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公子颇看不起他的穷酸样,道:“你本来就重得要死,难道还要本公子再背着你的书箱逃命?”
弃车保帅,这也无可厚非。初九仍是不快,委顿道:“那书箱……可是贫道的萌点!”
初九失却卖萌利器,觉得人生无望,怏怏地爬回床上躺尸。
天一日冷似一日。清晨起来,目之所及尽是鲜奶似的粘稠的白雾;小巷里,仍有人不畏寒,早早的点着灯、围着一个小火炉叫卖茶汤药和糕点饼子;路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车马经过都要打滑;纵横的河渠上也覆上薄冰,夜间泊在水中的船都被冻住,第二日须敲开薄冰才能行动。
聚丰楼的人竟然没有出现,初九也渐渐好起来了,镇日坐在火盆旁烤番薯。
梅尧君抄手蹲坐在一旁,去捏初九被火熏红的脸颊,说:“我想到了:那聚丰楼也要过年,应该不会来找我们麻烦,甚至还以为我们早就离开此地。我们干脆不急着走,今年就在此地过年罢,来年开春再另行打算。”
初九自然没有异议,把烤好的番薯塞到梅尧君手里。
梅尧君说君子远庖厨。初九不是君子,是道士,所以自他身体稍好一点,他便开始做饭。梅尧君日日吃着初九做的饭,殊不觉初九先穿上了他的衣服、又存着他的房契、而如今正在抓住他的胃,自己节节败退还沾沾自喜,愚不可及。
憋了许久,梅尧君表示要行使雇主的权力,于是双双剥掉衣服滚到床上去。
外面是黝黑的冬夜,是寒风摧折百草;屋里生着炉火,床头燃一盏红烛。
床上的两人身体交缠着,像纺车上纵横的两条线,要把对方狠狠缠进自己的生命里。
初九俯躺在床上,任劳任怨地当牛做马。梅尧君做完一轮,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作邪魅攻状,问:“爽不爽?”
初九对他的器大活好由衷地赞美了一番,并表示梅公子实乃雇主界的业界良心,如今这种如此关心员工工作体验的雇主已然不多了,希望梅公子再接再厉、今晚再创佳绩,“不过……”
梅尧君甚为不满,“床上有什么好‘不过’的?”
初九指了指下方,忧国忧民道,“贫道总担心这床会跨掉。”
梅尧君简直想割掉他的舌头。
而初九道长明显杞人忧天了,那张被潮湿和白蚂蚁摧残了数年的木床又熬过了一晚,第二日初九醒来,发现他俩还是好好地躺在床上。
不知为何,今日一扫平日阴霾,从半透明的窗纱透进来的天光格外明净,往日鼎沸的人声也似乎远去了,只听得到微弱的、急促的落花扑簌声。
初九把窗户推开一条缝,清新凛冽的冷气激烈地涌进来,而窗外寂然无声、天地一白。
十一月,庚戌,天大雪。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夕何夕
过完小年,又要准备着除夕。
两人皆没有操办过这类事物,送灶神的时候弄得手忙脚乱却依然乱七八糟。初九因此抑郁非常、忧心忡忡。
梅尧君问他:“摆出这副样子是作甚?”
初九郑重道:“灶君察一家善恶,向玉帝禀呈一家功过;过多者,三年之后必降灾殃。我们这回没讨好灶君,回头他若给玉帝说我们坏话就不好了。”
梅尧君听罢,甚是头痛,觉得世界观不一样怎么能在一起;但初九是道士,是向鬼神讨饭吃的人,他也没法干脆地拆他的台,只好骂他:“乌鸦嘴!这灶神若如此这般,还怎么能算是神?”
初九怯怯。
梅尧君又安抚他:“明年祭灶时我们多给他摆些贡品便是了。”
于是除夕前扫尘、赶年集等,两人就颇为虔诚慎重。虽没有经验,好歹向邻家的大娘打听来不少,总算在除夕那天安排得煞有介事了。
祭祀诸神,初九分外积极,他说他这些日子没烧过香火纸烛,很是有些没安全感;而且最好挑个时间在屋里做个道场,搬进新宅子嘛,总是要送走原主人留下的那些晦气才好。
梅尧君又很是受不了他的神神叨叨,给了他几个爆栗便去贴窗花和钟馗像。等回来时,看到桌上卧着一副对联,上面赫然是千古名句“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横批也气势非凡:道法无边。自然是初九之杰作。
梅尧君两眼一翻,把那写得像鬼画符一般的对联扔出窗外,说这日子没法过了,等年后就离婚。
初九几乎要抱着他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苦苦哀求。
梅尧君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决定大人大量饶过他这一遭,又另裁了一副红纸,把毛笔蘸了墨,亲自上场捉刀。
初九扒在桌沿看,纸上缓缓落下的是“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语,并不甚工整,可梅公子一笔字写得隽秀端丽,可见这么多年的米饭算是没白吃。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梅尧君不爱说情话,缱绻的情意到笔尖也不过是遮遮掩掩的两句。
多年之后,梅尧君故地重游,看门前红底黑字,隔海前尘霎时历历在目。
见过泰山作砺,见过沧海扬尘……而人世间的情意正如一场忽然而降的风雪,一时白雪覆地、冰冻千里,惊天动地,却还不如蒲苇的一生来的绵长。
除夕夜仪式很是冗杂,两人皆不甚了了,生硬地依样画葫芦。
据说是要喝屠苏酒的,来年驱邪消灾,无病无痛;又据说是要各类菜肴各摆上十道的,是十全十美之意;又准备铜钱一百枚,一枚枚数好,用红线穿起来,压在枕头底下,长命百岁……
最后是吃饺子。梅尧君不慎吃到了一个有些古怪的饺子,咬了一半,吐出来一看,里面竟然包着一颗红枣。
梅尧君指着那半个饺子问:“这又是何意?”
初九淡淡道:“饺子里包枣子,意为早生贵子。”
梅尧君怒而摔碗,拎起初九往床上一扔,把裤腰带一解,恶狠狠道:“我这就看看能不能操出个儿子来。”
初九也爽快,自己就把裤子脱了,拉着梅公子,说是要焚膏继晷地为梅公子当牛做马。
洗春秋那夜率几位精锐和曲李二人只打成平手,回沉檀宫后,江白倒也没怪他,只笑问:“平素你不是说聚丰楼总是以多胜少么?怎么今日到你多、他少,还是输了?”
江白的观念里,没赢即是输了。
洗春秋惶恐,也不敢为自己辩白,“春秋无能。”
江白看他谨小慎微的样子,招手让他过来,待其走进,略略地端详了片刻,又言:“本座常听人说洗护法心高气傲,难以相与,可你在本座面前还算乖巧。”
洗春秋面上万分恭谨,直道:“春秋怎敢在宫主面前放肆。”实际上他看见江白就恨不得把裤子给脱了翘起屁股让他上。
江白和他相处十几年,他有什么心思江白又怎么会不知道;只是洗春秋藏着掖着,江白也不挑明,看他日日夜夜饱受煎熬……又或者江白不在意,手下的人对他仰慕不仰慕、多一个人仰慕和少一个人仰慕,于他而言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沙尘。
他从欣赏洗春秋挣扎的痛苦中获得肤浅的欢愉,也仅仅是片刻而已。所以话题又回到了正经事上去:“你此事不当,本座无意追责。本座先前便说过,聚丰楼上面不用花费太多心力,这等鼠辈,若要铲除也不过挥手之间;如今本座想看到的是沉檀宫和梅庄的合作。”
江白多次与他暗示梅庄,把与梅庄联手的打算放到台面上来说却是第一次。洗春秋深谙他的习性,说得明明白白,便是想要立竿见影的回应。
梅庄是富商,可早就不仅仅是富商。钱庄、赌场、酒楼、邸店、歌台妓馆……星罗棋布整片中原大地,梅庄的每一处营生便是它势力之所及,数代经营之下,这些势力已然连缀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与中原武林几乎血脉相连、不可分割;而简简单单做个富商也承载不下梅庄巨大的野心和偌大的家业,梅庄多次插足武林事宜,只差把话摆到明面上说了。
联合梅庄是件难事,也是洗春秋不得不做的事,他向来别无选择。
江白指点他:“聚丰楼的事你可以不管,但梅尧君你放不得。他和清微观那个道士逃进了谢朱城,你只需派人监视他,不必打草惊蛇;如果有聚丰楼的人在他周围,除掉便是。”
梅尧君是梅昀风独子,却颇不成器,成年在外游历,另辟蹊径将其作为突破口也算是不错。洗春秋道:“明白。”
江白捏揉眉心,说:“你做事,我向来是放心的。”
洗春秋知趣地告退。
整整十五年,洗春秋痴恋着江白,何尝不也是只差把话摆到明面上说?和自己部下和和气气地滚个床单又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甚至不用滚床单,只要江白对他弯一下唇角他都要快乐得发疯。然而别说滚床单,江白一个手指都没碰过他。明明在江湖上都是臭名昭著罪大恶极的魔头了,还非要做出这一副君子貌。
于是他和江白故作姿态了整整十五年!矫情到这种份上,真活该是个孤独的老男人。
洗春秋这个孤独的老男人离开他亲爱的宫主的花厅,回头就去沉檀宫的地窖里搜罗了几坛烈酒,坐到沉檀宫入口旁的山崖上借酒浇愁。
他内心感情丰富,但又长期隐忍着,因此反映到脸上就有些面目狰狞了。洗春秋原是风流秀致的江南世家公子,本应该声色犬马、眠花宿柳,浑浑噩噩、麻木不仁又无忧无虑地了结一生;偏偏遭逢离乱,家道中落,小小年纪莫名其妙地混迹到十恶不赦的魔教中去,再不幸地爱上一眼都不多看他的魔教教主。如此的一生,不可谓不跌宕起伏、精彩纷呈。
沦落到魔教中后,他觉得自己是凤凰掉进了乌鸦的窝,自哀自怜、孤芳自赏,成天把自己笼在一身黑衣里,仿佛是怕别人多看他一眼弄脏了他似的;事实证明是洗春秋想太多,沉檀宫的人见他脾气古怪、阴晴不定,忌惮着他又瞧不起他的清高劲儿,根本没人稀罕瞧他,看到他都绕着走。
洗春秋遭受了沉檀宫上下默契的排挤,因而更加孤芳自赏、自哀自怜,陷入了一年比一年脾气古怪、不招人喜爱的恶性循环。可见洗春秋活到如今是很有些郁卒的。
洗春秋做人做到这份上,失败得一塌糊涂。也不是没想过一死了之,但又一想,自己还没滚上江白的床就死实在太不值;何况他洗春秋好歹也算是一个威风凛凛的魔头,自杀而死怎么想怎么矫情。
他在山崖上痛饮,旁人路过时,怕他喝醉酒发酒疯,面面相觑后一言不发地偷偷溜过去。幸而沉檀宫除了江白,还有一直和他不对盘的凌左愿意搭理他。
凌左突然出现,把洗春秋吓了一大跳。
凌左面无表情说:“方才你毫无防备,我完全可以取你性命。”
洗春秋一哂:“凌左护法还是先取了曲墨那十来岁小儿的性命再说吧。”
凌左不语。洗春秋知道自己戳到他之痛处,心里有些快慰,“凌左护法找我所为何事?”
“留那个道士一命。”凌左说。
“为何?”洗春秋明知故问。
凌左暗自握紧手中的剑,道:“我要看看他有几斤几两。”
洗春秋觉得武功不必高,能杀人就行,况且杀人也不必非要光明正大地来一打一,很是不理解凌左的执着。
凌左冷笑:“就跟你想要爬上宫主的床一样。”
此话一出,洗春秋的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他把酒壶往身后一掼,拔剑就向凌左刺去,其势快如闪电,是欲断人性命的一招;然而在凌左面前论剑、论快实属班门弄斧,凌左未拔剑,只用剑鞘格住他那一击,让剑锋不得而下半分。
洗春秋把剑收回,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时忽而起了风,北风裹挟着肃杀的寒意,将他们的衣袍吹动得猎猎作响。洗春秋带上兜帽,又只剩下小半张脸,他的声音比北风还要凛冽,问:“我留那个道士给你,你用什么来交换?”
凌左面容如刀刻,过深的眼窝遮挡住他所有的眼神,他道:“告诉你我知道的沈萧疏的事。”
沉默了半刻,一时间只有汹涌的风声。然后凌左看到洗春秋的嘴唇弯起一个明显的弧度,他道:“成交。”
作者有话要说:
☆、老狐狸
年后洗春秋就去做了一套稍微齐整一点的衣服,把自己装扮得人模狗样,预备去攻克梅昀风这个历史性的大难题。
他变成人样一回,很是有些不适应。他年少时虽是世家公子,既富且贵,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点贵气早变成了鬼气、骨气也变成阴阳怪气。唯一能辨认出一点旧时光景的是那张端方俊秀的公子哥脸蛋;然而,他已不年轻了,面容不再如年华正好时风流明丽,因不常见日光而苍白的肤色让他显出几分萧索落魄。
他整齐仪容,下马车,湖蓝色宝相花纹织锦绣靴踩到街面铺设的大块青石砖上时,他突然觉得百感交集,几乎要矫情地潸然泪下。他本应这样活着,本应绮罗满身,镇日于大街小巷游手好闲,本应只知赏花弄鸟吟诗作赋……然而命运使然,他将十几年大好的时光孤注一掷在朝不保夕的武林混战和一段无望的爱恋之上,并且注定输得血本无归。
车夫是沉檀宫的人,还有几个侍从也是沉檀宫的部众乔装打扮的,奈何皆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好人。洗春秋皱着眉头挑肥拣瘦了一番,终于捡了个看得顺眼的带进去——他们截下了梅昀风寄予江南富商钟维、邀他面谈丝绸生意的请柬,洗春秋年纪和钟维相仿,正好乔装打扮浑水摸鱼进梅庄,而富商嘛,总不能没个随从。
知会了门房,出来接见的是梅庄的总管,对他们不卑不亢,又不失热情周到,一路与他们闲扯、领着他们去会客的大厅。
总管先是寒暄数句,说什么舟车劳顿之语,又略略恭维了几句钟维年少有成。洗春秋忖度着有钱人总该拿着捏着,因此不显得太过热络,只是点头应和,偶尔开口答几句。
这座宅子并不是梅家的主宅,据打探的消息,梅昀风携老小在过完年后便从山上的主宅搬到此处,暂住几日。虽是偶尔才住上一回,这所庭院却修建得精巧又不失气派