替、四时代序,通天时、接万物,无思无虑,一念不起。若要强说,初九还有个好处——他虽不爱读经书,却喜欢剑术,四师伯钟殊同是个中高手,偶尔会教弟子剑术;初九窥得几招几式,在灵虚洞时便时常掰根树枝比划;十载光阴,也自觉小有所得。
——由此可见,即便是世间最百无一用之人,用放大镜还是能找到一两个闪光点。
初九在清微观的十几年,虽然不甚顺遂,但初九生性豁达,或者是没心没肺粗神经天然呆,过得还算无忧无虑。到下山实习的日子,临别之际,初九颇依依不舍;众人见不得他煽情的样子,扭过头不去看他,摆手道:“小傻逼,滚吧滚吧……”初九再拜,便下了山。
小傻逼离开秦岭一带之前,特意前去寻了父母。
初九敲门。老妪应门。他依稀记得父母的样子,父母却认不得他了。直愣愣地看着他的面目道:“这位道长,啥事?”
初九搔搔脑袋:“娘,我是四蛋啊。”
父母花了好长时间才想起这个儿子并非从天下掉下来的,脸上讪讪地去厨房里端了盘硬得像石头一样的豆饼,直到初九从胸前摸出这些年攒下来师父打赏的压岁钱——一包碎碎的小银锭子——父母才喜笑颜开。
看起来他出家之后家里也并未曾富起来,唠嗑的时候,父母向他吐槽他的三个兄弟惨烈的婚姻生活,实在是骇人听闻:“狗蛋十六岁的时候娶了村头王家的大姑娘,那大姑娘对他非打即骂,新婚第二天差点没起来床,后来偷偷跑回家,告我说他差点被那姑娘压闭过气了。王家大姑娘,胳膊赶你大腿粗,啧啧。”
初九倒吸了口凉气。
“二蛋倒聪明,娶了个腰肢跟个芦苇似的女娃子,就在隔壁村。开始还好,我们瞧着那姑娘说话细声细气,以为这次靠了回谱,哪知道,唉……”初九娘长叹一口气,“那姑娘竟是个哭包,平日里什么都不做,全哭去了。邻居听了,还以为二蛋欺负她了。现在二蛋走路上村子里人都骂他负心汉。”
初九瞠目结舌:“三蛋呢”
初九娘摸了摸眼睛,“三蛋开始谈好了一个姑娘,这回颜色正、脾气好、又是个勤劳能干的,都在准备聘礼了,结果姑娘看上别人,悔婚了。三蛋一伤心,往东去挖河沙了。”
说起来都是泪。初九在山上鲜少见到女人,有女香客来访,也会被师父赶回后院去,仿佛是洪水猛兽;今日听见了这般催人泪下的故事,感叹师父所言非虚:山下的女人都是老虎啊老虎。心里默默将女人列为仅次于鬼怪可怖的事物,这也为初九后来的基佬之路埋下了契机。
在家赖着的几天,初九吃的是粟米大豆混切碎的山莴苣在锅里炖成糊状的粥,每日一个高粱面馒头、掰作三份吃……虽简朴了些,初九的幸福感却要爆棚。须知在清微观,的确不是人过的日子。
——每日数着梆子声,敲三声开饭;整齐衣冠,列队入斋堂,经师在列前鸣磬、慢悠悠地前行;进斋堂后拱手而立,随经师念一遍供养咒,念罢,只能稍微扒拉几口饭;再念结斋咒,念完后出斋堂,等经师喊完“大众请斋”才能正式落座吃饭。长身体的年纪正是饿得快的时候,初九瞪着面前的饭菜饿得头昏眼花,还非得等走完繁缛的仪式才能落座开吃,简直要把人折腾死。这还不算,吃饭的时候,经师在一旁伺立,垂着眼睛,板起门神似的脸,拖老长的调子,絮絮叨叨:“时常饮食,不得失仪。”“行食未至,不得生烦恼,不得大声呼唤。”“不得啮食有声。不得不逊恣食。”“饭中有谷当去皮食之,不得弃地。饭食中有虫蚁宜密去之,不得令众知。”……幸而当时没有《青少年保护法》,不然清微观恐怕要首当其冲。
也怨不得初九不喜欢念经,一念经文就条件反射般地肚子饿,简直和巴普洛夫的实验遥相呼应了!
死皮赖脸在家赖了几天后初九终于要走了,离家之前他爹还揣给他几个芥菜窝窝头和高粱面饼,让他在路上当干粮。可怜的初九有天打开包袱啃了口面饼,差点被噎死,等吞下去已是眼泪汪汪。后来他安慰自己,这番死里逃生,想来必有后福。
只是初九尽数把积蓄给了父母,离开时身上只剩小半吊钱,最值钱的是一把佩剑,所以香烛和画符用的黄纸只能买最次一等的,这正好给初九捉鬼不利提供了借口:实在是硬件条件不达标,呜呼哀哉!
作者有话要说:
☆、狗熊救熊
梅尧君说,煮茶的水要清、轻、甘、冽,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若是得荷上之朝露、梅间之新雪,则更为风流雅致。至于茶,更加怠慢不得,茶色、茶香、茶味都须得仔细考量。此外还有煮茶的火候时机……就连茶具也不能是凡品,玉杯温润、琉璃杯澄净、青瓷杯素雅——喝茶尚且如此讲究,更遑论饭菜汤羹!可梅尧君翘家至今已有数月,这数月里粗茶淡饭有之、风餐露宿有之,各种粗糙腌臜的东西都尝了一遍,然而他竟还坚强地活着,还活得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绿意盎然,可见人的矫情多半是惯出来的。
就比如此时,在安丰县的小酒馆里,一碟盐水花生、一盘卤鸡、一碗拍黄瓜就凑合一顿。梅尧君正在小口小口地喝缺了口的茶碗中的茶汤:这般小心倒不是由于珍惜,而是牛饮必定会喝到一嘴的茶叶渣子。他满心忧郁,觉得长此以往自己恐怕要香消玉殒在这穷乡僻壤,就在梅尧君要慷慨悲歌作诗一首之际,门口传来了争吵声。
大概是家丁一般的人物四五个围着一个道士,作破口大骂之态;而那位道士,头冠不正、衣衫不整,然落魄潦倒中却不掩冰泉雪洞一般的凛然风骨。梅尧君琢磨着看这情景,大概又是乡绅一流的土包子素来仗势欺人,而这位道长虽简朴拮据却必有傲骨、不经意间就得罪了这么一伙人,以致于现在在小店门口被土包子的家丁欺辱。梅尧君一边吹着茶叶沫子一边脑补“善道士直言辩恩仇,恶乡绅逞凶乱清浊”的故事,心中感慨:长太息以掩泣兮,哀民生之多艰!又想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摸了摸自己腰间,恰好别着一把银质小刀,平日里作割牛肉兼刮胡须之用,今天正好开发新用途。
虑及此处,他吐干净嘴里的茶叶渣,正气凛然地站起来:“诸位光天化日之下,以多欺少,行不义之举,恐怕有伤体统。”
这话说得慢条斯理,因而显得中气十足,兼之他器宇轩昂、眉目间却有一股悒郁深冷之气,那几位家丁一下子就被震慑住了。他们面面相觑半晌,其中领头的一个才开口:“少多管闲事!我们家老爷和这小子的事情你来插手作甚?”
梅尧君负手踱步至他们之前,不屑地把这几个大汉上下打量,冷冷道:“诸位听梅某一言:多行不义,为富不仁,迟早遭致祸端。”
“呸!”领头身后颇为壮硕的大汉啐了一口,“你是谁?敢说我家老爷不仁不义,看爷爷我今天不打得你脱下一层皮。”说话间拳出如风,直往梅尧君自认如花似玉的脸上招呼。
梅尧君吓了一跳,赶紧往旁边一躲,竟然躲掉了,松口气之余还在心里给自己的反应点赞。
对方显然没有善罢甘休的打算,一击不得,羞愤之余更添恼怒,正作势大干一架;梅尧君默默抽了口凉气——有言“好汉不吃眼前亏”,又有言“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还有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在先贤前辈的鼓励下,梅尧君抓起旁边的小道士就跑。
小道士被他一路拖着,不明所以,背上的大书箱里金石相激、叮当作响,众人甚异之。
梅尧君和大汉们拉开距离后钻进街边小巷,小巷颇不起眼,弃物杂陈,想必对方一时难以发现。情势稍缓,梅尧君得空自恋,心想,世间竟还有自己这般智勇双全见义勇为之人,可见也不是毫无希望,进而燃起对世间种种的热爱来了。
此时他突然想起身边还有世间万物之一——方才救下的道士,遂回头对其说:“这位兄台无碍吧?”说话的时候,目光初看是远山脉脉的冷肃,细察却是静水深流的沉敛。就这么一个眼神,其实有大讲究:梅尧君曾经镇日对镜自照,把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才将这个眼神练得炉火纯青。据说这个眼神正是“酷帅狂霸拽”中“酷”之一字活灵活现的实例,鉴于其杀伤力过大,梅尧君从不轻易示人。今日如此,他对这位素昧平生的道长的重视及好感可见一斑。
道士倒也不吝啬,回敬了一个具有相同杀伤能力的微笑。这微笑在后世多本耽美小说中屡被提及:淡若秋菊温文尔雅的温润受标准的微微一笑,像雾像雨又像风,倾城倾国倾人心;小攻见了化身为狼,小三见了自惭形秽,敌人见了也要缴械投降。道长答:“多谢关心,初九无碍。”
可惜梅尧君此时尚是直男,难以生出欣赏以上的情绪。他又问:“道长是如何招惹上那些恶徒?”
初九轻叹:“说来话长。昨日有位宋秀才请我去他府上驱鬼,哪知……”
说到此处,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嘲杂打断:“大哥,那两个家伙躲在那里的!”两人大惊,看向巷口,是方才那些壮汉卷土重来。
为首的面色阴沉,王八之气环绕周身,恰似一只蓄势待发的土狗,冲初九喊道:“你个胆大包天的江湖骗子,这回可不要指望能飞出爷爷我的五指山!”
梅尧君莫名其妙,询问地看向初九。而初九听闻此言,如遭电击,面色煞白泫然欲泣,沉吟片刻才道:“你们莫要逼人太甚。”
壮汉们纷纷撩起袖子,表示:“我们不逼你,我们揍你!”
初九道:“事到如今,初九只好无礼了。”
眼看一场恶战避无可避,梅尧君内心天人交战。帮,还是不帮,这是一个问题。还固执地追问初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初九摇头:“来不及解释了,等我把他们干掉再说。”
梅尧君点头同意,紧接着又反应过来:“什么是……‘干掉’?”
然而,初九无暇回答他,先侧身躲过一击,再顺着对方的力道将其掼倒在地,弯腰背身闪退至敌方后,掣住对方肩背,在其转身之际撩翻目标……借力使力,以静制动,是闲云野鹤般的从容。恰如轻云之蔽日,恰如滴水之穿石,于不动中、于静默中、于沉缓中道出变幻万千波谲云诡。不过片刻功夫,土狗们全化作金毛犬,趴地上呜咽;而刚开完金手指的初九道长依然云淡风轻,默不作声地把刚放到一旁的书箱重新背上,向目瞪口呆的梅尧君颔首微笑。
梅尧君快要掩面而泣了:眼前的道长分明体格清瘦,面目间还依稀可辨模糊的少年的影子,简直像香炉上升起的一缕淡青色的烟,竟然活生生地、轻而易举地撂倒了七八个壮汉;而片刻之前,他还自以为是地以“保护弱小,见义勇为”的心思拖着这个怪物道长跑了半个城!
梅尧君内心痛苦、悔不当初,面色自然不甚好看。
初九诚心实意地关切道:“这位兄台,你面色不善,可是刚才吓到了?”
梅尧君立刻换上帝王攻冷峻阴沉的表情:“这些小喽啰怎么可能吓到本少。倒是你,初九道长。”
“何事?”
梅尧君深吸一口气,道:“这是什么神展开?”
道士怕鬼,简直堪称和屠夫怕见血、秀才怕写字比肩的悲剧,可从古至今,既没有不见血的屠夫,也没有不写字的秀才,所以初九还是得硬着头皮上。说什么除魔卫道毕竟过于虚幻,初九是个很实在的人:早上一碗茶汤加个馒头,中午有米饭吃加一菜一汤,晚上一碗野菜粥或者汤饼,便是再好没有的了;如此在山下晃荡两年,到了回清虚观的日子,继续去吃斋饭关禁闭,自然而然。
因此,为了温饱,初九在鬼怪面前说什么也得义不容辞。
初九前些日子来到安丰县,寻了个住处,此时最是困窘不已,差点连稀粥都喝不上。然而,先辈们说否极泰来也并非是信口开河,两天后便有当地的某位老爷差人请他去除鬼。
邀他去的时候,倒还是温和有礼的:“这位可是清虚观的初九道长?”
初九说:“正是,贫道正是清虚观李真人门下弟子初九。”
来人又客气说:“素来闻清虚观李启玄真人大名,您是他之高足,想必道行颇深。”
初九说:“过奖过奖,贫道道行浅薄,受此褒奖,愧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